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5/2/2022, 4:21:45 PM
在中國文化史上,蟾蜍是一種神奇的存在。自古以來,外錶看似醜陋的它卻承載瞭古人天馬行空的絢麗想象:從原始的生殖崇拜到永生信仰,再到與神話結閤成為月亮的象徵,隨後又加入瞭道教的神仙體係,融入瞭五行和陰陽觀念……正因如此,蟾蜍身上匯集瞭生殖、長生、受水、闢兵、吐金等多項奇幻技能。時至今日,許多有關蟾蜍的典故和風俗依然在影響著我們的社會生活。
早在新石器時期,蟾蜍就已進入瞭我們祖先的視野中,成為最早的圖騰崇拜之一。那時的氏族社會正處於從狩獵采集嚮定居農業發展的階段,人類對於環境的適應能力十分有限,自然災害、部落衝突對整個族群的繁衍帶來瞭嚴重威脅,於是原始部族不得不通過高生育來保證族群的延續。在先民們的眼中,生育是一種上天賦予的神聖力量,於是能夠産下大量卵的蟾蜍成為瞭生殖崇拜的圖騰。
圖1:查海文化蛇銜蟾蜍陶罐及細部,遼寜省博物館藏
大約在公元前6000年的遼寜阜新查海文化遺址中,齣土瞭迄今為止最早的蟾蜍浮雕筒形陶罐。值得注意的是,在這個筒形陶罐上,還有一隻蛇吞蟾蜍的浮雕(圖1-右),這或許是後來女媧造型的雛形。後來,中原一帶進入到仰韶文化時期,在前4800-前4300年的半坡聚落遺址,齣土瞭蟾蜍的陶塑(圖2-左上);在前4600-前4400年的薑寨遺址,齣土瞭繪有魚和蟾蜍紋飾的陶盆(圖2-右上)。再後來,隨著仰韶文化嚮西傳播發展,在前3000-前2650年的甘肅、青海馬傢窯聚落遺址的陶器中,也齣現瞭大量蟾蜍和蝌蚪的紋飾(圖2-下)。
圖2:新石器時期陶器上的蛙和蝌蚪紋飾及陶塑蛙
後來,中原地區進入到銅石並用的龍山文化時期,在前2400-前1900年的陶寺遺址中,首次齣現瞭銅質蟾蜍(圖3-左上);與此同時,龍山文化中的煤山類型嚮南發展,與長江流域的石傢河文化相結閤,在前2100-前1700年的肖傢屋脊文化孫傢崗遺址甕棺墓中,齣土瞭疑似來自於石傢河文化的玉蟾蜍佩飾(圖3-右上)。然而,蟾蜍陶塑並沒有完全消失,在前1600-前1300年的二裏崗文化時期偃師二裏頭商代早期宮殿遺址中,仍然齣土瞭灰陶蟾蜍(圖3-左下)。除此之外,曆經一韆多年後,曾經的馬傢窯文化的後代已被中原地區的人視為“西戎”,其中的一支在商周之際朝東北方嚮長途遷徙,最終來到瞭燕山腳下,形成瞭山戎部落。在春鞦時期的山戎遺跡中,發現瞭蛙麵蹲坐石人(圖3-右下)。如果考慮到遊牧民族在生産力上的落後,大自然對於部族繁衍仍然構成瞭挑戰,那麼蛙麵石人就可以被視為上古時代蛙生殖崇拜的延續。
圖3:銅石並用時期的蟾蜍形象與遊牧文化的蛙麵石人
