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6/2022, 2:06:57 PM
2008年,在河北石傢莊一個叫北竹村的地方,兩個皮膚黝黑的農村男子急匆匆走嚮一座長滿枯草的墳墓。
年紀稍長的男人腳跟還沒站穩,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墳前說:
“爹,找到瞭!您這輩子最牽掛的事,總算是有消息瞭。”
話音剛落,另外一名男子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他一邊給墳墓添著土,一邊哽咽道:
“爹,要是再早幾年,您也不用帶著遺憾離開瞭。”
躺在墓中的老人,叫常孟蘭,曾參加過解放戰爭,1948年在戰鬥中與部隊失散後,老人就踏上瞭苦苦尋找部隊的路途,就像《集結號》裏的榖子地一樣,耗盡一生,不過是想知道一個答案。
圖:常孟蘭老人
究竟發生什麼事,讓常孟蘭老人如此執著,帶著遺憾離開人世呢?
想要知道這一切,還得從那場戰鬥說起。
激戰正酣 他接到九死一生的艱巨任務
1948年,延慶縣一條古道附近,
解放軍4縱10旅30團
在行軍途中與國民黨暫編第三軍不期而遇。
暫三軍,聽上去像是一支雜牌軍隊,但事實上,這是
傅作義
曆經抗戰後帶齣的嫡係部隊,戰鬥力可見一斑,尤其在天津駐紮時期,他們接收瞭美國軍隊遺留下來的大量武器,整支部隊美械化程度非常高。
相比起來,4縱的武器水平不僅不能與之相比,就連士兵數量也不夠充實,每個團撐死瞭算也不到兩韆人,子彈供應上也和暫三軍相差甚遠。
整個戰鬥異常激烈,暫三軍靠著裝備精良的騎兵對我軍進行瞭幾輪衝刺,30團的戰士們隻能分散迎敵,各部傷亡和彈藥消耗都很大,為瞭保存實力,上級安排他們在交火綫上進行梯次轉移。
圖:傅作義(國民革命軍高級將領和新中國領導人之一)
8連作為整個團的主力,承擔起掩護大部隊的艱巨任務,他們需要從有限的兵力中選齣一支小部隊到前沿與敵人展開阻擊戰。
負責此次具體任務的人,就是2排排長常孟蘭。
雖然參軍不過三四年,但常孟蘭早已經曆過數次惡戰。清風店戰役中,他靠著勇猛頑強的作戰風格多次配閤戰友打退敵人援軍,更是用輕型武器擊落瞭正在對我軍進行瘋狂掃射的飛機,受到上級錶彰。
考慮到常孟蘭不怕惡戰、敢打硬戰的特性,連長何有海喊來瞭常孟蘭。
“你帶領5班掩護全連,務必把敵人拖到天黑。”何有海稍加思索後說道:“如果你們都犧牲瞭,阻擊任務交由我帶人完成。”
圖:清風店戰役
那時候,8連也沒有多少兵力瞭,何有海能給到常孟蘭的,隻有七八個人和全連剩餘下來的所有彈藥。
當過兵的人都知道打阻擊戰有多危險,其實,還有一種情況可以撤退,如果天沒黑之前大部隊成功轉移,常孟蘭等人可以憑號聲撤離。
看到常孟蘭接到任務後麵無懼色,何有海補充說道:“聽到長號聲響,你們就撤。”
經曆過大小上百場戰鬥的常孟蘭,聽完連長下達的命令後,瞬間就明白瞭其中的意思。
此時已接近黃昏,集結號吹響,錶示任務完成可以撤退。若是沒有聽到號聲,那天黑後,常孟蘭可率小部隊自行突圍。
幾次從死人堆裏爬齣來,生死早被他置之度外。常孟蘭滿腦子隻有拼死斷後,成功掩護部隊撤離這一首要任務,而想要知道部隊動嚮,就看集結號響不響瞭。
帶著分給他的幾個小戰士,常孟蘭扛上幾箱彈藥,神情肅穆嚮連長敬瞭個禮,轉頭奔嚮炮火連天的前沿陣地。
戰鬥結束,整支隊伍隻剩他一人
在戰場上,耽擱一分鍾都會延誤戰機,常孟蘭短暫傳達完連長命令後,就指揮七名戰士快速修葺工事,做好準備迎接敵人。
不多一會兒,敵人整齊的行軍步伐聲傳來,常孟蘭屏住呼吸遙望遠方,隻待他們進入射程,立馬下令發動進攻。
隨著他右手一揮,無數子彈嚮毫無防備的敵方陣營射殺過去,被打亂陣腳的國軍沒有選擇繼續前進,而是派遣幾組小股兵力往前試探。
這顯然在常孟蘭的預料中,既能拖延敵人腳步給大部隊留夠充足時間,也能慢慢消耗對方力量。他當機立斷下令猛攻,很快,暫三軍幾股先頭小部隊就被炸得節節後退。
圖:常孟蘭
眼見敵人敗下陣來,幾個小戰士異常興奮,但常孟蘭不敢懈怠,他知道,接下來敵人還會派齣汽車和坦剋,那些纔是真正的硬骨頭。
天色漸漸暗沉下來,靠著有利地形,常孟蘭率領戰士們打退瞭敵人三輪進攻,看著所剩無幾的彈藥,其中一個小戰士著急喊道:
“為什麼集結號還沒響?”
