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31/2022, 1:55:49 PM
會寜一中高三學生閤影。本版圖片均為受訪者供圖
我是帶著好奇去會寜縣的。
在此之前,作為在甘肅另一座小縣城念瞭小學、初中和高中的人,我聽過這個地方的很多“傳說”。
父母指責我不夠用功:“你就是日子過得太好瞭,人傢會寜娃娃沒水喝、沒飯吃,一個個下苦學,都考到北京去瞭,北京都有一條會寜街呢。”
盡管我的傢鄉離會寜縣城還有700多裏,北京更是在數韆裏之外,但大人們肯定的語氣,讓我一度覺得,這些事情就發生在他們的眼皮子底下。
能讀書、能吃苦以及窮,成為會寜人留給我的第一印象。
會寜一中,成為迴應我好奇的一個切口。 在縣級中學普遍“塌陷”時,這所中學在去年被列入甘肅的“卓越高中建設方案”。 學校也曾收到北大、清華等名校校慶的喜報,感謝中學為大學培養瞭傑齣的校友。
校長張貴榮答應瞭我的采訪,他說,可以在學校隨便看。
一
我到的那天是寒假結束後的開學日,一個高中生給我指瞭一中的方嚮,她有點遺憾地說,她沒考上一中,一中的錄取分數綫要623.5分,她所在的學校隻需要500多分。
齣租車司機得知我要去一中,說一中很好,他的小舅子就是一中畢業的,後來考上瞭大學,留在蘭州當瞭乾部。接著又說他是迴族,一中在2018年、2021年都有迴族學生考上清華大學, “創造瞭曆史”“攢勁得很!” 司機後來又自嘲,“我隻讀瞭小學二年級,不知道咋和你們這些文化人說話。”
會寜一中看上去和大多數縣城中學沒有兩樣,但也有些許不同――新修的校門右側有一件浮雕,寫著“仁義禮智信”。再往裏看,有兩座雕塑,一個是抽象派的,類似雙手托舉齣希望,下麵寫著 “人文日新”; 還有一個是寫實派的,孔子像。
在清華的大禮堂裏也高懸著一塊寫有“人文日新”的匾額。 清華大學人文社會科學學院原副院長徐葆耕曾撰文:“人文”始終是大學教育的靈魂和基礎。日新月異的人文思想像一輪不落的太陽,在這所大學飽經憂患和坎坷的每一個時期,都照耀著它,讓它始終保持著自己的尊嚴不緻墜落;它讓所有的清華人都記住:自己不僅應該學習一技之長,更應該學會怎樣做一個有品位的人。
張貴榮說瞭類似的話,他希望會寜一中的孩子在搞好成績之外,有藝術特長、體育技能, 到瞭大學裏,仍然是一個佼佼者,到瞭社會中,還是一個活躍的、優秀的人。
考慮到會寜縣在2020年年底纔脫貧的實際,我覺得這樣的想法或許隻能停留在“想”的層麵。
二
在這個被群山環繞、素有“秦隴鎖匙”之稱的會寜縣,很多人傢在中堂掛一副對聯: “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
這是窮山溝,2020年第一季度,會寜縣人均GDP僅0.28萬元,在白銀市墊底。 但再窮不能窮教育,2017年起,會寜縣引進免費師範生,有不少於20萬元的住房和生活補貼。
縣教育局的另一組數據顯示: 自恢復高考以來,該縣已嚮全國輸送大學生13萬多人,其中,獲得博士學位的1 500多人、碩士學位的6000多人,考入清華、北大149人。
因為教育,很多人的命運像縣裏流淌的祖厲河一樣轉彎。一位會寜人迴憶,他的父親和五叔分彆是鄉村教師和鄉村醫生,他們“在那個時代傢鄉地位就跟天上的雙子星座一樣”。
會寜一中教師王國良在1980年考上大專。他記得很清楚,那年,會寜全縣隻齣瞭56個大學生,他是他們村裏的唯一一個大學生,也是恢復高考後的第一個大學生。 他拿到通知書後,“走在路上,社員議論(他)”“親戚挨個上門”“父親的腰闆也直起來瞭”。
有人開玩笑叫他“國傢乾部”,更實在的是,在 大學校園裏,他每個月能領到19元6角的生活費,還有6元的奬學金、4元的醫療費。 “當時,一個化工廠的工人每個月纔拿22元5角的工資。”王國良說。
在大學,花3角錢就能吃一份肘子,1角5分錢就能吃到番茄炒雞蛋。而以前,除非夏天熱狠瞭,王國良的父親纔會在集上買幾個洋柿子(番茄),讓他們兄弟姊妹解解渴。
率先走齣農門的佼佼者,成為“知識改變命運”最有說服力的成功標本。 王國良說,他打頭上瞭大學後,第二年村裏就齣瞭兩個大學生,其中一個還考上瞭蘭州大學。
“通過讀書有所作為,讓傢人不再那麼辛苦是我讀書的動力。” 2020年考上清華大學的劉佳維說。她傢裏有9口人,傢庭收入全靠父親外齣打工。
運動會上的跳高比賽。
三
王國良在會寜一中執教30多年,一次,去周邊學校參觀,他看到教室裏貼著 “要想生富貴,需下死功夫” 的宣傳語,還覺得有點誇張。
會寜一中的教室裏,也有學生貼的標語: “每天六問” ――問自己是否學懂弄懂,是否充分利用瞭時間,是否竭盡全力,是否有所收獲,問老師問題瞭嗎,高考目標是什麼?
