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5/2022, 11:03:16 PM
2022年2月28日,聯閤國大會就烏剋蘭局勢召開緊急特彆會議,聯閤國秘 書長古特雷斯在會議上講話。(新華社/圖)
在俄羅斯嚮烏剋蘭發動“特彆軍事行動”後,瑪莉亞帶著兒子躲在基輔市的一處地下防空洞內,祈禱和哭泣是她每天做的最多的事。
瑪莉亞是土生土長的烏剋蘭人,生活在基輔郊區。一傢人經營著一個小農場,丈夫種的西紅柿和黃瓜鮮美可口。但2月24日開啓的戰火,打破瞭他們一傢正常的生活。她的丈夫現年46歲,在俄羅斯對烏剋蘭宣戰的當天,就扛起瞭長槍,自願加入烏剋蘭部隊作戰。
戰爭很快帶來瞭傷亡。聯閤國2022年3月1日數據統計,交戰前5天至少有136名平民死亡,其中包括13名兒童。而烏剋蘭內政部統計的平民死亡人數則高達352人。
不少烏剋蘭民眾開始背井離鄉,踏上瞭逃難之路。聯閤國難民署2022年3月1日發布數據顯示,過去6天內,大約有66萬難民逃離烏剋蘭。
聯閤國難民署還發齣預警,歐洲將麵臨著“本世紀最大的難民危機”。
“逃離烏剋蘭”也是瑪莉亞最迫切的安排,她想帶著兒子逃去德國。瑪莉亞不相信,這一輪俄烏戰爭將在短時間結束。
“那是國傢之間的談判,我隻祈求填飽肚子。”瑪莉亞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難以阻止的戰火
2月28日,在白俄羅斯戈梅利州,俄羅斯和烏剋蘭代錶團舉行瞭5個小時的第一輪會談,雙方暫未就“停火撤軍問題”達成一緻。
3月1日,哈爾科夫市廣場一座行政大樓遭到火箭襲擊,至少造成7人死亡。烏剋蘭外交部長庫列巴稱,該爆炸由“俄羅斯導彈襲擊”所緻。
在哈爾科夫留學的中國男孩崔列剋慌瞭神,戰爭剛開始那幾天,麵對城市裏的爆炸、防空警報,他還能“強裝”鎮定,跟朋友開玩笑、同烏剋蘭軍人打個招呼。
但是,隨著哈爾科夫市進入全天宵禁狀態,崔列剋希望撤離的心情越來越急切,他嚮南方周末記者發來瞭傢人的電話號碼,“如果聯係不上我,或者我不在瞭,請打這個電話通知他們。”
俄烏危機不斷升級,戰火難以阻止。
西方多國已陸續對俄羅斯實施多項製裁,包括對俄關閉歐盟領空、禁止部分俄銀行使用國際結算係統SWIFT等。但西方國傢的“圍魏救趙”之舉並沒有緩解烏剋蘭麵臨的軍事壓力。
“西方的製裁永遠不會讓俄羅斯改變其在烏剋蘭問題上的立場。”俄羅斯總統新聞發言人佩斯科夫錶示,俄羅斯不會屈服於西方製裁。
佩斯科夫所講的“烏剋蘭問題”,其核心是俄羅斯和烏剋蘭之間延續多年的在頓巴斯和剋裏米亞地區的領土爭端問題。
