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7/2022, 10:59:09 AM
文/楊勝國
在瀋從文故居牆壁上,有一幅黑白照片尤為顯眼。
1982年5月鳳凰古城接官亭路上,中間係瀋老,最前麵係錶叔田儒欽。
照片中,瀋老走在前排中間,身著深色服裝,戴頂帽子,雙手反背,目光深情地注視著右側的沱江河,同時似乎又在詢問著什麼。其後跟著十來個陪同人員。而走在瀋老前麵引路的那個夾著公文包、左手托腮、神情專注的年輕人,就是我的錶叔田儒欽。
那是1982年5月,瀋從文從北京迴到傢鄉鳳凰古城,走在接官亭路上照的。
錶叔齣生在一個貧苦農民傢庭,他的大姑,就是我的奶奶。十一歲時,他父親,也就是我的舅公,不幸去世,他從此輟學迴傢幫母親挑起生活重擔。錶叔從小勤奮好學,放牛時就地取材用小石頭當筆在岩闆上寫寫畫畫,加之聰明過人無師自通,吹拉彈唱樣樣會,被村裏人誇為小秀纔。
他在生産隊先後當過記工員、保管員、會計、大隊民兵營長,在阿拉公社農技站開過手扶拖拉機,當過《湖南日報》、《團結報》農民通訊員。由於寫的一手好文章,被推薦到鳳凰縣財政局工作,後來又調到鳳凰縣委宣傳部擔任通訊報道組組長。因此,瀋老1982年迴鄉時,錶叔纔有幸全程陪同,參與采訪數日,近距離目睹瞭一代文學大師的風采,現場感受瞭瀋老的許多逸聞趣事,結下瞭一生“從文”不瞭情。
錶叔生前對我提及那段往事時,常常激動不已而引以自豪。他說,瀋老迴鄉當天,他與吳智江、郭清予、黃吉川、劉鴻洲、田儒龍六人,跑到白羊嶺黃永玉木闆祖屋拜訪瀋老。那年,瀋老已八十高齡,身體微胖,鶴發童顔,架著金邊眼鏡,平易近人,和藹可親,與舊朋新友談笑風生。當錶叔提齣想與瀋老閤影留念時,他爽快應允,攜來夫人在院壩坐定。拍照後,他還要夫人記下大傢的姓名和工作單位,並鼓勵錶叔等後生們要腳踏實地、好學上進,在社會這本“大書”裏多磨煉,好好為人民服務。
錶叔(後排右一)與瀋老夫婦,在鳳凰閤影。
第二天,瀋老夫婦在黃永玉等人陪同下,重訪其母校――文昌閣小學。在一顆古楠木樹下,瀋老駐足撫摸、感懷良久,勾起瞭鮮為人知的一件往事:“童年時,我很貪玩,尤其喜歡看戲。有一天,道門口唱木腦殼戲,我吃過早飯把書籃藏在土地廟,飽飽看瞭一天戲。第二天上學,剛走到這棵樹下,就碰到班級教師毛先生,他罰我跪倒樹下,質問我為什麼逃學?我老實交代看戲去瞭。毛先生斥責我說,楠木樹喜歡嚮上長高,你卻喜歡在它下麵變矮嗎?人傢用功讀書而你卻逃學看戲,這叫作人自侮而後人侮之,自輕必然自賤,自尊纔能自貴。老先生的話讓我醒悟明白,在以後的生活道路上,我始終堅持做一個自尊自強的人。”瀋老的迴憶無疑是一堂生動的思想政治課,教育大傢要積極進取、樂觀嚮上。
第三天,陽光明媚,瀋老夫婦步行到北門碼頭,登上一隻木船,在清澈的沱江河漫遊。他不時地嚮夫人張兆和講述到河裏洗澡、到喜鵲坡摘三月泡、掏雀兒蛋、端午節賽龍舟搶鴨子等童年趣事,以及豹子灣的鬼專迷熟人的傳說,逗得滿船笑聲。上岸後,眾人沿聽濤山腳返迴,瀋老又介紹“鳳凰第一泉”、黎元洪的題字石刻、接官亭上文官下轎武官下鞍的典故,親切地與守碾坊的老人寒暄握手。走進邊街上,瀋老品嘗瞭春捲、水餃和蜜桔等鳳凰小吃,連誇“口味好”。到瞭文星街,他興緻很高,與一個倚門而立的老者開玩笑說:“我是老逃學啊!”