校園裏,有人會站在學校大門附近的幾棵槐樹下晨讀、晚讀。有老師這樣鼓勵學生:高中三年固定在一棵樹下背書。 “有可能以前某個狀元就是在這棵樹下讀書的,我們也要認定一棵樹,好好學習,爭取超過他。”
教室裏後排擺著空桌椅,學生纍瞭,去那兒站一會兒、坐一會兒。教室門外也有空桌椅,除瞭讓學生解乏,老師也會在晚自習時坐在那裏,一對一為學生解疑答惑。
這兩年學校注重學生自學,老師針對每一個學生的薄弱點進行專項輔導,“之前是把一個班當一個人教,現在是把一個人當一個班教”。
在午休結束後,一些孩子會主動到講台,給其他同學講“每日一題”。 “給彆人完整地講下來,自己的提升更大。”高二宏誌班的張馨丹說,這是自發的,誰對這道題的把握更好,誰就上去講,有時候會有爭議,同學們就一起討論,直至將一道題延伸至一類題、一種有效的解題思路。
“苦”學帶來的不止一麵――一些學生也會因此産生較大的心理負擔。
王樂天是背著舅媽上高中時用過的木箱和煤油爐子,扛著鋪蓋捲來到會寜一中的,吃的是母親優先留給他的白麵。 這些“厚望”,使得他不敢有絲毫懈怠。在發現自己的短闆是“文綜”後,高考前的那個寒假,他買瞭35套文綜模擬題。每天五更,聽到傢裏的花公雞打鳴後,就趴在被窩裏開始做題,每天一套,整整35天。 他的雙肘磨齣老繭,至今還有痕跡。
進入大學後,一些會寜學子會陷入不善交際、知識麵較窄、創新能力不足的“落後”局麵。
2015年,從會寜一中考入南京信息工程大學學法學後,裴慧慧有過這樣手足無措的時刻,她說,專業課會設模擬法庭,要模擬辯護方、公訴方,大一時,她總會在分組的時候說, “我能不能光寫辯護詞,交給其他的同學去說”。
以前的教育方式,可能培養齣瞭一批應試高手,這是當地在創造“高考神話”時隱藏掉的另一麵。
“沒有太大的壓力,也沒有過多的動力,對自己不瞭解、對生活沒主張、對命運無選擇。間歇性躊躇滿誌然後又繼續做著短視的選擇,沉迷於眼前的安逸”,張金峰也有這樣的擔憂,他覺得,如果一直這樣,考大學、工作、買房、結婚、在一座城市紮根, “最多也就是可以生活,談不上成就”。
一戶會寜人傢在中堂掛的對聯。
四
“如果孩子隻是一個讀書人,不是一個社會人,那他不是人纔。”張貴榮認識到問題所在。
在一所鄉村中學當校長時,一位曆史教師告訴他,班上有個學生能把曆史書從頭背到最後一個字,但是在考試的時候,曆史考得相當不理想。從那時起,他就在思考,老師要怎樣改變課堂,學生要怎樣把書本知識靈活應用。
2012年調任會寜一中校長後,張貴榮決定成為“改革者”,將震撼到自己的東西帶到學校―― 讓學生學習辛苦,但不痛苦。
他想辦一所有溫度、寬度、高度的學校。他說,教育要有寬度,學生德智體美勞全麵發展,不能僅盯高考,“以分數論英雄”,“隻抓成績難有好的成績”。教育也要有高度,對學生的培養標準不局限在縣城,要對標國傢教育改革發展中最新的要求。
這些“寬高”說起來容易,落實在教學的縫隙裏很難。從開始,他就明白,如果靠行政命令去推動,改革隻能短命。學校要先改變教師的“教”,再改變學生的“學”。
他記得,有一位物理教師,上課很認真,教學能力和水平也很高,但是教學成績上不去, 後來該教師試著自己盡量少講、讓學生多做,課堂果真麵貌一新。
學校將原本45分鍾的一節課變成40分鍾,“留給學生閤作交流探討的時間一點兒都不能壓,反過來倒逼老師備課、講課時更加精煉。”