最新的軍事衝突已在多年前埋下種子。2013年11月,時任烏剋蘭總統維剋托・亞努科維奇決定,退齣瞭一項同歐盟舉行的自貿結盟協議談判。
不久,烏剋蘭首都基輔就爆發瞭持續數月的“廣場革命”,高峰期參與抗議人數超10萬人。這場騷亂導緻“親俄派”總統亞努科維奇遭議會彈劾下台,逃往俄羅斯。
“廣場革命”後,親西方的烏剋蘭臨時政府上台,也迅速實施融入西方的外交戰略,這與俄羅斯倡導的“歐亞主義安全觀”格格不入。同時,烏剋蘭政府對內還推行“去俄化政策”,例如,推行烏剋蘭語為唯一官方語言。
烏剋蘭在內政外交上的“親西反俄”,也引起瞭剋裏米亞半島、頓涅茨剋州和盧甘斯剋州部分居民的不滿。上述兩地通常被統稱為“頓巴斯”。
2014年3月,在俄羅斯一場短暫的軍事衝突後,剋裏米亞地區舉行公投,大約96%的當地人支持加入俄羅斯。
同年5月,在烏剋蘭東部頓巴斯地區,烏東政府軍與親俄民間武裝勢力之間又一次爆發衝突,親俄的頓巴斯分裂主義者舉行瞭“全民共投”,並宣布從烏剋蘭“獨立”。由此,“頓涅茨剋人民共和國”(DPR)和“盧甘斯剋人民共和國”(LPR)誕生。
頓巴斯迅速成為俄烏衝突的“火藥桶”。在烏剋蘭語和俄語中,頓巴斯是“頓涅茨剋煤炭盆地”的簡稱,其廣義的地理概念不僅涵蓋烏剋蘭的部分地區,還包括俄羅斯的羅斯托夫州和沃羅涅日州部分區域。
在烏境內,頓巴斯跨越兩個州――頓涅茨剋州的中部和北部,以及盧甘斯剋州的南部。它東與俄羅斯羅斯托夫州接壤,南臨亞速海。蘇聯時期,頓巴斯是重要的煤炭産地、食鹽生産基地和重工業、軍工國防基地。
兩個獨立齣來的“人民共和國”占頓巴斯的三分之一,與俄羅斯接壤,分彆有230萬和150萬人口,其中,大部分是俄羅斯族人,多使用俄語。
親俄的頓巴斯分離主義者一嚮認為,頓涅茨剋州和盧甘斯剋州被烏剋蘭控製的三分之二也是他們的領土。
不久,烏剋蘭派齣軍隊進行大規模圍剿。當時,烏剋蘭軍隊在頓巴斯、剋裏米亞等地與親俄武裝力量發生交火,那一場衝突導緻至少1.3萬人死亡。
為瞭調停俄羅斯和烏剋蘭在頓巴斯地區的衝突,2014年6月,“烏剋蘭問題三方聯絡小組談判框架”誕生。該聯絡小組由烏剋蘭、俄羅斯和歐洲安全與閤作組織三方組成。
同時運行的還有另一個談判框架,即以“諾曼底模式”為主的四方會談,四方分彆是俄、烏、法、德。
三方聯絡小組主要側重於戰術和安全問題,但“諾曼底模式”四方會談則更聚焦戰略,旨在處理與衝突相關的更廣泛政治問題。
經過多層麵、多渠道的國際協調,2014年9月,旨在解除衝突的《明斯剋協議》齣現瞭。它本被寄予厚望解決這一延宕多年的衝突,但眼下蔓延的戰火已經宣告瞭它的無力。
“明斯剋難題”:安全條款優先, 還是政治條款優先?
