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4/2022, 1:44:19 AM
貳 周信芳:為自己被拉下水流淚又送抗日名將謝晉元喪禮的大師
抗戰爆發以後,許多京劇大師逃離淪陷區。而身處上海的南派京劇大師周信芳則選擇留瞭下來。
1937年,日軍四處搜捕京劇名角去唱戲,許多人選擇躲避來應對。許多年以後,就連梅蘭芳也坦承,自己當年離京赴滬蓄須息隱其實是一種沒有正麵鬥爭勇氣,消極躲避日僞的一種舉動。
(一)“為什麼不唱,抵禦外侮,京劇就是我的槍”
在這種情況下,有人曾問周信芳,會不會因為日本人而不再唱戲,對此,他坦蕩迴復:“唱!為什麼不唱!抵禦外辱,戰士們有槍,我周信芳有京劇,京劇就是我的槍!”
於是,周信芳接連編演瞭《文天祥》《史可法》《明末遺恨》等一係列抗戰戲劇,他說:“我要演文天祥和史可法,哪怕被禁,我也要演,他是我們的民族英雄,他們犧牲瞭自己的生命,卻為我們的民族爭取瞭正義!我要號召大傢嚮他們學習!”
梅蘭芳程硯鞦周信芳(右)閤影,梅、周曾為同學,同有浩然之氣。
進入四十年代,上海成為國共日僞四方激烈暗戰、頻繁報復的“歹土”之後,擔心、憤懣、無奈無時無刻不纏繞於周信芳的心頭,他要堅守自己的底綫更為艱難,進入一種內外交睏、幾乎無解的境地。
外部,一方麵要忍受日僞嚴苛管製威脅,同時要提防國共日僞四方明槍暗箭被誤殺誤傷;另一方麵日夜還要警惕匪盜橫行。而罷工頻頻,貨幣快速貶值,更讓上海百姓和伶人的生存境遇雪上加霜。
(二)
大亨
再也罩不住 大師下水淚暗流
滿紙辛酸淚,一把荒唐言。
在周信芳厚厚的幾大本日記中,我們看到,1940年代,上海這個東方第一都市幾乎每天都在上演大大小小的槍擊案、綁票案,正從人人嚮往的人間樂園,變成拔弩張、讓人每天提心吊膽的“上海歹土”。
四十年代,隨著青幫第四把交椅俞葉封,大漢奸張嘯林、傅筱庵先後被軍統暗殺,與張嘯林、黃金榮、杜月笙、俞葉封等青幫大亨過從甚密的周信芳、荀慧生等,感到時勢日益嚴峻。
張嘯林、黃金榮、杜月笙、俞葉封,都曾是這些京劇大師的保護傘,也是他們立足江湖的金主。
他們控製著京劇下遊産業鏈,共舞台、大舞台、更新戲院、天蟾戲院、卡爾登戲院、長城唱片公司……沒有他們的首肯,任你京劇大師,在上海也寸步難行,更重要的是,大師們的毀譽生死更操之於其手。
藝人要匍匐於勢力,藝術要臣服於資本。反之,勢力和資本也有賴於藝人和藝術。
當年上海的青幫大亨和部分商界聞人
所以,今天,從這些京劇大師的“自供”中,我們很驚訝,原來大師們與京津滬的幫會大亨、商界巨子、洋行買辦們的關係,遠比我們想像的緊密:梅蘭芳稱黃金榮為黃大爺,荀慧生叫黃金榮為義父、杜月笙為杜叔,周信芳喊張嘯林為張伯伯。
緊密並非親密,一切情非得已。前者是後者的保護傘、金主,後者則是前者的造幣廠、印鈔機。
當外部環境還能為前者掌控時,一切都還好:藝人們來,不忘給大亨巨子買辦拜碼頭,走,不忘要告彆,平時,但凡大亨們有紅白喜事的時候,大師們就會齣錢錶孝敬,還要上門唱堂會。
一旦開始閤作,大亨巨子買辦則開動其掌握的所有機器和資源,拼命鼓噪捧角,以換來滾滾金元。在地或是離開之際,大亨巨子買辦動輒贈送大師們銀杯、銀盾、象牙等貴重禮物。
一種說怪也不怪的京劇生態圈,二者即互相鬥爭又互相依存。
而隨著日軍和汪僞政權愈加猖獗,那些大亨巨子買辦一方麵對日僞政權錶現得較前恭順,氣焰有所收斂,一方麵加強瞭對藝人們的壓榨盤剝。大亨巨子買辦的日子不好過,京劇大師們的日子就更難過。
抗戰時期,青幫四位大亨,“惡貫滿盈”的杜月笙還算識趣有節,避走香港;黃金榮雖留瞭下來,卻沒有落水。張嘯林傢,周信芳走得最近,其妻裘麗琳每天必往,張嘯林嫁女,也是周信芳女兒作伴娘。
在上海灘,周信芳原以為自己有“張伯伯”等大亨罩著,可保全傢和演藝生涯無虞。沒曾想,在張伯伯戲院演戲的周信芳手下要求張伯伯漲薪的時候,張伯伯竟不允,而且他還投敵當瞭漢奸,最後被軍統策反的自己保鏢所殺。
捕殺過共産黨人,卻沒有嚮日軍投降的杜月笙和孟小鼕
汪僞76號特務機關,四十年代特彆囂張暴虐,動不動就搞暗殺綁票,周信芳對其極為憎恨,原指望四位大亨罩著,可在那種恐怖高壓之下,是龍得給我盤著,是虎得給我臥著。76號,青幫大亨也得忌憚三分。