女媧是中國上古神話裏的創世女神,不論是從名稱上,還是造型上,女媧都與蛙有密切的聯係。從名稱上而言,當代學者易中天在《易中天中華史・祖先》一書中提齣,“女媧就是女蛙,是主管生育的蛙女神,也是率領我們迎戰死亡的勝利女神。她老人傢是蛙,我們的孩子纔是娃”。在造型上,從一開始女媧便與另一位創世神伏羲以交尾的姿態共同齣現,正如上文中所言,其原型或許源於自然界中蛇吞蛙的意象:一方麵,蛇與蛙一樣,同樣有鼕眠的習性,在古人看來也擁有永生的力量;另一方麵,蛇的繁殖力也十分強悍,於是人們基於蛇吞蛙的場景將二者結閤在一起,創造齣瞭遼寜淩源三官甸子青銅短劍墓中蛇銜蛙造型的銅飾(圖4-左)。到瞭漢代,按照《帝王世紀》中“皰犧氏(後世音謬為伏犧)……蛇身人首……製嫁娶之禮,取犧牲以充庖廚”,“女媧氏……承庖犧製度,亦蛇身人首”的記載,人們根據這兩位創世神在生育、信仰等族群繁衍方麵的貢獻,在蛇銜蛙造型的基礎上,創造齣瞭影響後世數韆年的伏羲女媧圖(圖4-中、右)。
圖4:蛇銜蛙和伏羲女媧交尾造型
隨著農業文明的發展,人們的關注點從族群的繁衍逐漸轉嚮瞭個體的長生不老,蟾蜍鼕眠的習性被古人看作是能夠“死而復生”,於是在它身上寄托瞭永生信仰。蟾蜍的“死而復生”與月亮周而復始的盈缺變化帶有相近的內涵,當代考古學傢嚴文明在《甘肅彩陶的源流》中甚至推斷,新石器時期彩陶紋飾中的蛙母題體現的就是月亮神崇拜。但實際上直至漢代,蟾蜍與月亮之間的關係纔通過一則傢喻戶曉的神話故事――嫦娥奔月明確建立起來。《古今事文類聚》轉引漢代張衡《靈憲》載,“羿請不死之藥於西王母,嫦娥竊之以奔月,將往,枚筮之於有黃,有黃占之曰:‘吉,翩翩歸妹,獨將西行,逢天晦芒,毋驚毋恐,後旦大昌。’嫦娥遂托身於月,是為蟾蜍”。美麗的嫦娥義無反顧地奔月讓這個原本荒蕪、冰冷的地方發生瞭翻天覆地的變化,據《天中記・捲一》轉引漢代《詩推災度》載,“月三日成魄,八日成光,蟾蜍體就,穴鼻(宋均注:穴,決也。決鼻,兔也。)始明”,大意是嫦娥奔月三天後便讓月有瞭精魄,八天後月便開始發光成為瞭“月亮”,嫦娥所變的蟾蜍也顯現瞭齣來。從此以後,月亮也被稱為蟾宮,東漢郭憲《漢武洞冥記》記載瞭漢武帝時修建的觀賞月影的高台名為“眺蟾台”。
圖5:西漢馬王堆漢墓帛畫中的蟾蜍與月
嫦娥之所以奔月後變身蟾蜍,恐怕與她服用西王母的靈藥有很大關係。在西王母神話中,蟾蜍在搗製靈藥的過程中扮演瞭不可或缺的角色。漢樂府《董逃行・欲上謁從高山》揭示瞭其中的緣由,其詩雲“采取神藥若木端,玉兔長跪搗藥蝦蟆丸。奉上陛下一玉��,服此藥可得神仙”。原來,靈藥取材於中國古代神樹之一的若木末端,而據《淮南子・捲四・墜形訓》載,“若木在建木西,末有十日,其華照下地”,若木的末端是十個太陽,而“陽積精為日”(《太平禦覽・捲四》轉引《龍魚河圖》載);與此同時,硃熹在《周易參同契注》中指齣“蟾蜍是月精”,這就意味著長生靈藥是取自於陽,練成於陰,其中體現瞭古人陰陽和閤萬物生的樸素觀念。
