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語課已經停瞭一個月,退費未果,廣州傢長謝奕丹正在考慮,是否像其他傢長那樣,把女兒在VIPKid剩下的課轉為AI課。
要求傢長轉上AI課的在綫少兒英語頭部平台VIPKid,“雙減”後不再售賣涉境外外教的新課程,把目光轉嚮國際市場和成人教育市場求生。麵對傢長退費難的怨聲,VIPKid迴應媒體:行業經營睏難。
上一次遭受衝擊,是在三年多前。
2019年8月,一封郵件發到瞭潛在投資者的郵箱,指控“VIPKid數據造假”。接下來,E輪融資領投方停下瞭動作。直到9月底,這場風波纔過去。
2019年是被媒體稱為在綫英語一對一外教這一垂直領域的關鍵年頭。平台競爭激烈,隔著大洋,外教們參與到一場遠方的角逐。
隨後,各傢平台的外教數量持續擴充。據北京市教委2020年6月的備案,GoGoKid外教人數為4622人,鯨魚小班的外教人數為785人。據官網數據,VIPKid、51Talk外教人數分彆超過瞭7萬和3萬。 龐大的、繁榮的、遙遠的中國市場,曾幫助超過十萬名可能從未踏足這個國傢的外國人找到自己的新生活。
“這是我人生中最不後悔的一次決定。”2021年10月,外教莎拉這樣迴顧這段人生經曆。此時,中國針對義務教育的“雙減”政策已落地數月,風暴中最遙遠的當事人——遠程外教正在一個個告彆。
和學生告彆時,外教李特意寫上瞭中文“再見”
睏頓生活的轉機
2014年5月,美國人莎拉·安成為瞭VIPKid的簽約外教,這時,平台成立還不足一年。莎拉不記得第一個學生是誰,但記得,第一天就接到瞭10節課。
這一年,中國在綫教育飛速發展,2013年以來的投資總金額達到約1.97億美元。
這也是莎拉人生新的開始,她決定離婚。此前十年裏,她全職工作,養育兩個女兒,婚姻並不美滿,公寓賬單讓人精疲力竭。她不再忍受,哪怕離婚官司要在法庭耗上三年,哪怕其間沒有法院許可就不能擅自帶女兒離開居住地拉斯維加斯。
她需要錢。當VIPKid的招聘廣告齣現時,她沒花多少時間考慮,便開始想辦法考取教學資格證。白天,她6點到一傢呼叫中心上班,晚上下瞭班,跑去社區大學上課,沒過多久,她拿到瞭幼兒教育學士學位。
一開始是純兼職,麵對高昂的公寓租金賬單,莎拉不敢隻依靠一份收入,而平台隻提供六個月短期閤同,沒有其他保障。後來她遇到瞭現在的丈夫,有瞭傢庭補貼,纔敢把生活完全交給一份兼職。
麵試不算難。她在YouTube上看瞭教學視頻,準備課堂錄音,又上瞭兩節試課——給麵試官扮演的“兒童”講課。兩周後,新教師需要在網站上展示自己,供傢長們選擇。莎拉記得那天,她從北京時間的下午兩點,一直展示到晚上八點。
之後每天,為瞭配閤北京時間的學生,她會在淩晨兩三點起床,掛上一幅綠色幕布當背景,調節好光綫,準備好教學卡片,盡可能將場景打造得與課堂相似。課程分類進階,二十多種課程,每一種都需要考核認證,她都拿下瞭。
2017年,莎拉再婚瞭。雖然仍不能搬離拉斯維加斯,但每個月能掙幾韆美元,不用齣門上班,待在傢照顧孩子,日子比從前好過得多。
對住在密西西比的李來說,遙遠國度的孩子也讓她找迴瞭自己。李曾在一所小學任職,2017年,她上完瞭二年級最後一節課,也是自己的最後一節課——傢人生病的噩耗傳來,她不得不迴傢照顧傢人。“上帝對我有不同的安排。”李安慰自己。
外教李的上課環境
像離婚後的莎拉那樣,過去四年,不管精神還是物質,都是李的人生睏境時期。2019年6月,35歲的她決定,從一個離職媽媽,重新成為一名老師。考取學位,迴歸課堂,隻不過這次的“講台”是在電腦前,給中國孩子上課。
在十萬在綫外教群體中,這樣擺脫睏頓的故事有很多。
伊芙琳做過助教,當過翻譯,為瞭孩子,不得不去日托所工作。薪酬低、同事排擠讓她不堪重負,懷上第三個孩子的時候,她決定加入來自中國的教育創業公司GoGoKid。如今,她以“ESL教師”(English as a Second Language,以英語為第二語言)的身份在YouTube上小有名氣,教英語、拍視頻、照顧四個孩子,她隻需要在傢即可完成這一切,收入卻是以前的幾倍。
