作者:Richard T. Jameson
譯者:覃天
校對:易二三
來源:Film Comment(1999年9/10月刊)
我們可能會從托德·菲爾德飾演的鋼琴師尼剋·南丁格爾開始聊《大開眼戒》這部影片,因為不論是巧閤還是故意,菲爾德都過早地離開瞭觀眾的視野。如同庫布裏剋許多電影中的角色一樣,菲爾德也是秘密團體中的一員,當他淡齣我們的視野之前,我們獲知瞭眾多神秘的信息。
南丁格爾是主人公比爾·哈福德(湯姆·剋魯斯飾)讀醫時期的老朋友,影片一開始,我們看到他在紐約上東區的一個聖誕派對上彈著鋼琴。(很顯然,妮可·基德曼飾演的愛麗絲·哈福德在開場的裸背場景更能吸引觀眾的目光。)他和比爾互相攀談起過去的時光。
《大開眼戒》(1999)
盡管南丁格爾沒有繼續自己的醫學生涯,而是彈起瞭鋼琴,但是對於那個神秘的團體來說,他從來隨叫隨到,他對遊戲的組織者來說既顯得微不足道,又是一個潛在的麻煩。南丁格爾悄然從《大開眼戒》的敘事綫中淡齣,沒有為比爾隨後的一係列行蹤——咖啡館、市郊的黑暗莊園裏,甚至他們過去的美好時光中,提供任何有用的綫索。
「南丁格爾」這個名字對一個習慣在夜晚演奏的鋼琴師顯得有些華麗瞭,它在盎格魯-美國人(誠然,《大開眼戒》中的紐約,是庫布裏剋對英國城市的復刻)中,代錶著「夜鶯」(譯者注:南丁格爾的英文為「Nightingale」,夜鶯的英文為「Nachtigall」)一詞,這也是施尼茨勒短篇小說《夢的故事》中的名字。與弗洛伊德一樣,施尼茨勒也來自奧地利,30年來,這本小說一直吸引著庫布裏剋的注意力。
然而,1999年的美國人在南丁格爾這個名字中聽到瞭更多的含義:對絢麗的可能性持開放態度;在廣場上開著玩笑;對另一位作傢、另一種媒介、另一個城鎮、另一種語言。另一種生活方式的迴應。因此,當我們再次在咖啡館看到南丁格爾時,我們帶著些許驚訝發現,他的形象既令我們興奮,又看上去誘人。低角度的攝影和昏黃的燈光讓他看上去像撒旦荒謬而廉價的版本。
尼剋·南丁格爾是《大開眼戒》中的魔鬼人物嗎?庫布裏剋絕不會讓我們相信這一點,不論你如何看待撒旦,他從來都不是任何人的棋子(也許除瞭上帝)。尼剋深陷神秘團體的遊戲中,他隻是戴著自己的麵具,完成組織者給他的誘惑任務。比爾·哈福德終究沒能抵擋住誘惑。尼剋·南丁格爾隻是給他拋齣瞭一個暗號「菲岱裏奧」,比爾不確定自己會在聚會上犯下什麼錯誤,他可能安然無恙,也可能命運難料。
關於南丁格爾,我們還能知道些什麼呢?在淫蕩的狂歡盛會上,我們隻是短暫地看到瞭他一眼。最能證明他存在的,恰恰是那些我們看不到的部分(很可能是編劇捏造的):他傢庭美滿,住在西雅圖,當比爾在聚會上被迫摘下麵具之後,南丁格爾第二天早上被兩個男人(他們是組織者的代錶)從曼哈頓的酒店帶走,臉上還有淤傷。
這很難不令人想到另一部傑作——卡夫卡《城堡》中K的命運。但最重要的是,尼剋和「南丁格爾」都隻是虛構的名字,是一個藉口或是雙關語::既是忠實於先前文本的象徵,又是風格化的索引。這個詞背後的本質含義已經被轉化瞭。
我們應該怎麼看待《大開眼戒》這部作品或是庫布裏剋的電影呢?多年來,人們不斷重看他的影片,文化語境的改編造成瞭觀眾以更新的眼光看這些電影,換句話說,改變這些電影價值的不是它們本身,而是外部環境。這是衡量他們對藝術形式和觀眾衝擊力的衡量標準,也是對評論傢是否齣錯的一種評價標準。或許連庫布裏剋自己都沒有料到的是,《大開眼戒》將成為自己的遺作,並且在自己死後上映。這是一部意味深長之作。
在影片上映之初,許多評論傢都對庫布裏剋投來瞭不屑的目光。畢竟,他已經這麼老瞭,他對性、狂歡、當代社會,甚至是他近40年來可能從未去過的傢鄉紐約,有什麼可期待的呢?就此而言,他對電影製作到底瞭解多少?現在是90年代,新的世紀馬上就要到來;這部2小時39分鍾的電影對像我們一樣時髦的觀眾來說是不是太慢瞭?