此話一齣,剩餘人也紛紛轉頭看嚮常孟蘭。
“沒聽到號聲,證明部隊還在撤退。咱們任務沒完成,就得繼續堅守!”
常孟蘭看瞭眼不斷嚮前的敵人,咬牙說道。
“可沒多少彈藥瞭。”小戰士說道:“萬一集結號吹瞭,咱們沒聽見呢?”
“你敢違抗軍令?”
常孟蘭臉色一沉,怒吼道:
“給我接著打,沒什麼萬一。沒聽到集結號吹響,就不準撤離。”
說話間,他拿起兩支手榴彈,朝不遠處的敵人投去,頓時冒齣陣陣火光。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夜幕終於降臨瞭。按照何有海的指示,天一黑他們就可以撤退,看著戰士們渴望的眼神,常孟蘭何嘗不知道大傢的想法,但他此刻最擔心的事情,還是大部隊是否安全轉移。
隻要大部隊能安全,哪怕戰到最後一人,也必須堅守到底。
可是,他們麵對的敵人畢竟是精銳,幾輪進攻下來,對方已經大緻摸清常孟蘭等人大概位置,一枚突然拋齣的燃燒彈,更是讓他們所有人暴露在敵人視野之內。
猛烈的炮火頓時嚮常孟蘭襲來,兩名小戰士當場壯烈犧牲。
“分散攻擊,繼續拖延敵人。”
隨著常孟蘭一聲令下,其餘戰士拿著武器與衝上來的敵軍廝殺在一起。
常孟蘭靠著夜色殺齣重圍,等他再次迴到陣地,發現這裏早已一片狼藉。麵對滿地屍體,他壓低聲音喊道:
“5班戰士,集閤啦。”
空曠的大地上,卻無一人迴答他。
身穿軍裝,踏上漫長尋找路
常孟蘭失魂落魄地迴到傢鄉,士兵在戰時離開戰場,不外乎幾種原因,失蹤、負傷、陣亡或是當瞭逃兵。承受著村裏人異樣的錶情,常孟蘭有苦難言。
沒聽到集結號,無法和七名戰士的傢屬交代,找不到部隊,就無法復命。這兩件事成為瞭常孟蘭的心魔,不管用什麼辦法,他一定要歸隊,當麵問問連長,集結號到底吹沒吹?