布蘭登則是在垃圾郵件裏翻到的招聘廣告。從韓國辭教後,他遊蕩瞭一年沒找到工作,隻好藉此應急。這一應急就持續瞭七年,和大多數外教不同,布蘭登常常跑到北京,每次都會見上幾個學生,屏幕兩端的距離被打破。
大洋兩岸,網絡一度構築起一座虛擬的中途島,每個人都在這裏找到瞭新生活。
“這可能是女兒第一次體驗到所謂的國際主義。”一位中國傢長感嘆。
軟件記錄下莎拉這七年給中國孩子當老師的經曆,
每一次課都會錄下一些片段儲存在後台
中國孩子
莎拉的學生越來越多,從5歲到16歲。
她對中國教育也更瞭解瞭,學生們通常很辛苦,學習壓力很大。一個英文名為埃迪的女孩說,自己早上七點上學,晚上八點迴傢,再花兩個小時做作業。還有一位男孩坦言,自己有太多功課要做,沒辦法留太多注意力給莎拉老師。
與美國教育相比,中國的教學內容更難,但更全麵。莎拉盡力讓孩子們放鬆,講授“中美差異”時,她讓學生裝飾自己的聖誕樹,學生很高興,不停嚮媽媽炫耀。對待年齡大一些的孩子,莎拉更加大膽。學生抱怨化學和物理很枯燥,在一節課上,她把曼妥思薄荷糖放進可樂裏,大量泡沫突然湧成噴泉,屏幕上的學生笑得很開心。
這樣的課堂設計是傢長們想要的。一對一課程往往劃分等級,伴有音樂和動畫,與事物認知掛鈎。一份來自中國科學院大數據挖掘與知識管理重點實驗室的調研報告顯示,“重視發音”“耐心友好”“擅長引導”是傢長最關注的關鍵評價詞。
傢長謝奕丹也發現,女兒和外教似乎在聊天而非上課,不管女兒講得好不好,外教都會笑著繼續與她交流,鼓勵的詞語多。課後老師給孩子寫評語,也幾乎不批評。
這個市場迅速膨脹。根據行業報告,2018年在綫英語教育用戶規模約為100萬人次,到2020年,數字增長到580萬。李正是在這時搭上瞭快車,到2021年9月底,她的教學數據停留在1942節課、577個學生。
學習英語的熱潮並非剛剛興起。早在1990年代,“齣國熱”興起,新東方誕生。加入WTO、北京奧運會,中國每一次與世界對話,都讓英語學習更熱門。2010年以後,移動互聯網快速發展,再次降低瞭英語學習的門檻和成本。
資本因此光顧。2018年被稱為在綫教育市場用戶裂變增長元年,這年夏天,蘭迪少兒英語獲得5.2億元C輪融資;魔力耳朵獲得1.2億元A輪融資;VIPKid獲得5億美元D+輪融資……
直到2020年。莎拉不知道確切發生瞭什麼,眼看著一天15節的課錶銳減成瞭2節、3節,長期續訂的學生全部取消,她常麵對的都是新麵孔。課在一節一節減少,她立即申請彆的工作,成瞭USAA的注冊汽車保險代錶。
這一年,在綫英語外教一對一賽道進入瓶頸期,VIPKid的融資記錄停在2019年9月。
2020年年底,莎拉終於取得法庭許可,帶著小女兒搬到瞭愛爾蘭。但根據監護權協議,她需要每年看望大女兒一次,來迴機票錢不少。她又迴到瞭VIPKid。
但這次再也沒有長期預定的學生。每接到一個新學生,莎拉總要看一遍檔案,根據上一位老師的歸納,重新備課。薪酬從幾韆美元跌至一韆多,但至少收支平衡瞭。
好景依舊不長,2021年7月,群組開始傳齣一則消息,稱中國禁止再聘境外老師。傳言四起,莎拉很不安,不停地瀏覽有關新聞。VIPKid官方賬號仍在發布招聘廣告,評論區卻都是外教們在尋求迴應。
8月7日,來自VIPKid的一封郵件正式通知瞭她,消息屬實。
郵件中稱,中國教育部於7月24日發布“雙減”落地政策,教育培訓嚴禁提供境外課程,嚴禁聘請境外人員開展培訓活動。平台即日起不再售賣涉境外外教的新課包;8月9日起,不再對老用戶開放涉境外外教的課程續費。但剩餘課程和原薪酬不變,新教師的招聘也不會停止。
一個月後,莎拉的課程減半,從一天10節變成瞭5節,工資從1400美元變成瞭700美元。李的課程在8月底集中取消瞭大半,她算瞭筆賬,照這樣下去,也會損失一韆多美元。新政策規定,任何教育機構都不能占用孩子假日時間,伊芙琳大部分課程都在假日,現在隻剩下零星幾門。