也許就是這樣。但是,什麼是「慢」,關於它的定義,又應該由誰來決定呢?就「慢」來說,很多觀眾會認為《大開眼戒》「無聊、冗長、乏味。」但我確認為這部電影引人入勝、令人著迷。是的,如果庫布裏剋沒有在給華納公司以及明星們放完《大開眼戒》的成片5天後就撒手人寰,他很可能剪完這部電影。慢不一定是壞事,它還可以十分閤理地呈現生命的過程,情緒的變化。
曾幾何時,《閃靈》曾因未能提供人們期待的那種恐怖片而備受指責,盡管它讓人毛骨悚然。《大開眼戒》湯姆·剋魯斯和尼剋·基德曼在聚會上的開場場景很有深意。對女性裸體的呈現被分為瞭兩種形式,一種是在齊格勒的房間裏,被麻醉的曼蒂·柯倫(硃利安·戴維斯)躺在椅子上,這裏到底是洗手間,還是臥室?無論如何,它看上去就像是《2001:太空漫遊》中房間的樣子。
另一種呈現方式則更具有隱私性,愛麗絲·哈福德全裸著從馬桶上站起來,用一疊衛生紙快速地擦著下體,而丈夫比爾則在對著鏡子檢查領帶。這個簡短的場景定義瞭這對夫婦的親密區域,並將在接下來的部分占據著影片的敘事。
《大開眼戒》是一部堅持想象中的現實的影片,然而,在這部改編自「夢的故事」的電影中,所有的事物和角色都不一定都是真實的。電影畫麵就是電影畫麵,而夢是一種法則和邏輯。那些做夢者即便不壞,但也可能是非常天真的藝術傢。《大開眼戒》通常是一部比嚴肅的評論傢們似乎認識到的更有趣的電影。
比爾·哈福德喜歡那個與他妻子麵孔很像的麵具,這錶明他對履行婚姻誓言和接受許多漂亮女人無法抗拒他的必然性有一種深刻的矛盾心理。比爾(這也是剋魯斯自身的強項/弱點)有一個反復齣現的策略,就是重復彆人剛剛對他說的話,然後伴隨著咯咯的笑聲。
比爾還癡迷於文字遊戲,當學生/性工作者多米諾(凡尼莎·肖飾)問自己能為尼爾做些什麼時,比爾迴答說「我現在歸你瞭。」窗外洋溢著聖誕節的氣息,隻有工作沒有遊戲讓比爾成為瞭一個遲鈍的男孩。(譯者注:原文此處是在模仿《閃靈》中主角傑剋打下的那行字。)
就像《閃靈》中的傑剋本以為自己參與到瞭一場盛大的派對,卻來到衛生間整理行裝一樣,《大開眼戒》中比爾的冒險之旅有時也會齣現意外。他來到「彩虹盡頭」服裝店來為盛會準備服裝,卻不得不等待老闆和他女兒的低俗喜劇結束。正當比爾在街頭被一群大學生奚落並撞開之後,他馬上就邂逅瞭性工作者多米諾。但在影片的其他段落裏,我們的「敘述者」必須藉助於陳腐的夢境——當情況可能變得過於激烈的時候,一個電話就可以打斷手上的事情。
但這種滑稽的錶演伴隨著一種不可避免的威脅光環,最明顯的錶現狂歡之後的暗示中——這可能會給哈福德和他的傢人帶來「可怕的後果」。齊格勒(悉尼·波拉剋飾)和比爾在台球室談瞭足足13分鍾,「解釋」瞭之前發生的許多事情,證實瞭拯救比爾生命的濛麵女子的身份,這是庫布裏剋在影片中對小說為數不多的補充之一。
然而,這一場景是如此重要,因為它不僅揭示瞭齊格勒的腐敗,還將整部影片從懵懂推嚮瞭清醒的高潮。齊格勒的解釋澄清瞭許多事,但也讓我們深感不滿。施尼茨勒的朋友,倘若心理學傢弗洛伊德還在世,也許他會喜歡《大開眼戒》同時安撫和挫敗欲望、觀眾對敘事和窺探結束的欲望的方式。
無論影迷庫布裏剋是不是故意的,這都是對希區柯剋的電影《驚魂記》結尾的精神病學傢常有爭議的、現在看來至關重要的一句話的對應,它真正告訴瞭我們更多關於齊格勒的事情,關於比爾需要聽到齊格勒說的話,而不是關於過去兩個晚上到底發生瞭什麼或沒有發生的事情。它鎖定瞭噩夢,而不是驅散它們。
庫布裏剋的最後一部電影是獨一無二的,因為他的全部作品都是以明顯而肯定的音符結束的。哈福德夫婦坦白瞭他們的夢想之旅和試探性的不忠行為,並希望達成成熟的和解。他們可能會如願以償。然而,最積極的音符早些時候就已經響起瞭,在比爾穿行於這座城市令人信服的神秘之處時,不時打開的短暫的潛力之窗中,已經響起瞭最積極的音符。狂歡隻是這種怪誕的最離奇的錶現,人類為瞭實現自我實現和主宰自己的幻想,會不惜一切代價,這真的是相當愚蠢的行為。
然而,這種聯係可以很容易、溫柔、自發地發生,無論何時何地,沒有人在尋找它:咖啡館女服務員好心地將南丁格爾的地址給比爾;同性戀酒店前台對比爾曖昧的暗示;比爾的齣現也影響瞭多米諾的生活。比爾和那個陌生女人之間的關係盡管是悲哀的和短暫的——但這推遲瞭她的死亡,在她的屍體麵前,他體驗到瞭最強烈的色情感和精神上的緊迫感。
齊格勒和希區柯剋的心理醫生一樣,並沒有說齣全部真相,但他也不一定一直在撒謊。這就是他最可怕的地方。庫布裏剋的最後一個夢想不能祈願趕走可怕的東西,但其中也有慰藉,在這種情況下,唯一可以得到的信息是:「沒有誰被殺。如果有人死瞭,這種事時有發生。生活還在繼續,直到它不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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