在眾多存世的漢代畫像石上,煉製丹藥的場景一共有三種:其一是蟾蜍與玉兔一同搗藥(圖6-上);其二是蟾蜍高抬雙臂舉起藥臼,玉兔搗藥(圖6-下);其三是玉兔在搗藥,蟾蜍用腳將搗好的藥在盤中搓成藥丸(圖7-左)。人們除瞭服用不死靈藥,還可以通過食用頭上長角的蟾蜍獲得長壽,《太平禦覽・捲九百四十九》轉引《玄中記》載,“蟾蜍頭生角,得而食之,壽韆歲”。當然,人們對蟾蜍永生的美好願望並不是毫無根據的,現實中的蟾蜍本身就是一種可以解熱毒的中藥材,明代繆希雍撰《神農本草經疏・捲二十二》載,“(蟾蜍)稟土金之精氣,上應月魄,性亦靈異……其主癰腫、陰瘡、陰蝕、疽癘、惡瘡、�a犬傷瘡者,皆熱毒氣傷肌肉也”。
圖6:東漢山東嘉祥宋山祠堂西王母畫像石中的蟾蜍煉製丹藥形象
圖7:蟾蜍搓藥丸和抱藥瓶的形象
自嫦娥奔月變蟾以後,蟾蜍便成為月亮的象徵。中醫以蟾蜍指代月亮的盈虧循環,繼而根據其所引發的人體氣血的盈虧變化,規定瞭針灸中的時令禁忌,據《太平禦覽・捲四》轉引《抱樸子》載,“《黃帝醫經》有蝦蟆圖,言月生始二日蝦蟆始生,人亦不可針灸其處”,此處的“蝦蟆圖”後來也被稱為《黃帝蝦蟆經》。唐宋之際,自然界中的靈異蟾蜍帶上瞭月亮的光芒,唐代段成式《酉陽雜俎・捲一・天咫》載,“長慶中(821-824年),有人玩八月十五夜,月光屬於林中如疋(pǐ,同‘匹’)布。其人尋視之,見一金背蝦蟆,疑是月中者”;宋代黃休復在《茅亭客話・捲五》中也記載瞭僞蜀的一位村夫將捉到的白蟾蜍在市場上售賣,一位王姓醫工花瞭一緡錢買迴傢後,“所止慮其走匿,因以一大臼閤於地,至暝,石臼透明如燭籠”,蟾蜍發齣的光居然能把厚厚的石臼照得像燈籠一樣,於是“王駭愕,遂齋沐選日,負鐺挈蟾,辭傢往青城山”,這種異兆之下,王姓醫工打包行李,辭彆傢人,帶著蟾蜍前往青城山,也因此躲避瞭後來北宋伐蜀的戰亂。
不僅如此,由於“月為太陰之精,生水在地,故為陰也”(《黃帝內經太素・捲第五》),因此蟾蜍成為瞭“受水”的對象。葛洪在《抱樸子・內篇・仙藥捲十一》中便記載瞭“肉芝者,謂萬歲蟾蜍,頭上有角,頷下有丹書八字再重,以五月五日日中時取之,陰乾百日,以其左足畫地,即為流水”。在農業社會,降雨在很大程度上決定瞭糧食的收成,於是蟾蜍便承載起瞭祈雨的使命,西漢焦延壽《焦氏易林・大過・升》載,“蝦蟆群聚,從天請雨。雲雷集聚,應時輒與。得其所願”;董仲舒在《春鞦繁露・捲第十六》中記述瞭祈雨儀式的具體步驟:“鑿社,通之於閭外之溝,取五蝦蟆,錯置社之中,池方八尺,深一尺,置水蝦蟆焉,具清酒、膊脯,祝齋三日,服蒼衣,拜跪陳祝如初”。後來,這種風俗逐漸消失,甚至到瞭明代萬曆年間,據《萬曆野獲編・捲十九》載,有一年天下大旱,為瞭祈雨禁止殺生,皇帝身邊的給事鬍似山“上章請禁捕�|(注:蛙的異體字),可以感召上蒼”,結果卻引來瞭湯顯祖的嘲笑,還送給他“蛤蟆給事”的綽號。盡管如此,祭蛙求雨仍在一些偏遠地區保留瞭下來,並融入瞭當地民族的神話。時至今日,紅水河沿岸的壯族村寨每年都要祭祀螞拐(即蟾蜍),祈求風調雨順,五榖豐登。
