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2023-05-17
張嘉驊是中國台灣地區著名的兒童文學作傢、閱讀推廣人,對《史記》等史學典籍的閱讀尤有心得,曾齣版《少年讀史記》《給孩子的史記》等作品。本期視頻,我們請張嘉驊老師來談談,作為史學經典的《史記》,從魯迅觀點看,為什麼是“無韻之離騷”?
張嘉驊讀《史記》(11:08)
魯迅將《史記》比作《離騷》的另一層含義
司馬遷是位傑齣的曆史學傢,但研究司馬遷的知名學者李長之更在意的是他文學傢的本色。在《司馬遷之人格與風格》這本書裏,李長之說,廣義地看,司馬遷是一名偉大的抒情詩人;在司馬遷的性格中,占有大量成分的是濃烈的情感,“他原是像屈原樣的詩人”。
李長之,作傢、評論傢
把屈原拉來和司馬遷類比的,李長之可不是第一人。在此之前,魯迅就曾這麼做,而他在《漢文學史綱要》所說的兩句話,“史傢之絕唱,無韻之離騷”,成瞭對《史記》非常著名的評判。
關於這兩句話,前一句是肯定司馬遷在史學方麵的齣類拔萃,後一句是說《史記》就像用散文寫成的《離騷》。《離騷》便是屈原的代錶作,自古以來被奉為中國韻文學中數一數二的經典。在這篇作品中,屈原吐露不少的辛酸,例如他是怎麼遭到小人的誹謗,又是怎麼被國君所疏離的。
把《史記》比作《離騷》,自然是推崇《史記》在文學方麵的成就。不過這麼比喻似乎還有另一層的意思,那就是《史記》的作者恐怕也是藉此在抒發自己胸中的悲憤。
換句話說,如同屈原寫《離騷》,司馬遷也是藉著寫《史記》在發牢騷。
在《漢文學史綱要》裏,魯迅特彆留意司馬遷因李陵案而受腐刑的遭遇,以及這段經曆對司馬遷寫《史記》所産生的心理影響。魯迅對司馬遷的描述,有段原文這麼說:“恨為弄臣,寄心楮墨,感身世之戮辱,傳畸人於韆鞦。”這段話翻成白話文就是:司馬遷憾恨自己變成皇帝所玩弄的臣子,把所有的心思寄托在紙墨之上,他感嘆自己因受刑而遭到的侮辱,將那些不閤時俗的特異人士的事跡傳之久遠。司馬遷顯然有怨,並且把這股怨氣注入在《史記》裏,說起來這若不是在發牢騷,那又是什麼呢?
魯迅《漢文學史綱要》
文學寫作可以容許情感發泄,那麼曆史寫作呢?
司馬遷以撰寫《史記》來抒發胸中的悲憤,其實在司馬遷自己所寫的《報任安書》裏可以找到許多材料來當證據。魯迅沒有忽略這一點,所以在《漢文學史綱要》裏大段地引用瞭。
問題是:不管一個作者遭受多大的委屈,文學寫作可以容許情感的發泄,但曆史寫作呢?曆史寫作一旦容許一個作者在篇中發泄個人的情感,是不是會影響到它該有的客觀性呢?
魯迅想必也察覺到這個問題的存在,所以在《漢文學史綱要》裏纔會說《史記》“背《春鞦》之義”。因為相對於《春鞦》的秉筆直書,《史記》的很多敘事看得齣是有個人的主觀意識在做主導的。以漢武帝時期的衛青和霍去病為例,司馬遷在《史記》中對他們的描述,筆調就相當“冷”。衛、霍兩人徵伐匈奴、震古爍今的功績,感覺上就像一篇流水賬。相對來說,司馬遷對同時期李廣的敘述,筆調就很“熱”,故事也說得非常精彩,盡管李廣的軍功根本遠遠比不上衛、霍兩人。
宋人黃震曾為衛、霍兩人叫屈,說他們名動天下,讀他們的傳記,卻感覺他們“不值一錢”。而李廣打仗,經常打敗仗,讀他的傳記,卻處處能感受到他英偉的雄姿。黃震為此感嘆說:“史傢褒貶一個人,要給要取,全在筆法之妙,這哪是一般人能望其項背的呢?”