周信芳,他們罩不住瞭。
一次,膽大妄為的特務頭子吳四寶托人要周信芳去76號唱堂會,周信芳很抗拒,“堂會,無論誰都不去”。而對方說,不去就會弄僵瞭,有人告你反對76號,不去隻怕事情會更糟。不唱人也要去,不然就派車來接。
周信芳聽齣對方話含殺機,就托張嘯林去轉寰,並動瞭全傢移居香港的心思。結果,張嘯林說,沒辦法,你還是去唱吧。
很快,黃金榮也托人傳話說,已就此事請教過姚玉蘭瞭。她也建議周信芳去唱,說,吳四寶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近期上海的綁票大案都是他所為,就算周信芳不為自己考慮,也要想想自己妻女的安危,再說去香港生活也並非易事。
聽罷,周信芳就流淚瞭,當即決定“不能犧牲妻兒,隻有委屈自己”,於是他打消瞭去香港避禍的念頭,硬著頭皮去76號唱瞭堂會,並見到瞭周佛海、陳公博、李士群等魔王。
戲如人生,人生如戲。周信芳裘麗琳的婚戀就是一個傳奇
事後76號的人跟周信芳說,幸運你今天來瞭,很好,不然因請你不到,幾個小隊長會找你的戲班麻煩的。
“好瞭,拖下水瞭,含著淚迴傢。”迫於淫威,自己想在群魔亂舞年代保持清白之身的想法破産瞭,1940年12月21日,非常懊惱的周信芳在日記裏寫下瞭這樣的話。在他看來,這是羞愧而恥辱的一天。
過幾天,吳四寶說周信芳很倔強的話又傳到瞭周信芳的耳朵裏。
周信芳明白,這是76號特務在暗示他不要“調皮”,從今以後再也不能跟他們明頂硬杠瞭。在這以後,周信芳還是分彆兩次給76號大漢奸潘三省和吳四寶唱瞭堂會,盡管極不情願。
周信芳看到吳四寶坐的防彈車玻璃有一寸厚。他說,當個漢奸也不容易。要是三四年前,他根本就不會把吳四寶當迴事。黃金榮勸周信芳:這是不得已,耐性去唱瞭吧,以免是非。
更加令人惱火的是,吳四寶、潘三省等人還一度要求周信芳去給76號太上皇李士群妻子葉吉卿、汪精衛妻子陳璧君唱堂會。想到吳四寶、潘三省拿活人當禮物,周信芳就滿心憤懣,夜不成眠。
(三)內憂外患交相逼 仍為抗日名將捐
不唱堂會的規矩破瞭,打著各種慈善募捐名目的義務戲也應接不暇。這些所謂的義務戲,是上海灘商界聞人虞洽卿、袁履登、聞蘭亭、王曉籟、林康侯、顧竹軒和青幫大亨黃金榮等人分派下來的,明明心裏極度反感,但度勢審情都拒絕不得。
從吳四寶、潘三省傢堂會到時疫醫院、防癆運動、江淮難民救濟義務戲,疲於應付的周信芳不禁感到“慈善傢越多,我們越倒黴費力”,終於有一天他齣離憤怒瞭:“又是義務戲。這些東西都是如此,具個名,說句話,彆人勞力,他們善士聞人。”
周信芳女兒周采芹的自傳
這邊外患未已,那邊內憂纏繞:戲班成員爭名奪利,動不動就要加薪,稍不如意就撂挑子,或是挑撥離間,戲班麵臨分崩離析之境地。麵對走狗輩以不能隨其欲反生怨望的現象,周信芳痛苦不已,我不曾壓迫人,也不曾颳苦誰,為何仇視我?
百思無解的周信芳最終悟齣一個道理:富貴怨之府,纔能身之災,聲譽謗之媒,歡樂悲之漸。話裏透齣無奈之哀聲。當年幾乎天天追隨周信芳的江南小報大王唐大郎曾經贈周律詩一首,極盡周信芳其時的處境和心境:
惟子能為世道憂,豈徒心底鬱深仇。
工夫不枉銷今夜,竪子無知競此喉。
末世高名原易緻,如公絕藝更何求。
年來藏得無多淚,願為聞歌取次流。
值得敬佩的是,即便隨時都有身傢性命之憂,長期處於內外交睏中的周信芳,仍然有著自己的堅守。
張嘯林被殺,他們夫妻不因他是漢奸而不吊,張嘯林百日祭期,夫妻雙雙又去祭奠,錶示私恩不能忘,盡瞭做人本分;1940年4月24日,率領八百士兵堅守四行倉庫的抗日名將謝晉元被叛徒殺害,上海伶人聯閤會捐款1000元,周信芳個人捐贈50元。
抗日名將謝晉元故居已成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4月29日,看到有四萬多人前往吊祭民族英雄謝晉元,周信芳在日記中寫道:可見人心不死。這何嘗又不是他身處白色恐怖、被迫周鏇於牛鬼蛇神之中,依然葆有、始終不曾濛垢的一顆赤子之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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