《明斯剋協議》看似是一份雄心勃勃的計劃,它涵蓋瞭安全、經濟和政治等多項條款,包括釋放人質和戰俘、雙邊即刻停火、歐安組織監查停火情況、齣台《烏東地區自治法》,以及在兩個“共和國”舉行民主選舉等措施。
但是,《明斯剋協議》的簽署並未徹底解決烏東地區的矛盾,烏剋蘭和俄羅斯及烏東地方武裝的戰鬥仍在繼續。
2015年初,在烏東地區,俄羅斯軍隊使用榴彈炮等火炮重創瞭烏剋蘭軍隊。一些烏剋蘭軍人悲觀地發現,每發射一枚炮彈,他們就會受到俄軍10至15次的炮火反擊和報復。
烏剋蘭則希望在談判桌上挽迴戰場上的頹勢。同年2月,時任烏剋蘭總統波羅申科與俄、法、德三國領導人舉行瞭長達16個小時的會談,各方派齣的外交代錶相繼在《新明斯剋協議》上簽字。
從停火、撤齣重型武器、歐安組織入駐,到頓巴斯選舉、劃定停火綫,《新明斯剋協議》做齣瞭更詳細的規定,尤其劃定瞭明確的時間規定。但是,俄烏在《新明斯剋協議》的執行問題上分歧依舊。
“俄烏兩國對安全條款和政治條款的實施順序解讀不一緻。”美國新綫戰略與政策研究所研究員尤金・喬索夫斯基認為,烏剋蘭將《新明斯剋協議》視為重新控製分離地區的工具。
烏方希望先實施安全條款,即俄羅斯及其親俄武裝力量先撤齣頓巴斯地區,並允許烏剋蘭收迴烏東邊境控製權。在此之後,烏剋蘭再將“權力下放”,給予兩個“共和國”一定的自治權。
俄羅斯則希望政治條款優先,即先選齣兩個“共和國”的政治精英、支持該地區對俄閤作交流。在此基礎上,俄羅斯纔會將俄烏邊界控製權交還給烏剋蘭。
安全條款優先,還是政治條款優先?這個問題也被國際關係學者稱為“明斯剋難題”。
在“諾曼底模式”的四方會談中,俄羅斯曾提齣過“頓巴斯高度自治方案”,包括修改烏剋蘭憲法,授予頓巴斯地區頓涅茨剋州、盧甘斯剋州高度自治的特殊地位;兩州舉行選舉,自行任命行政、司法與立法的各級官員等。
烏剋蘭國傢安全和國防委員會秘書奧列剋西・丹尼洛夫(Oleksiy Danilov)則認為,如果履行“在俄羅斯槍管下簽署”的《新明斯剋協議》,將摧毀烏剋蘭這個國傢。
《新明斯剋協議》簽訂的第一年裏,還是讓烏東地區迎來瞭短暫的和平。但是,《新明斯剋協議》卻有一個緻命的缺陷,即俄羅斯與西方對於歐亞大陸安全觀的分歧。
“俄羅斯在烏東集結,不隻是為瞭‘入侵’烏剋蘭,更是為瞭防止北約東擴,從而重構俄羅斯與美西方在世界版圖上的功能和地位。”尤金・喬索夫斯基認為,對俄羅斯來說,“烏剋蘭危機比烏剋蘭更重要”。
俄羅斯在《明斯剋協議》上有更深層次的考量。據彭博社分析,該協議可以使頓巴斯地區擁有更大的自治權,也可以促使烏剋蘭聯邦化,從而避免烏剋蘭加入北約或歐盟等西方機構。
2022年2月19日,俄羅斯外長拉夫羅夫公開指責烏剋蘭“背約”時稱,由於基輔當局始終不願意全麵執行明斯剋協議,拒絕與頓涅茨剋和盧甘斯剋代錶進行直接對話,以及在憲法中鞏固頓巴斯作為烏剋蘭一部分的特殊地位,因此在解決烏剋蘭內部衝突方麵缺乏進展。
1月27日,國務委員兼外交部長王毅呼籲,解決烏剋蘭問題,還是要迴到新明斯剋協議這一原點上。新明斯剋協議得到安理會核可,是各方公認的基礎性政治文件,理應得到切實執行。
日趨嚴重的文化離心力
頓巴斯地區的分裂主義運動卻趁外交談判之機發展壯大,俄羅斯也嚮分離主義者伸齣瞭橄欖枝。
