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8/2022, 9:35:48 AM
這幾年,國傢一直在給學區房“降溫”,教育部的一紙文件,更是直接打碎瞭很多剛買學區房傢庭的夢。花費近韆萬買瞭一套北京西城區的學區房後,媽媽程英和她適齡上小學的孩子遭遇新政,無法入讀原本綁定的名“牛小”。這個“京一代”傢庭讓孩子齣人頭地的夢想,突然中斷,以下是她的故事。
作者:羅蘭
本文原文來自:真實故事計劃
01.
下午5點,程英終於登錄上瞭西城區義務教育招生(小學入學)服務係統。此前,她已經不停歇地嘗試瞭三個小時。
2021年7月2日一大早,程英接到自傢房子對應的五路通小學的電話,通知她 該校已無招生名額 ,讓她下午4點登錄招生係統,為即將上小學的孩子填報調劑誌願。
西城區義務教育招生服務係統
程英並不緊張。她所在的德勝學區,即便在北京的教育高地西城區也堪稱翹楚,學區內的幾所小學都是“牛小”。孩子上不瞭五路通小學,按照就近入學原則,調劑到片區內任何一所鄰近的學校,都能滿足程英對教育質量的要求。
從下午2點開始,程英一遍遍刷新招生係統的登錄頁麵,盡管知道係統要等到4點纔開放,她也希望能早點看到備選的調劑學校。直到4點半,係統開放半小時後,程英也沒擠進去,與她同時,還有許多傢長擠著想登錄網頁。一位同樣在關注孩子入學事宜的鄰居這時打來電話,對方告訴程英,自己聽說 在2020年7月31日後購買德勝學區房的傢庭的孩子,都被踢齣瞭德勝學區,可供調劑的學校都是相鄰學區的“渣小” 。
5點,程英終於進入係統。如鄰居所言,德勝學區的所有小學都沒有多校劃片的招生計劃,她發現供選擇的調劑選項,都在彆的學區。程英迅速瀏覽 備選的6所小學,都是她從未關注過的不知名學校 。
程英無法思考,呆呆地對著屏幕,不甘又委屈,像一台因為加載過量而宕機的電腦,顯示給外界的是一片空白。
第二天一早,程英強打精神趕往西城區教委,想去打聽事情是否有轉圜的可能。教委門口已經聚集瞭五六個滿麵憂色的傢長,程英一問,大傢都是“731政策”的波及者。他們都沒有料到,今年的政策執行會如此嚴厲。
“731政策”,是指西城區教委去年4月發布的文件,規定自 2020年7月31日 後法定監護人在西城區取得房屋所有權證書的傢庭,適齡兒童申請入小學時,不再對應登記入學劃片學校,全部以 多校劃片方式在學區或相鄰學區內入學 。程英購買的學區房是在今年5月辦理完的過戶手續,根據這一政策,她的房子不再對應某一所小學,而是對應多所小學。
程英去年12月動瞭買西城區學區房的念頭,當時她反復打聽,得知此前買房落戶德勝學區的傢庭的孩子,哪怕房子原本對應的小學無法錄取,也進入瞭德勝學區內的其他小學。她還瞭解瞭東城區和海澱區的情況,這兩個區兩年前已實施類似政策,規定2019年1月1日後在本區落戶的執行多校劃片。
程英發現, 東城和海澱在政策執行上較為溫和,適齡兒童基本都進入瞭本學區的學校,鮮有調劑到區外的 。加上2021年北京市適齡兒童人數是近幾年內的低榖,多方權衡下,程英終於下定決心,以900多萬元的價格購入瞭西城一套82平米的學區房。
6月,各區小學報名結束,程英根據某公號發布的數據計算瞭一番,認為德勝學區的招生總量足夠囊括報名人數,甚至還有富餘。她更放心瞭。
直到那個下午之前,程英都相信自傢孩子在德勝學區內上學已是闆上釘釘的事情。
教委門口的傢長越來越多,到上午10點,已經聚集瞭100多人。 有傢長捧著寫給教委的公開信流淚,其他傢長相互傾訴,彼此提供安慰和支持 。在談話中程英發現,很多傢長和自己一樣不是本地人,靠考大學、工作在北京立足成為“京一代”,收入也隻算得上中産。過去十幾二十年間,他們依靠日積跬步的毅力和繁瑣的換房迭代,再背上一身債務,纔買下一套學區房,隻為瞭讓孩子進入心儀學校就讀。
當下,僅靠個人努力進入名校變得越來越難。2017年,北京高考狀元熊軒昂接受采訪時透露瞭自己的傢庭背景:父母都是外交官,從小就為自己營造瞭很好的傢庭氛圍。狀元的下一句話戳中瞭更多人: 現在的狀元都是傢裏又好又厲害的 。這樣優秀的孩子,是全傢人財力與精力培養的結果。而他們獲得的資源和財力,大部分同齡人的傢庭無法企及。
教育變成一場接力賽,一代人的終點就是下一代人的起點。不願讓孩子落後的傢長們,隻能傾盡全力,盡力給孩子提供一個不錯的起點。很多傢庭積纍的過程如燕子銜泥築巢,緩慢而艱難,甚至血淚相和,但崩塌隻在一瞬間。
始終沒有工作人員齣麵,中午12點有傢長打算轉而去市政府,程英也跟在後麵。她不知道會不會有用,但她必須做點什麼,否則負疚感會把她淹沒。
從知道孩子要被調劑到彆的學區時起,負疚感就一直緊緊纏著程英。前一天晚上九點半,那位鄰居接到程英的電話。那一頭,程英說瞭一句, 我對不起孩子,緊接著,鄰居聽到她壓抑的哭聲 。
02.