圖8:蟾蜍造型的硯滴
除此之外,蟾蜍的“受水”技能也使其成為瞭文房硯滴(圖8)和建築排水構件(圖9)的造型。宋代�{似孫所撰《子略・緯略捲八》載,“廣川王(即劉去)發晉靈公塚,甚瑰壯,器物皆朽不可彆,唯玉蟾蜍一枚,大如拳腹,空容五閤水,光潤如新,王取以盛水滴硯”,劉去盜掘瞭春鞦時期晉靈公的墓,然後便將齣土的玉蟾蜍當作瞭硯滴。唐宋時期,蟾蜍硯滴依然十分流行,唐代劉禹锡有詩雲:“玉蜍吐水霞光靜,彩翰�e風絳錦鮮”(《唐秀纔贈端州紫石硯,以詩答之》),南宋劉剋莊也曾寫下《蟾蜍硯滴》一詩。另外,蟾蜍的形象還齣現在一些古建築中承接水的部件上:據《三國誌・魏書・明帝紀》載,“通引榖水過九龍殿前,為玉井綺欄,蟾蜍含受,神龍吐齣”;北魏酈道元《水經注・洧水》載,“舊引綏水南入塋域而為池沼,沼在醜地,皆蟾蜍吐水,石隍承溜(即屋簷下承接雨水的槽)”。
圖9:唐上陽宮泄水構件石蟾蜍,洛陽博物館藏
當蟾蜍帶上瞭月亮的特徵,其自古所擁有的“生殖神力”也賦予瞭月亮,繼而演變為“夢月入懷,猶生天子”(《北史・捲十三・列傳第一》)的大吉之兆:如果誕下男嬰,在將來會成為一國之君;如果誕下女嬰,亦能成為一代臨朝稱製的女主。“夢月入懷”最早齣自《前漢紀・前漢孝元皇帝紀》中關於漢元帝劉�]皇後王政君的記載,“方妊正君,夢月入懷……年十八,宣帝時入掖庭為傢人子,以配太子,一見殿內,即幸有娠,生男即成帝也”,當漢元帝於公元前33年去世後,他與王政君的兒子劉驁即位,但朝政卻由王政君與其兄共同執掌。東漢末年,據《搜神記・捲十》載,“孫堅夫人吳氏,孕而夢月入懷,已而生策”,後來孫策與其弟孫權共同開創瞭吳國的基業。到瞭宋代,據《宋史・捲二百四十二》載,“章獻明肅劉皇後……初,母龐夢月入懷,已而有娠,遂生後”,劉皇後即宋真宗趙恒第三任皇後劉娥,宋真宗去世後,“仁宗即位,改元天聖,時章獻明肅太後臨朝稱製” (宋代歐陽修《歸田錄・捲一》)。到瞭明代,據《明史・捲一百十四・列傳第二》載,“孝宗孝康皇後張氏……母金氏,夢月入懷而生後。成化二十三年(1487年)選為太子妃。是年,孝宗即位,冊立為皇後”,雖然張氏沒有能夠臨朝稱製,但她是明孝宗後宮裏唯一被正式冊封的女人。到瞭清代,《清實錄・雍正朝實錄》記載瞭雍正帝的生母烏雅氏“嘗夢月入懷,華彩四照,已而誕上……誕生之夕,祥光煜�~(注:yù yuè,光燦閃耀),經久弗散,闔宮稱異”,雍正帝齣生當晚祥光普照紫禁城,這或許是夢月入懷後月亮帶來的光芒,雖然未免有誇張的成分,但夢月入懷的吉兆是一如既往的。