一天下午,一夥民間藝人在黃傢大院為瀋老錶演儺堂戲。女藝人劉玉珍雖已年過五旬,可唱腔悠揚、聲情並茂,深深地打動瞭離鄉多年的瀋老。他凝神靜聽、低聲隨唱,一邊情不自禁地手打節拍、自言自語道:“楚音楚音”,一邊手掩臉麵、熱淚盈眶,不停地取齣手絹擦拭淚水。坐在錶叔身旁的黃苗子滿懷深情地說:“此情此景,真是坐中泣下誰最多,唯有瀋老青衫濕啊!”並把字句寫在紙上遞給瀋老。在座的蕭離老前輩頗受感動,賦詩感懷:“一樣凝神聽楚音,先生豈是麯中人;故園雨澆深淺綠,我對溪山也動情。”後來,又請來一個民間戲麯班子唱高腔戲,瀋老再次聽到久違的鄉麯鄉音,十分興奮,反復叮囑要關心民族戲麯發展,做好收集整理、搶救保護和繼承發揚工作。
還有一次,黃苗子為黃永玉祖屋題寫“古椿書屋”匾額。苗子先生開筆前先贈瀋老一聯:“沱江開圖畫,邊城齣鳳凰”,上聯贊美鳳凰山水如畫,下聯頌揚瀋老及其代錶作《邊城》。瀋老見瞭,揮手連說:“要不得,要不得!”他略一沉思,馬上請苗子改為“天開圖畫,人齣鳳凰。”這樣既歌頌瞭前賢,又激勵瞭後人,言簡意賅,更勝齣一籌,博得在場人一片喝彩,更加敬佩瀋老的纔思敏捷和低調謙遜。
期間,瀋老還重遊瞭奇梁洞,去趕瞭阿拉營集市,吃瞭綠豆粉和油炸粑粑,逛瞭黃絲橋古城,到縣民族工藝廠看土傢苗族服飾和手工綉花帶壁掛、絲帕、旅遊包等工藝品,買瞭兩個民族旅遊袋和一紮土花布珍藏研究。
臨走前,瀋老應邀到吉首大學講學。他謙虛地說:“打爛仗齣去數十年,現至暮年稱不上什麼作傢、考古傢。解放後社會大變化瞭,主要是學習,學習瞭十一個字,就是為人民服務、實踐、古為今用。”他對地方曆史文物問題的精闢論述,贏得在場師生的熱烈掌聲。講學完,他又來到峒河碼頭,看到河上兩岸的生機景象,他喜歡得不忍離去,高興地說:“又可寫成新湘行散記瞭。”
二十多天的行程很快結束,瀋老遊興未盡,帶著永久的遺憾迴到瞭北京。瀋老離鄉不久,錶叔也從鳳凰調到瞭株洲市政府部門工作。
關於這段彌足珍貴的經曆,錶叔在2002年瀋從文誕辰100周年之際,專門撰寫瞭長篇迴憶散文《八旬瀋老故鄉情》在《團結報》副刊整版刊發,創作瞭《鄉麯催淚青衫濕》一文刊登在《光明日報》。
本文作者(左一)與錶叔於2007年閤影。
錶叔與瀋老雖僅一次之緣,後來再也沒有任何聯係,他卻對瀋老記憶深刻、感情深厚。錶叔曾經告訴我一件事對他影響很大: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他的鄰居韓棕樹先生,冒昧地寫瞭一封信,連同一篇小說托給瀋老請求指點。想不到從未謀麵、德高望重的瀋老認認真真迴瞭信,工整的蠅頭毛筆小草書,足足寫瞭四頁紙,又用圓珠筆作瞭多處增添修改,信的開頭親切地稱呼韓為“同鄉”,信中指明瞭創作方嚮,諄諄教誨先從短篇寫起,字裏行間飽含瀋老對晚輩的深情厚誼。錶叔與棕樹棒讀瀋老的迴信,如獲至寶,大受裨益,增添瞭從文的信心與動力。在瀋老的關懷下,韓棕樹走齣鳳凰,成為中國文化報記者兼作傢、詩人。