程英一直記得半個月多前,6月12日,她去五路通小學交孩子的報名材料那天。那是她第一次走進這所遠近聞名的學校。當時她以為,兒子多半會在這裏度過六年的小學生涯。
五路通小學位於西城區德外大街什坊街,有60多年的辦學曆史。典雅的教學樓,平整的塑膠跑道,走廊陳列著動物標本和名人畫像,還有專門的棒球場和形體教室,這些畫麵構成瞭程英對未來孩子入讀這所名校的想象。想象孩子在這樣美好的環境中學習的情景, 程英激動得流下眼淚。她甚至想到瞭“傳承”這個詞 ,覺得自己第一次體會到它的重量:它意味著一代比一代更好。
畢竟,這樣的求學條件,是幼時的程英做夢也夢不到的。
五路通小學
程英1981年齣生在山西運城農村,是傢中最小的孩子,有1個哥哥和3個姐姐。在程英的記憶裏, 父親隻看重身為長女的大姐和唯一的兒子哥哥,對包括自己在內的其他3個女兒的學習並不上心 。程英上的村辦小學裏也沒有人督促她念書,老師們上課就是照著課本念,不時還會念錯字,從不留傢庭作業。
到鎮上讀中學後,程英的成績有瞭起色,但囿於學校的整體教學水平,第一次高考,她沒有達到大專院校的分數綫。程英不灰心,父親告訴過她,當地從沒有過一舉考上大學的先例。在那種環境下,她早就做好心理準備,覺得復讀是自己的必經之路。
第二次高考的前夜,一心想要考上的程英在床上翻覆到淩晨3點還不能入睡。巨大的心理壓力讓她中耳炎發作,右耳失聰。頭暈得天鏇地轉的程英發揮失常,沒有上本科綫,入讀瞭山西的一所大專,後來通過自考,纔拿到本省一所普通高校的本科文憑。畢業後她考瞭研究生, 三年後在山西一所財經院校獲得碩士學位,進入北京某高職學校當老師 。
在旁人看來,這個農村姑娘實現瞭人生逆襲,但程英心中始終有莫大的遺憾。她就讀的本科和研究生院校都不是名校,也不在一綫城市,她覺得自己從沒有聆聽過真正的學者、教授的指導,也遺憾在職業教育之外,自己沒有接受過文學藝術類通識熏陶。因此,程英在成為母親後,對孩子的教育格外關心,她不想讓孩子經曆和自己一樣的缺失。
工作第三年,程英在大姐的資助下,在北京買下瞭一套50多平米的房子。大姐年長程英17歲,在改革開放初期泥沙俱下的經商大潮裏,她和丈夫作為當時稀缺的大學生,靈敏地抓住瞭機遇。程英大學畢業時,大姐夫妻已經在北京擁有瞭自己的會計師事務所。程英感激大姐的慷慨,也從大姐身上, 再次確認瞭經由教育改變命運、跨越階層的可能性 。而那套小房子,成為她後來一次次撬動更大夢想的支點。
2013年,程英結瞭婚,大她一歲的丈夫楊軍同樣齣身農村,老傢在山東。從上海交通大學畢業後,楊軍到北京工作,和程英相識。楊軍傢庭條件不好,無法為小兩口提供任何助力,也沒有為他們準備婚房。在大得能輕易淹沒一切理想和努力的北京,剩下的,兩個年輕人隻能依靠自己去打拼。
兩年後,兒子俊浩齣生。程英和楊軍格外喜悅,隨之而來的責任感也更厚重。他們意識到,此後 房子除瞭作為居所,還是孩子入學的敲門磚 。適逢這年,教育部要求包括北京在內的19個大城市實行小學100%劃片就近入學政策,為瞭讓孩子能入讀好小學,傢長們紛紛搶購“牛小”附近的學區房,學區房房價快速上漲。一年內,教育資源最優異的西城、東城和海澱很多對口“牛小”的小區單價漲幅達到40%甚至50%,某小區的單價甚至被炒到每平米近30萬元。
此時的程英隻能望洋興嘆。畢竟她和丈夫多年奮鬥下來,年收入總共不過三四十萬元,那些動輒韆萬元的學區房,對他們而言,“遠在天邊。”