曆史上,由於古人並不知曉月食的原理,於是清代以前(注:天狗蝕月觀念在清代首次齣現)的一韆多年都認為月食是蟾蜍所為。《淮南子・捲十七・說林訓》載,“月照天下,食於詹諸(即蟾蜍的諧音)”。在古人看來,蟾蜍食月是天下災荒和戰亂的凶兆,據瞿曇悉達所撰《大唐開元占經》轉引《河圖》載,“蟾蜍去月,天下大亂”;《黃帝占》載:“月望而月中蟾蜍不見者,月所宿之國,山崩、大水、城陷、民流亡,亦為失主,宮中必不安”。《易緯》載,“月中蟾蜍去月,經三辰,天下道俱有逆事,臣勉君戰,不齣三年”。《太平禦覽・捲九百四十九》轉引《春鞦運鬥樞》載,“政紀乖,則蟾蜍月精,四頭感翔(注:感翔即為妖)”。
除此之外,古人也將蟾蜍的靈異視為上天的啓示:蟾蜍現世是世間的吉兆,據《禦定淵鑒類函・捲四百四十八》轉引《道書》載,“蟾蜍萬歲,背生芝草,齣為世之祥瑞”;但如果隻是聞其聲而不見蟾蜍,或是蟾蜍齣現後不久便消失卻預示瞭即將到來的厄運。《太平禦覽・捲九百四十九》轉引《東觀漢記》中記載瞭東漢初年漁陽太守、建忠侯彭寵的一則故事,“彭寵堂上聞蝦蟆聲,在火爐下,鑿地求之,無所得。寵為奴所殺”,彭寵因未被分封而發動叛亂,在寓所的火爐下聽到瞭蟾蜍鳴叫,挖開地麵也沒能找到,不久後便被奴僕所殺。《北史・捲八十九》也記載瞭隋代太子楊勇身上發生的一件事,“房陵王時為太子,言東宮多鬼魅,鼠妖數見。上令吉詣東宮禳邪氣……謝土於未地,設壇為四門,置五帝坐。於時寒,有蝦蟆從西南來,入人門,升赤帝坐,還從人門而齣,行數步,忽然不見”,楊勇入主東宮後經常遇見鬼魅,於是隋文帝讓當時著名的陰陽傢蕭吉前去禱告神明,平息災異,然而就在蕭吉祭祀土地神的時候,卻齣現瞭蟾蜍入人門,跳上赤帝的靈位,然後又齣人門後消失不見的異象,這或許預示瞭楊勇最終無緣帝位,身敗而亡的命運。
到瞭唐代,史料中有關蟾蜍異象的記載屢見不鮮。唐高宗在位時,據《太平廣記・捲一百三十九》轉引《瀟湘錄》載,“唐高宗嘗患頭風,召名醫於四方,終不能療。宮人有自陳世業醫術,請修藥餌者,帝許之。初穿地置藥爐,忽有一蝦蟆躍齣,色如黃金,背有硃書‘武’字。宮人不敢匿,奏之。帝頗驚異,遽命放於苑池。宮人彆穿地,得蝦蟆如初。帝深以為不祥,命殺之。其夕,宮人暴卒。後武後竟革命”,唐高宗為瞭醫治頭痛,在宮中挖藥爐時蹦齣瞭一隻背上寫有硃字“武”的金色蟾蜍,放歸後在彆的地方挖藥爐時又蹦瞭齣來,雖然後來這隻蟾蜍被除掉,但天命難違,殺蟾蜍的宮人暴病而亡,武後也成功完成瞭“武周革命”。後來武則天即位後,據《舊唐書・捲三十七・誌第十七》所載,“神龍中,渭河有蛤蟆,大如一石鼎,裏人聚觀,數日而失。是歲,大水漂溺京城數百傢,商州水入城門,襄陽水至樹杪”,巨型蟾蜍的離去也宣告瞭武周政權的滅亡。後來李隆基剛即位不久,據《新唐書・誌第二十六・五行三》載,“先天二年(713年)六月,京師朝堂磚下有大蛇齣,長丈餘,有大蝦蟆如盤,而目赤如火,相與鬥,俄而蛇入於大樹,蝦蟆入於草。蛇、蝦蟆,皆陰類;朝堂齣,非其所也”,這種蛇與蟾蜍在朝堂上打鬥的異象或許就預示著即將到來的“先天政變”。
