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靜時 她忽然懷疑他會不會是那個通緝中的在逃者。但那人沒有瘸腳呀 獨身 - 趣味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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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深人靜時，她忽然懷疑他會不會是那個通緝中的在逃者。但那人沒有瘸腳呀，臉上也充滿著自信從容呀，半夜拿齣泛黃的報紙再次比對，發覺唯一相似的其實隻有她自己，從十九歲一路走來，應該已經逃離恐懼，沒想到那種陰影還是淩遲著突然來到的愛情。

    少女的時候她偏愛旅行，一個人搭火車，喜歡看著窗邊的自己飛過田野，進入黑暗的隧道遙望即將穿齣去的光，然後期待忽然停下來的陌生小站，在不同腔調的叫賣聲中靜靜地看著他們，直到要去的鄉鎮終於抵達，她便恍然覺得已經來到父親將她們遺棄的地方。

    父親是個隨團賣藥的喇叭手，聽說走遍瞭從南到北的偏鄉角落。微渺的印象中他體型瘦小，但他曾經穿著一件非常寬鬆的大衣迴傢，裏麵藏著給她過年的禮物，在那最後一次的圍爐中，他似乎想要給她們母女留住什麼，突然站上瞭椅子，吹著她愛聽的小調，沒想到短暫的新年過後，他從此消失得無影無蹤。

    母親答應讓她單獨旅行，或許早就看穿她的心思，每次替她準備的點心都有兩份，盒子裏還叮嚀著一張滿滿的字條。她一路記著母親說的每句話，字條在她身上隻是一種復習，她會在當晚的異鄉拿齣來看，直到印證瞭每一個字跡確實都在腦海，纔安心把它收迴皮夾。

    那麼勇敢又那麼乖巧，真難得啊。鄰居每個人都這樣誇她。

    母親後來哭著說：「如果那天不讓妳齣門，就不會發生那種事瞭。」

    她當然永遠記得那最後一班迴來的火車。

    火車停靠時，起霧的窗外隻看得到飄忽的站牌，一個男生上來，盯著票號找位子，好巧不巧坐到瞭她旁邊。他說他剛退伍，頭發真的剃得很短，紅通通的一臉曬斑，滿口說著他以前在股市實習的精采閱曆，轉身過來的時候熱情地朝她微笑著，牙齒是那種白貝殼的白。

    原來妳在大學也有念到經濟金融啊，那我們真是有緣。

    他主動留下瞭電話，也主動要她留下。

    母親的戒律裏麵卻有這一條。自從第一次旅行，她就記住瞭。

    但他是那麼誠懇，那越說越亮的眼睛像她喜愛的海。當她把電話號碼小聲唸齣來時，看見他急忙抄在手心，那端正的字跡很快溶入汗裏，他急忙重寫瞭一遍，寫在翻過來的手背，而且細膩地把它吹乾瞭。她有點羞怯，卻又覺得溫馨，突然想起電影裏麵一幕已經發車的月台，兩個陌生男女邂逅不久就要分開，一個在車內探齣頭，一個在人潮中四處尋覓著，就為著一個來不及說的約定而狂奔起來。

    沒想到她從此陷入無邊的黑海。她喜歡的旅行，還有她從小就莫名深愛的火車，就因為這樣而停泊在十九歲那年的軌道上。

    母親隨著流動夜市到處擺攤，做的是撈金魚的小生意，一個個長形的塑膠盆擺在燈下注滿瞭清水，五彩繽紛的小魚四處遊竄著，十塊錢一把紙網，就這樣撐住瞭父親不在的那段時光。

    那男生開始打電話來，母親自然是不知道的。

    而且她拒絕瞭。她說，我要顧傢，不能齣門。

    第二次打來是不用上課的週日上午，那時母親還沒起床。

    再來就不行瞭。夜裏的電話響不停，她以為隻有答應他纔能平息。

    兩人約在熱鬧的市區，對方的頭發沒那麼短瞭，臉上多齣一副銀框眼鏡，朝她說話的眼睛溜溜轉，再也沒有車間偶遇那種讓她微妙地蹦蹦跳的心靈。

    她開始畏懼他的電話，即使那黑色話筒明明靜默無聲，彷彿還在她的心髒周邊尖銳地震動著。它隨時都會響起，有時摀著耳朵讓它颳破長夜，有時為瞭適度安撫隻好勉強接聽。對方語意溫柔，為瞭邀約不惜拖住時間哀求，經過她多次委婉地迴絕後，再來便是他那壓抑不住的怒火瞭，從那看不見的角落頻頻傳來使她害怕的聲音。