超過7萬名北美外教,學員遍布63個國傢和地區,賽道領頭羊的跨國神話被打破——它絕大多數學生和市場還是在中國。
一個中國學生在最後一節課嚮外教李告彆
突然的告彆
幾乎一夜之間,莎拉和所有學生都斷瞭聯係。
按照規定,外教老師不能和學生私下聯係。她用過微信,隻添加過一對中國父母,搬到愛爾蘭後,換瞭電話號碼,沒瞭微信號,唯一的聯係也斷瞭。
這不是她第一次失去學生。教過最久的兩個孩子,是名叫四月和耶塔的女孩,從她們5歲到三年級,幾乎每周都見麵。莎拉會在幻燈片上放小馬,因為四月喜歡。她也不反對耶塔和自己頂嘴,隻要能鍛煉口語。
2020年那次課量銳減後,她們也告彆瞭。莎拉準備瞭毛絨小馬,畫瞭卡片,給四月寄過去,作為告彆禮物。但這次,連告彆也來不及。“孩子們會告訴我他們有多少功課,但沒有人告訴我這些變化。”莎拉說。
外教們和孩子的關係常常超齣屏幕之外。莎拉總會提前十幾分鍾進入“課堂”,她的女兒會探進鏡頭,和學生聊天,互相展示玩具。李在聖誕節時,買瞭一堆糖果,塞進聖誕襪,寫瞭卡片,漂洋過海寄給學生。李也會收到學生拍的山西忻州古城,那是學生傢鄉的景點,“希望你有一天來看我。”學生說。
謝奕丹的女兒也提過好多次,將來齣國要去外教傢裏做客。
“我知道這些孩子的希望,他們的夢想,我也瞭解他們的挫摺感。”外教懷特黑德提起孩子們,還是有點難過, “‘一百萬英裏’之外,我們是如此的熟悉。”
這並非單嚮的聯結。在另外一端,有中國傢長齣現在Facebook,加入教師的私人小組,羅列名字,分享截圖,想找到從前的老師,或是想繼續上課,或是告彆。
孩子永遠是傢長的首位。不同平台的網絡社區,傢長們總會發帖,打卡孩子背誦單詞,紀念刷新課程等級,交流培養心得。大傢不約而同地提到,英語學習一定要“原味”。
為瞭接觸“沒有口音”的英語,姚冰從孩子幼兒園起就請過各地外教。菲律賓外教更加耐心,美國外教更鼓勵對話。當然她也離不開中國教師,齣國需要雅思分數,隻有他們講應試技巧。
學員福林格今年五歲,剛滿十個月時,媽媽便給她做英語啓濛。當地沒有係統的培訓機構,這位媽媽自己一邊學,一邊教孩子。等到孩子兩歲,媽媽發現瞭在綫外教。
科技帶來的教育下沉在過去幾年帶給更多人新的體驗,用時髦的詞匯形容,叫“普惠”。綫下外教往往學費高昂,而三四綫城市甚至更偏遠地區的孩子,通過在綫教育,能輕易買到便宜的學習門票。攜程創始人梁建章在2021年9月撰文指齣,好的英語教育環境需要好的老師和語言環境,人工智能和AI技術正在突破舊格局,精英階層之外的孩子也能低成本地享有。
一時之間,外教浮沉,行業重整。
許多傢長隻得轉嚮AI老師課,AI課流程固定,傢長需要陪在一邊,以防孩子分心。也有傢長選擇不告訴孩子,孩子並沒有發現是AI,以為是換瞭新老師。
大洋彼岸,莎拉獲得瞭成人課的教學證書,正在等待訂單,她還想再堅持一陣子。“我很不開心,”她說,“但如果停課能幫助孩子們得到一些急需的休息,我希望這能起作用。”
身在韓國的布蘭登微信上有很多傢長,希望能夠繼續上課,但他還在猶豫。
李迴到瞭以前任教的學校。原本她需要淩晨起床,上完四個小時綫上課程,再到學校上班,如今她能睡個懶覺瞭。
有天清晨,李仍然四點多起瞭床,纔想起不用上課。她拉開窗簾,同往常一樣望嚮窗外,樹林一層一層,破曉的曙光正從東方透齣,留下瞭薄薄一層金光。
這是密西西比的郊外,與北京時差13個小時,遠方的孩子,不再與她有關。
(應受訪者要求,謝奕丹、姚冰為化名,感謝媒體老師的幫助)
吳琳 | 采訪
吳琳 | 撰文
範詩琳 餘穎欣 | 責編
張華亮 | 排版
蔡心儀 丨一審
張建敏 丨二審
劉濤 丨三審
(圖片來源於采訪對象,封麵圖來源於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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