蟾蜍的天啓對於帝王之傢如此,對於普通官員的命運亦然。《舊唐書・捲三十七・誌第十七》記載瞭乾元年間時任禮部侍郎的李揆身上發生的一件事,“李揆作相前一月,有大蛤蟆如床,見室之中,俄失所在。占者以為蟆天使也,有福慶之事”,李揆在床上見到瞭蟾蜍,算命先生認為這是福報,但他卻沒有留意到蟾蜍“俄失所在”,也就是齣現後不久便消失瞭,這也預示瞭李揆雖不久後升任瞭宰相,但並沒有在宰相之位上坐得長久,後來甚至經曆瞭“傢百口,貧無祿,丐食取給……流落凡十六年”(《新唐書・捲一百五十・列傳第七十五》)的淒慘命運。另據《古今事文類聚前集・捲三十一》轉引《北夢瑣言》載,“新繁縣有東湖,�栽N�宰日所鑿,夜夢一老父曰:‘某潛形其下,幸庇之明府富貴,今鼎來七九之年,當相見於萬裏外。’後於土中得一�W(同‘蟆’,即蟾蜍),徑數尺,投之水中,而�栽R粵�十三卒於硃崖,果應七九之防”,晚唐名相李德裕的榮華富貴都有賴於一隻蟾蜍的庇佑,而當蟾蜍現身後被人丟入水中時,也就宣告瞭李德裕的死期。正因蟾蜍與個人命運息息相關,民間的蛙神祭拜從未斷絕,到瞭清代,蒲鬆齡在《聊齋誌異・捲十二・青蛙神》中記載瞭“江漢之間,俗事蛙神最虔。祠中蛙不知幾百韆萬,有大如籠者。或犯神怒,傢中輒有異兆;蛙遊幾榻,甚或攀緣滑壁,其狀不一,此傢當凶。人則大恐,斬牲禳禱之,神喜則已”。
圖10:東漢壁畫和畫像石中的蟾蜍舞蹈形象(左:��西定邊郝灘鄉墓;右:四川博物館藏)
在道教神話中,蟾蜍身為西王母的侍從,除瞭搗藥的本職工作以外,還以舞者(圖10)和衛士(圖11)的形象齣現。魏晉時期,據《太平禦覽・捲九百四十九》轉引《神仙傳》載,“葛玄指蝦蟆使舞,皆應弦節,使止乃止”,蟾蜍在道教靈寶派祖師葛玄的指揮下伴隨節奏,翩翩起舞。與此同時,蟾蜍的不死之身和衛士的身份,體現瞭蟾蜍自古以來的“闢兵”(即躲避兵器傷害)技能。春鞦時期的《文子・上德》載,“蟾蜍闢兵,壽在五月之望”;如果根據陝西洋縣下範壩齣土的商代蛙紋鉞來推測,這種思想至少可以追溯到商代晚期(圖12-左)。到瞭漢代,《抱樸子・內篇・仙藥捲十一》中對如何利用蟾蜍來“闢兵”進行瞭具體的指導:“肉芝者,謂萬歲蟾蜍……以五月五日日中時取之,陰乾百日……帶其左手於身,闢五兵,若敵人射己者,弓弩矢皆反還自嚮也。”在唐代吳道子的《送子天王圖》上,守護天神的武將的盾牌上也繪有蟾蜍的形象(圖12-右)。
圖11:山東嘉祥洪山村西王母畫像石中的蟾蜍形象
圖12:中國古代兵器上的蟾蜍形象
到瞭唐代,道教中的蟾蜍成為凡人修道成仙的點化神獸。唐代杜光庭《題北平沼》有雲,“寶芝(即靈芝)常在知誰得,好駕金蟾入太虛”,“入太虛”即得道成仙。五代時,據《神仙濟世良方・下捲》載,全真教北五祖之一的劉海蟾,“仕遼為相,遇呂大仙(即呂洞賓)即解印佯狂,避於秦川……呂大仙授以丹道……道成,遁跡終南太華山,生(即升)於到(即道)壇”,而其中最關鍵的一步亦是“偶戲金蟾成正果”。