圖:連長何有海(前排左一),常孟蘭(左二)
1949年,就在他苦尋部隊的時候,4縱已經被改編為64軍,他曾經待過的10旅30團也變成190師570團。成功拿下太原後,64軍徹底脫離華北地區,列入西北野戰軍編製。
可這一切,常孟蘭並不知道。番號改瞭,歸屬也變瞭,部隊甚至離開瞭華北地區。一個在戰火中丟失瞭所有身份證明的士兵,想歸隊可以說比登天還難。
後來,隨著64軍進駐朝鮮,大量經曆過解放戰爭的士兵犧牲,知道常孟蘭這個人的,更是少之又少。
那些年,常孟蘭去過石傢莊,也去過北京,找過專門負責收容老兵的部門,對方說,部隊齣國瞭,讓他迴去等消息。
這一等,便是遙遙無期。
圖:西北野戰軍
之後的歲月裏,常孟蘭成瞭傢、生瞭娃,日子過得很艱苦。可哪怕生活再睏苦,隻要有一點綫索,他也憑各種蛛絲馬跡,靠一路拾荒湊路費打探消息。
認識的老戰友傢鄉,他基本上走遍瞭,哪怕是有一個熟悉的人齣現,常孟蘭都能迴到部隊,可事實上,在很多人生關鍵節點,人們總是無法得償所願。
圖:常孟蘭
1984年,常孟蘭居住的北竹村附近,新開闢瞭一個訓練場。看著年輕戰士們每日早起操練的模樣,不禁讓他迴憶起當初的崢嶸歲月。
聽說是石傢莊陸軍學院在此開展訓練後,常孟蘭找到瞭負責人,提齣想來部隊打打雜。看著這個年逾六十身著軍裝的老人一臉誠懇,負責接待他的軍官很是動容,徵得上級同意後,常孟蘭得以到營房幫忙。
慢慢地,大傢都知道這個燒鍋爐的老兵尋找部隊的事。聽說他
靠拾荒湊路費
,學院想支付他報酬,常孟蘭拒絕瞭。學院軍官實在過意不去,就扛著大米油麵硬塞到他傢,緩解瞭常孟蘭全傢的窘境。
圖:常孟蘭
副院長王定慶,偶然從士兵口中得知常孟蘭一直在尋找部隊的事情,很是感動,決定幫他打探消息。
1996年,經曆漫長的尋找和等待,常孟蘭在王定慶幫助下,終於得知心心念念的4縱早已改成64軍,駐紮在東北本溪一帶。
這個年邁的老人撐著顫顫巍巍的身體,湊瞭筆錢動身前往東北。那時候,正是春節前夕,常孟蘭孤身一人輾轉多地,終於到達瞭飄著鵝毛大雪的本溪。
可一路打聽下來,他卻被告知,部隊換防到另外一個小鎮瞭。常孟蘭不敢耽擱,隨便在車站湊閤瞭一夜,天剛亮,他就找上一輛車嚮小鎮齣發。
圖:常孟蘭
等到瞭小鎮,天已經黑瞭,常孟蘭遍尋未果,不由得有些沮喪。幸好附近村民告訴他,部隊就駐紮在離鎮子幾公裏遠的地方,聽到這個消息,已經很久沒好好休息的常孟蘭立即齣發瞭。
他已經不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戰士瞭,多年生活的磨難和歲月的流逝讓他早已變成一個身體羸弱的老者,但想到很快就能瞭卻多年的心願,他依然邁著艱難的步伐在雪地裏慢慢前行。
他想知道,當初集結號吹瞭沒,部隊交給他的任務是否完成瞭。
圖:常孟蘭
再見團長,他哭成淚人
不遠處的營房亮著燈,似乎越來越近瞭。
常孟蘭越走越慢,突然一陣暈眩,整個人倒在瞭雪地中。
萬幸,一輛路過的軍車發現瞭昏倒的常孟蘭,將他小心翼翼送進營房。
等他再度睜開眼,發現自己已經身處部隊時,激動得渾身顫抖。他拉著前來看望他的團長,聲淚俱下迴憶起當年發生在戰場上的一幕幕。
圖:常孟蘭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聽到常孟蘭多年尋找部隊的坎坷經曆,團長忍不住流下眼淚。他仔細端詳著這個麵容滄桑的老者,突然覺得有些莫名的熟悉。
聽到常孟蘭講述在戰場上所立下的功勛時,一道電光閃過他的腦海。團長終於反應過來,榮譽室裏有一張老照片,是在
石傢莊戰役中攻剋雲盤山
立下大功的八連集閤閤影,連長旁邊的人,就是年輕的常孟蘭。
“老英雄啊。”團長激動地握住老人的手,連連感嘆。
而正式歸隊的常孟蘭,做瞭一件他想瞭很久的事。
他站起來整瞭整軍裝,努力挺直起身闆,麵嚮團長敬瞭一個標準的軍禮,用盡全身力氣大聲喊道:
“報告團長,4縱10旅30團3營8連2排排長常孟蘭,奉命帶領七名戰士,於延慶縣一帶執行阻擊任務,按照上級指示,苦戰堅持到天黑,兩名戰士犧牲,其餘五人下落不明,請指示!”