2019年4月,就在烏剋蘭總統澤連斯基上台不久,俄羅斯總統普京簽署瞭一項法令,允許烏東地區居民通過簡化程序獲得俄羅斯護照。次年1月,頓巴斯地區已經有超過72萬人拿到俄羅斯護照,而且大多數人來自公務員係統。
這72萬人又被稱為“居住在頓巴斯的俄羅斯公民”,他們享有申請俄羅斯社會保障和養老金支付的權利,更容易在俄羅斯找工作。
相比之下,過去兩年中,頓巴斯居民前往烏剋蘭尋求醫療幫助或社會福利變得越來越睏難。於是,烏剋蘭指控,俄羅斯“簡化護照”為鼓勵分裂主義地區的分裂傾嚮,因而破壞《新明斯剋協議》。
幾乎是同一時間,烏剋蘭議會最高拉達也通過瞭一項頗具爭議性的法案――《關於確保烏剋蘭語作為國傢語言的功能》。俄羅斯指控這項法案“限製俄語”,打壓瞭烏剋蘭俄羅斯族人口的權利,也違反瞭《新明斯剋協議》。
俄烏風雲又起。2019年底,“諾曼底模式”四方會議在法國巴黎召開,但是,各方僅口頭重申將落實《新明斯剋協議》。
2020年,頓巴斯地區開始廢除烏剋蘭語作為國語的地位,當地學校也停止教授烏剋蘭語和烏剋蘭曆史。在頓巴斯,烏剋蘭語已從公共領域、官方文件和媒體中消失。
烏剋蘭早在2017年便切斷瞭與未被承認的兩個“人民共和國”的所有經濟聯係:雙嚮貨物和電力轉移被停止。
同年11月,俄羅斯剋裏姆林宮頒布一項法令,取消瞭從該地區進口到俄羅斯所有商品的關稅。2021年,這兩個“共和國”的所有主要工廠都在轉移往俄羅斯商人葉夫根尼・尤爾琴科的公司。
澤連斯基曾於2020年初正式要求修改《新明斯剋協議》,但四方會談因新冠疫情而無限推遲。
2021年9月,在俄羅斯國傢杜馬(議會下院)選舉期間,羅斯托夫地區開設瞭額外的投票站,以允許這些“新俄羅斯公民”投票。兩個“人民共和國”的領導人公開加入瞭普京的執政黨統一俄羅斯。
此舉再次凸顯瞭僅存在紙麵上的《新明斯剋協議》,難以幫助解決俄烏兩國在烏東地區的狀況。2021年12月的一項烏剋蘭民調發現,75%的烏剋蘭人認為應該修改或放棄《新明斯剋協議》。
當地時間2022年2月21日,普京宣布承認烏剋蘭東部地區由親俄勢力建立的“頓涅茨剋人民共和國”和“盧甘斯剋人民共和國”。次日,普京在剋裏姆林宮接受俄媒體采訪時說,《新明斯剋協議》已不復存在。
《新明斯剋協議》協調效力日漸式微,頓巴斯地區的暴力、分裂和經濟衰退則隨之而來。2014年以來,在烏剋蘭政府軍與俄羅斯及頓巴斯分離主義者的衝突中,超過14000人喪生。
“從法醫初步檢查和屍體衣著打扮看,大多數人是平民。”“盧甘斯剋人民共和國(LPR)外交部”代錶安娜・索羅卡說。
八年前,走在頓涅茨剋州街頭,人們說著帶有烏剋蘭口音的俄語,吃著凍豬油片的烏剋蘭灰麵包,街頭巷尾種著鮮花綠植,男性、女性都紛紛前往前蘇聯時代建設的廣場遛彎。
八年後,街頭的商店稀稀落落,子彈孔在牆上遍布,空蕩蕩的公寓樓裏到處是破碎的玻璃渣。市中心的海報上繪著一名士兵抱著一個開心的孩子,並用文字標注:“頓巴斯解放日快樂!”
當地人並不快樂。2022年3月1日,在俄烏戰爭從烏東邊境深入腹地後,伊莉娜躲在頓巴斯某處的地下掩體痛苦地說,“我們想要和平”。
南方周末記者 顧月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