盡管錶叔一生坎坷不順、命運多舛,但他總以瀋老為激勵,低調做人、愛崗敬業、辛勤筆耕,撰寫發錶瞭大量新聞稿件和文學作品。遺憾的是,由於婚姻傢庭不幸,錶叔勞心勞力、無法集中精力創作,未能在從文道路上走得更遠。
“為叔來自大山,曆經坎坷,好在銘記瀋從文大師八二年迴鄉時教誨,甘於淡泊,年輕時為生計奔勞,成年後為兒女操心,讓我嘗透瞭忤逆子弟的腦筋,但義務不完,仍要喚浪子迴頭,至於嚮何處發展實難預料,即便如此,我泰然處之,有苦有樂,天寬地闊。”這是1993年10月7日錶叔寫給我書信中的一段話。
2005年,錶叔看見我發錶在《湖南日報》的《鳳凰老年戲迷靚古城》一文時,又激起對瀋老的迴憶和儺戲的興趣。他寫信告訴我:“還想取捨你文中情節,寫一篇儺戲文章,重點講儺戲淵源及瀋從文1982年迴傢鄉看儺戲劇團錶演時,黃苗子書畫傢在場吟詩,坐中泣下誰最多,唯有瀋老青衫濕。那份情感,終身難忘啊!”
退休後,錶叔身體不好,卻仍然堅持筆耕不輟。他多次實地登山探訪考證,在2008年去世前一年,還躺在病床上創作完成紀實性報告文學《鳳凰名山擂草坡》,後交由我保管文稿及相關圖片。讀後我纔知道,擂草坡地處鳳凰城沱江北麵,山上存有南方長城之一的“靖邊關”和辛亥革命鳳凰起義的英烈陵墓、紀念碑文,還有記載1930年8月20日毛主席指揮的瀏陽文傢市戰疫中擊斃的國民黨中將戴鬥垣的石錶和文字,是一座充滿傳奇神秘的“三絕山”,中國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稱“這是一處值得保護的文物”。錶叔在文中寫道“瀋從文先生曾在多篇著作中提到過名山擂草坡,書畫傢黃永玉在《太陽下的風景》一文中稱贊擂草坡:從外麵迴來下到擂草坡半山腰,就可聞到城裏油炸粑粑的香味”,並引用瞭瀋老在其《辛亥革命的一課》中九歲時與父親對話的情景。錶叔積極呼籲開發保護擂草坡,打造成紅色旅遊景點和愛國主義教育基地,為鳳凰旅遊發展騰飛增光添彩。
靜靜流淌的沱江。
錶叔每次迴到鳳凰,總要與我談論文學,要我多讀瀋老作品,一定堅持寫下去。在他的鼓勵與影響下,我也迷上瞭“從文”,並創作瞭《看一眼愛一生》、《墨染鳳凰》等有關紀念瀋老的詩文。
小小一座城,水秀山又青;
虹橋成倒影,吊腳樓勾魂;
滿河槳櫓歡歌聲,沙灣如畫屏。
淡淡一個人,執著又多情;
從戎漂沅水,獨自闖北京;
閱盡世間大人生,揮筆寫《邊城》。
城叫鳳凰城,人是瀋從文;
小巷深處把夢尋,燈火闌珊覓蹤影;
今生最美的城,相思最美的人。
煙雨鳳凰天下醉,看一眼愛一生!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今年是瀋從文誕辰120周年。清明節之前,我再次走進瀋從文故居,看到牆壁那張錶叔陪同瀋老傢鄉行的照片時,許多往事和感觸湧上心頭,而瀋老與錶叔皆已遠去,隻有靜靜的沱江水流淌著無盡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