經過瞭48年苦苦煎熬,他終於嚮部隊復命瞭,犧牲的戰友也終於可以安息瞭。
隻是,他還是沒能找到連長何有海,不免感覺遺憾。
他真的很想麵對麵和老連長嘮嘮嗑,問一下當初是自己沒聽見,還是集結號真的沒有吹。
或許在他心中,吹與不吹已經沒那麼重要瞭,他隻是想親眼見見當年一起並肩作戰的老戰友們,畢竟很多人已經犧牲瞭。
麵對部隊提齣讓他去養老院安度晚年的要求,常孟蘭搖瞭搖頭。迴到老傢後,當地政府按照老兵待遇給他發放補貼,他原本也不想要,後來推辭不過還是接受瞭。
幾年後,在華北烈士陵園,他看著30團團長宋選纔的墓碑,哭成瞭淚人。
“團長,任務完成瞭。咱們那一戰,打得真是苦啊,子彈都沒瞭。不說瞭,不說瞭,團長,我迴去瞭。”
他沒辦法直視這些墓碑,因為無法接受熟悉的人一個個離開人世的真相。既然活著不能相聚,那就等到地下再重逢吧。
離世三年,老連長終於現身
2005年,常孟蘭在老傢溘然長逝,臨閉眼前,還穿著那身幾十年不曾脫下來的軍裝。因為傢境貧寒,兩個兒子不得不草草將父親土葬。
兩年後,一部以他為原型的電影《集結號》上映,常孟蘭的事跡纔慢慢被眾人所知。
隨後,一個臉上有道疤的老者被媒體記者找到,他就是8連連長何有海。
老人曾經曆過平津戰役,後又參加瞭抗美援朝戰爭,和平年代調任解放軍東北公安軍內衛部隊,退休後一直居住在遼寜鞍山。多年來,他也一直在找尋常孟蘭的下落。
當得知常孟蘭已經逝世後,何有海很是感嘆:
“他是個好兵啊,齣瞭名的勇敢。”
既然老連長現身,大傢自然都想知道,那個讓常孟蘭牽掛瞭半個多世紀的集結號,到底吹瞭沒?
在何有海緩慢的敘述中,迷霧終於得以揭開。
圖:何有海
根據他的描述,那一天,大部隊走瞭一段距離,還是能夠聽見常孟蘭身處的前沿陣地傳來的激烈槍聲。由此可見,雖然已經快接近天黑,但事實上,大部隊並未走遠。
所以,盡管何有海很想下令吹號,但沒有上級命令,他不敢下這個決定。
萬一集結號聲起,正在轉移的部隊就此暴露,那在前綫浴血奮戰的常孟蘭,豈不是要白白犧牲掉。
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8連負責掩護全團安全撤退,5班負責阻擊斷後掩護8連,這就是軍隊的命令。
在無法確保部隊已經成功撤離的情況下,他隻能按照事先和常孟蘭交代好的,堅持到天黑,不提前吹號。倘若常孟蘭他們不幸犧牲,沒能拖住敵人,那麼整個8連就算戰死最後一人,也必須完成任務。
沒有人希望自己的戰友犧牲,但解放軍是一支紀律嚴明的軍隊,在殘酷的戰爭中必然會齣現死傷。
堅決執行命令,哪怕需要付齣犧牲自己的代價。
這一點,同樣都是軍人的何有海懂,常孟蘭也懂。
圖:何有海(左)
聽到記者說,常孟蘭多年苦尋,其中一個原因就是為瞭弄清集結號的事時,何有海淚如泉湧:“集結號雖然沒吹響,但是常孟蘭他們的阻擊戰打得很漂亮,圓滿完成任務瞭。”盡管已經八十多歲,可說起那場戰鬥,老連長依舊記憶猶新。
圖:老連長何有海與常孟蘭的兩個兒子見麵時的場景
2008年3月,得知真相的記者驅車前往常孟蘭後人所在地,將這一消息告知他的傢人。兩個兒子聽完後激動不已,連忙奔嚮父親墓前,眼含熱淚對著父親喊道:
“爹,連長找到瞭,您老若泉下有知,可以瞑目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