學校給教師留時間,不能覺得某個教師不成,就不去搭建發展平台,就一棍子打死,“因為這個老師廢掉瞭,就廢掉瞭這一屆的學生,甚至是幾屆、十幾屆學生。”
很多東部學校來這個不塌陷的縣中考察。 有教師發現,這個窮山溝教育很有活力,這裏的教師流動性不大,也沒有周邊大城市的虹吸效應,教師90%都是會寜籍,對當地教育很深情,很“主人翁”。
一位福建南平市的教師錶示,“校長就應該像醫生那樣,為學校的每一天‘診斷’,也要幫助每一個教職工‘診斷’,使學校在這種和諧的診斷中發現‘病竈’,並在自我的反思與管理者的服務中自我痊愈。”
五
不止一位會寜一中中層領導告訴我,自己寜可不要領導職務,也要當班主任。
陳海龍就是其中一員。他對外校一位教師提齣的“誇誇法”感興趣。那位老師提到,他的婚禮從主持到證婚人再到伴郎都是學生客串的,這讓他很羨慕。
他把這套“海誇”用到瞭教學中――學習差瞭誇同學字好,字寫得差瞭就誇同學完成作業態度認真。
班裏一位同學因為沉迷看小說,成績退步, 他在批評即將脫口而齣時選擇瞭“刹車”,反而用一套《大秦帝國》和學生打起瞭賭, 許諾他,高三畢業後能考入自己理想的大學,就把這套書送給學生。“強人要有強大的意誌,要會選擇”,他覺得,這本書能告訴學生這個道理。
教導處主任溫振堂現在還帶語文課。學生說他“如深潭是溫,似高山是振,元氣滿滿感染他人是堂”。溫振堂謙虛,覺得這是學生有纔。他的桌子上,有一本攤開的瀋從文的《湘行散記》,在春天夜晚裏,他也會主動提起鬱達夫《春風沉醉的夜晚》。
他鼓勵學生讀報紙、朗誦,提齣不同意見,高三總復習時,他也讓學生去思考命題人的思路、相互點評同學們的觀點看法。
年輕教師馬英英研究生畢業於中南大學,去過斯坦福等多所大學交流,履曆漂亮。
她發現,哪怕她教的宏誌班有整個學校成績最好的孩子,但大傢還是有點兒怕說英語。 她挨個兒鼓勵,給每個人發瞭她設計的奬牌。
她教學生流行的課桌舞,帶著學生讀英文原版小說、英文報紙,探究英語學習方法,閤力完成一本英語學習筆記……
漸漸地,孩子們不再懼怕英語,他們看用英語講授的物理課視頻、討論時下的新聞熱點。
馬英英也在這個過程中感受著作為老師的“幸福感”, 學生親近她,一會兒叫她“領頭羊”,一會兒又叫她“新世紀的啄木鳥”,還戲稱她是 “愛因斯坦”,但大多數時候,他們喊她“英子姐”“老英”……
一次,班上的英語沒考好,班裏有同學給教師寫瞭一封古文道歉信。 信的最後是,“吾輩必能以此為戒,因矢於先生:過而不改,是謂過矣。過而改之,是謂進矣。學生必進,豈無過焉。既往不咎,未來可期。”
馬英英在假期裏沒有布置作業。這也是她的教學風格,她覺得假期就是玩,放鬆,開闊眼界。
開學後,孩子們都帶來瞭自己總結的英文筆記。
“現在,我們的學生明白瞭,即便沒有給齣選擇,他們的人生也可以豪華定製。”馬英英說。
孩子們假期邊放驢邊讀書。
六
“老師成長為完全的老師,孩子離成長為完全的人的目標會更近。”張貴榮說。
老師努力讓四周的山峰不限製孩子們的視野。
高一新生入學,要在“體育、藝術”兩大類10多門校本課程中選課,同時,至少加入一個社團,培養一個“特長”。一位地理教師平時喜歡跳拉丁舞,辦起瞭拉丁舞社團;一位政治教師,臨近退休卻在書法社團裏挑起瞭大梁。
美術教師馬偉斌上素描課,他編瞭一本校本教材。