黃震的批評不無道理,不過司馬遷會這麼寫,也是有他的理由。
第一,司馬遷根本反對漢武帝徵討匈奴,認為戰爭非常勞民傷財,他當然不會對衛、霍的那些戰功有太多的描述和褒揚。
第二,司馬遷從骨子裏瞧不起衛青和霍去病,認為他們都是靠衛子夫的裙帶關係纔成為將領,是所謂的“佞幸之臣”。在司馬遷看來,衛、霍兩人能有這麼大的戰功,也是基於武帝的寵愛,擁有大批可以剋敵製勝的精兵。
第三,司馬遷不以成敗論英雄,李廣雖然不是常勝將軍,但他的勇敢豪邁和對士兵的仁愛更值得稱道。事實上,司馬遷在列傳中就曾爆料:軍中常有士兵吃不飽,而霍去病卻在浪費糧食。這牢騷發得真有準頭,可說是抓住瞭霍去病的小尾巴!
第四,司馬遷因李陵案獲刑,而李廣正是李陵的祖父。好好地把李廣的生平事跡寫一寫,藉此也可以彰顯李氏一門的忠烈!他,有漢一朝的太史司馬遷,是絕不會看錯忠良的。
嚴格地說,司馬遷對衛青、霍去病和李廣等人的描述,由於受到個人好惡的影響,的確不太客觀。但事情總有一體兩麵,以《李將軍列傳》一篇而言,要是沒有作者對傳主李廣那樣的主觀的特殊情感,並且用他優秀的文學技法去寫,這篇文章也不足以成為韆古名篇。
《史記》影印北宋景祐監本(圖片來自網絡)
追求沒有弊病的情感史筆
其實,盡管《史記》有違《春鞦》的寫作原則,魯迅並沒有因此就否定《史記》不遵守傳統的做法,反而指齣《史記》的“發於情,肆於心而為文”可以激起讀者較為積極的閱讀反應,就像明人茅坤所說的,讀李廣的傳記會讓人立馬想去挽弓射箭。
所謂的曆史書寫,本來就不可能存在絕對的客觀。更何況在司馬遷的那個時代,文史哲根本不分傢,我們無從要求司馬遷放下文學傢的身份,僅僅做個曆史學傢就好。在《史記》這部史書裏,我們一定能讀到文學性,也一定能讀到司馬遷的情感。不過司馬遷在《史記》裏所運作的情感,除瞭《衛將軍驃騎列傳》等少數篇章齣現瞭較明顯的偏差,大體上說沒有什麼不妥。相反,正因為司馬遷懂得使用設身處地的“同情”去理解曆史人物,他纔能將那些曆史人物寫得活靈活現,如在讀者眼前。
學者康璧城曾指齣,“司馬遷的文辭,筆力勁拔,在他發痛憤的地方,文情如火如荼,在悲哀之處又非常淒絕,極盡文章的能事。”“若是從曆史的立場來說,情感的史筆並不是沒有弊病的,但是司馬遷的《史記》就沒有陷入這種弊病裏去。”康璧城的這些話說得非常好,可供大傢參考。
是的,《史記》是司馬遷身遭不幸、忍辱發憤而寫成的一部書。它的成就有如《離騷》,但書中確實也承載瞭作者不少的牢騷,例如《酷吏列傳》一篇描寫武帝時眾多法吏的嚴酷,盡其所能地暴露他們的凶狠。至於《伯夷列傳》一篇,雖然也是在發牢騷,卻是在嚮老天抱怨和質問:所謂的“天道”是公平的嗎?若是公平的,為什麼倒黴的總是好人?
所以說,曆史的書寫不是不能發牢騷,而是要看這牢騷怎麼發。要是能發得像《伯夷列傳》這樣子,那麼我得說這個牢騷也未免太高級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