    一個母親休攤的雨夜，她不敢接聽的電話終於有人代勞。

    對方說要殺她們全傢。

    全傢隻有兩個人，母親和她雙手緊握，看著外麵的暴雨斜打著玻璃，陽台的花盆紛紛倒臥瞬間的風中，最後連房子也跟著震盪起來。四周開始齣現怪音，某種詭異的腳步踢瞭又走，似在到處推敲著入侵的縫隙，把她們兩人淩遲到隔天清晨還不敢走齣房間。

    幾天後她們決定搬傢，搬到巷子裏的巷子，看起來幽居隱密，靜到一切從有到無，隻剩一種完全躲起來的孤獨。她和母親說話總是壓低瞭嗓音，走在房間、客廳莫不飄浮著一步踩空的幻影，偶爾隻有父親的小喇叭聲遠遠飄來腦海，像夢一樣親切，纔讓她稍稍重溫著那年除夕爐邊的溫馨暖意。

    母親依然跟著夜市跑，迴來還是很晚，她要一直等到那台小貨車終於彎進巷口，慢慢傳來由遠而近的引擎聲，她纔能安心裹住被單進入假寐中。

    母親看見房間裏的燈光進來，坐在床頭自語著，「都沒有瞭吧。」

    她不敢答腔，覺得羞愧還沒過去，自己的過錯無法諒解。

    「想也知道，那種電話當然不會再打來瞭。」母親慶幸著說。

    隔年夏天，一樁性侵緻死案登上瞭報紙。那時她正在吃早餐，但那張報紙太醒目瞭，讓她不得不再次看到他，他站在一張被警方追緝的照片裏，照片底下還把他犯案的各種前科列成一欄。她循著那些紀錄逐一細看，彷彿這個嫌犯正在和她一起看著手錶對時，果然那天他剛從南部的外役隊齣獄，而她正好坐在那班火車的迴程裏。

    她把報紙塞入抽屜，每天晚歸的母親平靜如常。

    隱藏起來的祕密無法找人傾訴，便像一條灰蛇爬進黑暗的角落裏，永遠不知道牠什麼時間會再悄悄溜齣來。她開始發覺剛搬來不久的新傢其實門戶都老舊瞭，房間的喇叭鎖隨時無故鬆脫，洗槽上的水滴有時僅僅一聲就劃破她寜靜的心靈。後來等到母親找來水電工全都換過一遍，她已經再度陷入那班火車的幻覺裏。

    火車還在奔馳，進入隧道來到她的夢中，然後一個陌生人上來，又坐到瞭她旁邊，剃著很短的發型，說的卻不是他剛退伍，而是冷冷地看著她說：妳看，我還是找到妳瞭。

    憂鬱發作時她總是安安靜靜，流淚沒有聲音，不會吵到人。何況已經沒有人。母親離開五年瞭，那台小貨車半夜倒在馬路上，一堆混亂的聲音將它圍起來，兩個員警蹲在車下找不到滾落的輪胎，滿地的小金魚就像全然靜止的胎音，母親血淋淋的軀體陪著牠們一起安息瞭。

    如今她獨自一個人，身上帶著兩人份的孤寂，齣門買菜穿兩條內褲，碰到有人搭訕便停在路邊靜默不語，讓一頂深陷的漁夫帽防備在她的眉眼間。隻要走在路上，她時不時就要迴望後麵的人與車，吵雜的聲音還算安全，無端靠近的形影最讓她驚慌。尤其是人，人有車子無法模仿的腳尖，還有像鬼一樣的無聲惡念，她懷疑隨時都有一雙窺視的眼睛緊緊地黏住她的背影。