考慮到學生並非“美術生”,他對教材裏的內容多次篩選,將常齣現的16個石膏體簡化成正方體、圓柱還有球體,“時間有限,既然要學就學最精華的部分。”馬偉斌解釋,這三個石膏體幾乎能組成其他所有的石膏體。
玩並沒有耽誤學生學習。
體育教師任海亞至今與2015級足球隊的學生保持著聯係,那是他進入會寜一中後帶的第一支足球隊――18個學生,10人考上瞭研究生,還有3人讀到瞭博士。
學校的硬件不算好,社團有些簡陋,教具、器材大多來自捐贈。航模社團的指導老師李重君說,剛學航模時,他不敢飛,因為這些都是西部的部隊給學校捐的,大飛機一個好幾韆元,怕弄壞,隻能反復在網上找教程,買一些便宜的模型來組裝、試飛。
電子控製技術社團的一些元器件也要從學校淘汰的舊電腦上拆。
但這些仍然在學生身上播撒著科學精神的種子。
梁開彥曾是這個社團的,高二有大半個學期,每個課間都會跑去社團做收音機,一遍遍走綫、一遍遍焊接,直到收音機接收到電台信號。他還在收音機背麵焊上瞭會寜一中和自己名字的首字母。
後來上瞭大學,他研究汽車燈光的自動轉化。
如今,他在北京一傢科技公司,從事智能傢居研發。
七
穿行東西部學校的張貴榮說,會寜一中不怕與周邊任何一個縣的縣中去比較,甚至也不怕和全國的縣中比。
在這個梁峁起伏、溝壑縱橫,自然環境不優越,常駐人口約50萬的縣城,學校連續9年考上清華、北大的人數在5人以上,二本上綫率在2021年達到98%。
“教育質量不等於分數,但分數是見證教育質量的一部分。老百姓也會從這個角度去評判教育。” 張貴榮說,現在,他不擔心成績,也有好幾年時間,不在校門口張貼紅榜。他擔心的隻是沒有正常發揮的孩子。
16歲的李寜經常和父親一起組裝航模。在動手過程中,父親越來越多地看到孩子身上的品質,他改變瞭自己的教育思路,
不一定要考多好的大學,而是希望兒子成長為有主見、能拼搏的人。
希望以後學習信息技術的張婷喜歡畫畫,她說,哪怕是和相對枯燥的技術打交道,也要在心裏保留一份浪漫,
“就像在一張普通的A4紙上創作,畫完之後,這張紙就有瞭價值。”
受邀參加清華大學校慶時,張貴榮發現,
清華學生科協的副主席是會寜一中的學生,山溝溝的孩子不是隻會刷題。
地理課堂。
八
還有一些“成績”和成績無關。
一位叫“焦焦”的校友,
從2019年參加工作以來,
每年資助3名畢業生每人300元的上學車費。
不同於其他畢業於名校的校友,
焦焦隻是一名普通的建築施工員。
他說,這個念頭是在2014年學校舉辦的成人禮上産生的。
校警“伏叔”頂著大雪清掃校園的身影被發到瞭學生“槐花飄香”的視頻號裏,
不少學生為他點瞭贊。有一條留言說:
“每一年無論鞦天的落葉還是鼕天的大雪,
一中校門前的槐樹下總有伏叔揮動掃把的身影,
掃把摩擦地麵沙沙的聲音,大概是一中除瞭書聲外最美的聲音……”
伏叔迴應瞭滿屏的溫暖,
他說希望孩子們可以成為國傢的棟梁之材,變成自己想成為的樣子,然後學成歸來之時對我說一聲:“伏叔,我迴來瞭”。
張金峰說瞭語義接近的話。
在要快速提成績的那個時間段,
我們想著考高分,
卻很少去思考自己的人生,
到瞭社會上,
我們的成長是比較慢的。
而現在,
從一開始孩子們有自己的價值觀、人生觀,
他到社會上去,
走得是要比同齡人更快的。
選題:孫育鬆
編輯:孫育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