宋元時期,金蟾舞和瓊花開成為瞭升仙的吉兆,南宋曾�V在《編列仙傳》中記載瞭蒲江主簿王興辭官後在鞦長山修煉,“山下洞穴有韆歲金蟾,見者當得道;山頂瓊花葉若白檀,花開即有人升天。興於此山九載修煉,忽見瓊花吐艷,金蟾跳躍,雲車來迎,白日升天”;《全金元詞》收錄的《掛金索・二更裏》寫道,“二更裏,人靜萬事都無染。一對金蟾,上下來盤鏇。嚇退三屍(注:北宋張伯端《悟真篇》載,“殺盡三屍道可期”),奔走如雷電。白雪漫漫,降下瓊花片”,詞中所描述的也是修道成仙的場景;元代畫傢顔輝《蛤蟆仙人像》中的仙人也是左手拈瓊花枝,右手將一隻金蟾托在肩上(圖13)。
圖13:元代顔輝繪《蛤蟆仙人像》,絹本設色,日本京都知恩寺藏
明清之際,蟾蜍修道升仙的吉兆沒有瞭,取而代之的卻是更受眾人青睞的招財絕技。這一時期,民間根據劉海蟾戲金蟾的故事,構想齣瞭“劉海戲金蟾,步步釣金錢”的傳說:劉海蟾收瞭一隻金蟾的仙丹,劉海蟾讓它吐齣金錢接濟四方百姓,於是傢傢戶戶便將這隻生財的金蟾供奉起來。明代《金瓶梅詞話萬曆本・第十五迴》記載瞭上元燈會,有“劉海燈,倒背金蟾,戲吞至寶”;清代《霓裳續譜》收錄的乾隆五十四年(1789年)備萬壽慶典“花鼓獻瑞”的戲麯中,也有“好個劉海仙,行行步步撒金錢,腳踹著金蟾子,又把那丹來獻”的唱辭。實際上,金蟾吐金並不是完全憑空杜撰,而是蘊涵瞭五行八卦的原理,據《道書十二種》收錄的清代道士劉一明《西遊記百迴詳注・第九十五迴》載,“蟾者,金蟾……土能生金……廣寒為純陰之地,即‘坤’之象,土在‘坤’宮則為真,而能生物”,也就是從五行上來講,土在坤卦中纔能生金,而蟾蜍所代錶的月亮是純陰之地,在八卦中正屬坤卦之象,於是金蟾纔能吐齣金子來。
圖14:明清時期劉海戲金蟾的形象
然而遺憾的是,在蟾蜍吐金生財的形象深入人心的同時,關於蟾蜍的另一種並不光彩的形象自小說傢的筆下流傳開來,即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比喻沒有自知之明,抱有不切實際的想法。這一用法最早齣自明代施耐庵《水滸傳》第一百零一迴,開封府的排軍王慶看上瞭童貫許配給蔡京當孫媳婦的女子,結果被童府中的董虞候察覺,怒聲喝止後,吐瞭口唾沫罵道:“啐!我直恁這般呆!癩蝦蟆怎想吃天鵝肉!”後來,王鍍在戲麯《春蕪記》中描寫瞭丫鬟對書生宋玉求娶小姐頗為不屑的唱詞道:“看你三分不像人,七分不像鬼,要想我傢小姐,正是那癩蝦蟆思量天鵝肉吃。”到瞭清代,曹雪芹在《紅樓夢》第十一迴“慶壽辰寜府排傢宴,見熙鳳賈瑞起淫心”中,平兒在聽鳳姐說賈瑞調戲她的事情後,嘲諷道:“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直到今天,這句帶有諷刺意味的俗語仍頻繁齣現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