程英盡力給孩子能力範圍內最好的條件。婚前買的那套房子對應的學校很差,她四處打聽,得知朝陽區中科院附屬實驗學校剛調入一位曾在頂級名校任職多年的校長。程英想, 等俊浩入學時,這所小學可能已經在校長的帶領下成為“牛小”瞭 ,而在當時,學校相應的學區房價格正好也沒有超齣程英傢庭的經濟承受能力。因此,程英提前布局,在2016年賣掉瞭自己的小房子,貸款在朝陽區華嚴北裏買瞭套60多平米的二手房。
日子平緩地往前走。2017年,女兒點點齣生,隻有兩間小臥室的房子頓顯逼仄。這套位於朝陽區的房子,“學區房”功能明顯比居住舒適度更重要。因此,程英夫婦沒有換房,在主臥室的大床邊加瞭張小床,夫妻倆和兩個孩子擠在主臥,另一間臥室則空瞭齣來,安置來北京幫忙帶孩子的公婆。擁擠的傢中,轉個身都可能撞到人。
即便如此,程英也從未想過離開北京,去房價便宜的城市生活。他們此前大部分的奮鬥,為的就是讓孩子站在起跑綫盡可能前端的位置。
隨著孩子一天天長大,會甜甜糯糯地叫媽媽,也展現齣對世界的好奇心和認知能力,程英開始覺得,自己給孩子的起點不夠高。
身邊的同事都擁有碩士或以上學曆,作為知識分子兼城市新中産,他們十分注重孩子的教育,為瞭讓子女進入好學校,大部分都在東西城或海澱買瞭學區房。程英猜,他們或許傾盡瞭幾代人的積纍。她也看到,同事們的孩子大多爭氣,有考入南京大學這樣的名校的,更不乏本科就赴英美等國留學的。 見多瞭“彆人傢的孩子”,程英心中“不能讓自己孩子落後”的念頭越來越強烈 ,也動瞭想把學區房從朝陽區換到東、西城區或者海澱區的念頭。但換房的意願再強烈,也受製於傢庭的經濟能力而無法執行。
轉摺發生在2020年。這一年,程英的丈夫在新崗位上錶現齣色,得到幾十萬元奬金,傢庭收入首次突破瞭百萬,這一下提升瞭程英對未來的預期。
當時她留意到,朝陽區整體高中錄取率數據僅有50%左右。由於北京實行中考鎖區政策,程英覺得,如果讓孩子在朝陽上小學,他們就要承受約有一半幾率上不瞭高中的可能,程英無法接受。
於是在去年12月2日晚上,程英對楊軍說瞭想換學區房的打算。 楊軍直笑她,你有錢嗎 。他不知道,他們這個小傢庭與東西城區學區房盡管有看似天塹的距離,但此時程英已經在一步步拆解這些差距,發現雖然非常艱難,但並非完全不可抵達。
接下來的半個多月,程英幾乎不眠不休,到處搜集信息,研究幾個教育強區的學區劃分、每個小學的綜閤實力、初中升學政策。隨著瞭解的深入,她的目標 從東城區,變成平均教學水平更高的西城,進而細化成西城的高地德勝學區 。雖然北京最好的小學不在這裏,但這個學區多的是“牛小”,孩子上好學校的概率整體最高。
12月8日,開始看房後不到一周,程英就把自傢當時住的房子掛到房産中介處齣售;12月24日,房子順利賣齣;27日,她簽下閤同,買下瞭西城德勝學區一套每平方米單價超過11萬元的房子。
這套建於1995年的房子,建築麵積82平米,總價905萬 。為瞭湊夠錢,程英掏空瞭傢裏的積蓄,還欠瞭不少外債。原先的房子賣瞭400多萬,根據政策可在銀行貸款180萬,還有300萬的缺口。程英隻能找墊資公司纔能藉齣這樣規模的現金,相應的利息也十分高昂。她想盡量少付些利息,遍尋親友藉錢短期周轉,因此和一直搪塞她的三姐鬧得不愉快,姐妹倆現在見麵仍感尷尬。
這是程英簽過的成交金額最大的閤同, 她和她的傢庭,為瞭一套學區房押上瞭自己的全部過去和一部分未來 。
03.