    唯一讓她感到好奇的，是一個經常流連在她公寓樓下的男子，每次穿著一條寬筒長褲，走起路來飄著空蕩蕩的右腳管。他的跛腳讓她放心，讓她覺得倘若全世界的人也都像他一樣就好瞭。何況他瘸得十分乾脆，不依賴任何支杖，看見她時更且顯得無比羞赧，急著邁齣腳步避開她，從背後遠遠看去像個暴發戶大搖大擺的身影。一定是很吃力呀，她看得有點心酸。

    他正式送來一個見麵禮的那天下午，她很訝異自己的平靜，忽然覺得自己好像痊癒瞭。她微笑著張開眼睛，第一次正式看著他的臉，羞怯的五官充滿自卑，比她年輕幾歲應該有，算是一隻垂憐手要來疼惜她這朵遲暮花。

    她把他帶到樓上，打開瞭她這獨身女人纔有的神祕空間，裏麵立著一麵櫥櫃，上層放著一箱箱原封不動的泡麵，中間整排的蠟燭和手電筒，底下則是鋪滿瞭她這輩子就算避難也吃不完的各式乾糧。

    本來還想告訴他，門上安著兩道暗鎖，警報器連結每一扇窗，前後陽台各有一筒乾粉滅火器，另外還有五十米長的塑膠水管捲藏在水槽下方。

    「我是有病的。」她說。她無法想像外麵的人為何充滿歡樂，而她處在如此的荒謬中纔能勉強活到今天。

    男的竟然流下淚水，那隻腳抬起又沉下，彷彿想要離開又留下來。

    然而後來還是沒有嚇走他，幾次送來瞭花，趕著還沒到的節慶似地，牡丹花、百閤花……，竟然還有一次抱來瞭大把雛菊，驀然使她想起十九歲那年印在洋裝上的那幾朵記憶，啊，那些雛菊還在腦海盛開，可惜她都老邁瞭。

    夜深人靜時，她忽然懷疑他會不會是那個通緝中的在逃者。但那人沒有瘸腳呀，臉上也充滿著自信從容呀，半夜拿齣泛黃的報紙再次比對，發覺唯一相似的其實隻有她自己，從十九歲一路走來，應該已經逃離恐懼，沒想到那種陰影還是淩遲著突然來到的愛情。

    她不得不找人求援。一個女諮商師讓她坐在舒軟的躺椅裏。

    「我知道，妳一定很想走齣來。」對方說。

    難道不想。她急著點頭，希望對方像個親人，不用隻顧對她優雅地微笑，她願意提供任何綫索，讓諮商師很快進入她的內心。

    要從遠走的父親談起嗎，或者直接搭上火車，然後說齣那個陌生人。

    「妳放輕鬆，這裏沒有彆人，想說什麼都可以告訴我。」

    「從哪裏開始？」

    「這樣好瞭，可以說說有什麼事最讓妳害怕。」

    「什麼都怕。」

    「有吃過這方麵的藥物嗎？」

    「這方麵是什麼意思？」她從疑惑中睜開眼睛。

    「很多女人到瞭這個年紀就會恐慌，黃昏的時候……。」

    「我從十九歲。」她糾正她。

    對方停頓下來。她隻好開始獨白，說著她從小就喜愛的旅行，母親為她準備精緻的點心，一路上她從來不打瞌睡，眼睛是她一直開著的照相機。當她說到這裏，發覺自己突然笑開瞭，可見那是多麼快樂的迴憶，田野上的風光不斷湧來，使她說得越來越緩慢，彷彿逗留在那個景點上捨不得離開。

    在她說到快要搭上那班迴程的火車時，她決定停下來。

    「結婚對我有幫助嗎？」

    「有愛就有幫助。」

    「多愛？」

    「讓我想想，沒有人這樣問過我呢，多愛……。」

    她離開躺椅，拉著已經起皺的裙擺，覺得好像為難到對方瞭，一個毫無傷口的女人，怎麼知道恐懼帶給一個女人的創痛究竟有多深。

    時間也快到瞭。如果不來這裏，她想，三韆塊可以買一百個電池，或者也可以給那個笨蛋迴贈一大蓬的玫瑰花。

    她走到門口，迴頭央求著說：「不然，妳可以抱抱我嗎？」

    對方沒有動靜，她隻好快步走齣去，免得眼淚又掉下來。

    （本文收入作者最新短篇小說集《誰在暗中眨眼睛》，印刻齣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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