在各個政府機構間徒勞地奔波一周後,程英放棄瞭轉機降臨的期望。更準確地說,在為此奔波的第四天, 當某機構的工作人員隔著玻璃窗對她說“政策是不會變的”時,她已經放棄瞭 。
與入學“牛校”的希望破滅同時降臨的,還有傢庭資産縮水。“731政策”嚴厲執行的消息傳齣後,西城幾個頂級學區的房價應聲而落,有賣傢連夜降價80萬元。但程英暫時顧不上為資産的大幅縮水扼腕,她有更迫在眉睫的睏難需要解決。
原本,如果順利入讀五路通小學,傢校距離僅800米,孩子步行12分鍾就到。現在,程英為兒子選擇的 調劑學校位於什刹海學區,距離新買的房子有4公裏多 ,且和她上班的方嚮相反,程英不得不重新想辦法如何接送孩子。
自己和丈夫早上七點多就要齣門上班,肯定來不及的;公公婆婆已過七旬又都有多種疾病,很快要迴老傢安養,也幫不上忙。程英隻好決定請個保姆,一傢四口在日常消費、每月幾萬元的還貸支齣外,又多齣一筆每年七八萬元的開銷。但程英說自己不後悔。為瞭孩子,她必須付齣最大的努力。
程英買下的學區房所在的小區
兒子俊浩被程英寄予厚望。俊浩今年6歲,是個求知欲旺盛的孩子。程英傢附近有很多科研院所,帶俊浩經過時她曾問兒子,長大後當科學傢好不好。俊浩卻問,比科學傢更厲害的是什麼人?程英說是科學傢的領導, 從此不論誰問,俊浩的夢想都是“當領導” 。
程英觀察過俊浩和小夥伴們一起玩耍,認為兒子很有領導纔能。她希望俊浩將來成為“政界、學界或商界精英”,比如“在top30的高校任教授”,或是“在寬敞明亮的大辦公室裏當高管。”
至於4歲的女兒點點,程英覺得她的專注力不夠好,不像俊浩那麼愛學習,她堅信“3歲看大7歲看老”有道理,於是放在女兒身上的精力遠不及放在兒子身上的。 “在俊浩身上付齣80%,在點點身上付齣10%-20%。”她承認 。
點點喜歡畫畫,程英給她報瞭美術班,希望她將來能當個設計師。“女孩不用那麼纍,能養活自己就行。”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復刻自己父輩培養孩子的思路。經濟條件改善,讓程英的後代不至於麵臨“培養”與“不培養”的極端區彆對待,但如果日後不加調整,程英夫婦作為父母的精力和關注,會持續在兩個幼小的孩子間不公平地分配。
俊浩被調劑到學區外,更加重瞭程英的教育焦慮。原本想著俊浩進入好小學,就踏上瞭“精英之路”的第一步,自己也能輕鬆一些。現在, 她覺得需要花更多精力“雞娃”,纔能彌補“渣小”和“牛小”的距離 。這些距離擁有具體形態,比如,原本對口的五路通小學的教師中有區級學科帶頭人10人,而被調劑的學校隻有2人。
在西城區新買的學區房,客廳被程英設計成大書房,兩排書架上放滿書籍,孩子時刻在她的看顧下學習。每晚,她陪兩個孩子做作業、聽各類名著的有聲書、讀繪本。
楊軍自從2019年入職某大廠,就從沒在晚上10點前下過班。去年他因為在銷售崗位上業績突齣,得到瞭豐厚奬金,使妻子換學區房的夢得以成真,但那並不是固定收入。為瞭保持奬金水平,支撐傢庭此後的巨額開銷,他必須完成愈加嚴苛的KPI,加班時間也越來越長。
迴到傢,兩個孩子通常已經入睡,妻子也疲倦得不想說話。 夫妻倆更像一對各司其職的戰友,一個負責賺錢,一個負責育兒 ,溫情的交流、愉悅的放鬆都被壓縮,隻為讓孩子踩在自己肩上,更上一層。
程英也見過心態從容的傢長。她有一個同事,自己畢業於北師大,丈夫畢業於清華,夫妻倆沒買好的學區房,讓孩子上瞭“渣小”,說孩子“開心就好”。程英羨慕這樣的淡定,但她做不到。 也許從她來到北京的那天起,這場不斷提升傢族社會層級的漫長戰役就開始瞭,它需要一代代人前僕後繼 。
買下學區房後,程英一直對俊浩說,爸爸媽媽為瞭讓你上好小學花瞭很多錢買房子,你可以上好學校瞭,俊浩很高興。被調劑後,她沒有特意告訴兒子新學校的層次,因為俊浩是個“心思很重”的孩子。但有一次她在傢給公公講兩個學校的對比時, 俊浩還是聽到瞭,之後的幾天,孩子一直悶悶不樂 。
察覺到俊浩的情緒,程英特意跟他說,上小學後可以認識新朋友,學很多新知識。她試圖用這幅熱鬧新鮮的圖景安慰孩子。
*文中人物均為化名
撰文 | 羅蘭
編輯 | 雷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