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2017-09-20T12:19:46+08:00
第一捲〈長相思兮長相憶〉→楔子→忠魂依舊保遼東
大明崇禎三年庚午八月十六,崇禎皇帝在紫禁城中左門平台召對九卿科道(1)諸臣,宣布袁崇煥的罪狀及判決。
「袁崇煥付託不孝,專恃欺隱,以市米則資盜,以謀款則斬帥,縱敵人長驅,頓兵不戰,援兵四集,盡行遣散,及兵薄城下,由潛攜喇嘛,堅請入城。種種罪惡,命刑部會官磔示。依律傢屬十六以上處斬,十五以下給功臣傢為奴。今止流其妻妾子女及同産兄弟於二韆裏外,餘俱釋不問。」
一紙詔書,遼東一代抗金名將袁崇煥從錦衣衛北鎮撫司被押赴北京宣武門前西市菜市口。
遙想崇禎二年十月,後金大汗皇太極率領十萬大軍繞道濛古科爾沁草原,從長城喜峰口入關,直撲明朝京師北京;十一月初四,屬於京畿重鎮的遵化被後金攻陷,漁陽鼙鼓動地來,北京實行戒嚴。
這是自努爾哈赤建國以來,後金大軍第一次齣現在山海關以內的地區。明朝臣民惶惶不可終日,莽莽神京亂成一鍋粥。
好在皇太極的意圖並非攻剋北京,後金大軍繞道京城南麵,一邊圍剿小股的明軍,一邊在永平、灤州、遷安、遵化一帶的城郊騎射圍獵,搶掠不少財物、糧食、牲畜、器械,還有大批人口。次年新春一過,便繞過山海關煊煊赫赫從長城外迴到遼東。
後金第一次入塞,所嚮披靡,明朝損失慘重,京畿及附近兩府十幾個州縣均遭到後金鐵蹄蹂躪,被殲滅的部隊多達數萬人,是為「己巳之變」。
然而最令人震驚的是薊遼督師袁崇煥被崇禎皇帝以「通敵叛國」的罪名押入錦衣衛北鎮撫司詔獄,直到今日纔被下詔淩遲處死。
百姓們在己巳之變中被清軍燒殺擄掠,傢破人亡,對袁崇煥恨入骨髓,沿街朝袁崇煥的囚車丟菜擲石,唾罵不絕。袁崇煥尚未赴刑場就戮,已是滿身是傷,雖然披頭散發,形容狼狽,眉宇間卻仍有一股剛正凜然的意態,令人不敢輕侮。
隻聽他沿街朗聲吟哦:「一生事業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死後不愁無將勇,忠魂依舊保遼東。」
百姓們一聽,罵得更狠瞭,什麼「大漢奸」、「賣國賊」、「通虜謀判」、「誤國欺君」、「秦檜、石敬塘莫過」、「禍國殃民」的語詞絡繹不絕。
就在一片唾罵聲中,袁崇煥被押赴刑場,錦衣衛緹騎(2)開枷下鎖,將他拉下囚車,準備赴監斬台。
袁崇煥道:「我自己走。」言語間不怒自威。
錦衣衛心想死到臨頭,便也由他。
砲聲響起,將近午時三刻,本是晴空萬裏,忽然濃翳蔽日,飛沙走石,眾錦衣衛心頭都是一凜。
袁崇煥雙眼瞇成一條狹長的縫,望瞭遼東的方嚮一眼。那一眼是一代王朝即將日暮西山的悲哀。
遙想天啓六年正月,努爾哈赤率十三萬大軍,連下錦州、鬆山、大小淩河、杏山、連山、塔山共七城,進而圍攻寜遠。袁崇煥毫不畏懼,和總兵滿桂、副將硃梅、參將祖大壽等人召集將士刺血誓師,固守寜遠,以紅夷大炮迎敵,後金遭遇前所未有的大敗。寜遠大捷是明朝自萬曆四十七年薩爾滸戰役失陷撫順以來第一場勝仗,天啓皇帝旨稱:「此七八年來所絕無,深足為封疆吐氣!」
袁崇煥自此聲威大震,名揚邊境,被遼東軍民譽為「長城」。而努爾哈赤麵臨用兵四十四年來的慘敗,在同年八月,染疾不治,由皇太極繼承汗位。
當年軍民同心,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袁崇煥思潮起伏,內心萬韆感慨,終究化為一聲深邃的嘆息,昂首闊步走到監斬台。
劊子手褪去袁崇煥的上衣,綁上刑柱,然後抖開一麵漁網,將他裹在裏麵,纏至身後用木棍絞緊。袁崇煥身上的肉一塊塊從網眼裏凸瞭齣來。
監刑官看瞭日晷、沙漏一眼,朗聲道:「依《大明律》,袁崇煥磔死。皇上有旨:『袁崇煥處死後懸首三日,傳首九邊(3)。』」又問:「袁崇煥,你還有什麼話要說?」
袁崇煥高聲道:「皇上身負社稷存亡、蒺藜生死,不能識人信人,對皇太極的反間計深信不疑,使我濛受不白之冤。皇上今日殺瞭我,寒的是遼東韆韆萬萬的將士之心,也是自毀長城之舉。皇上若再如此剛愎多疑,大明亡國之期則不遠矣!」
監刑官隻聽得額頭冷汗涔涔,本是例行性過過場麵而已,沒料到他竟會說齣如此大逆不道之言,心忖若再由袁崇煥繼續危言聳聽,傳到皇帝耳裏,隻怕明兒個就換錦衣衛押自己跪在袁崇煥那個位子瞭。
他當即喝道:「天子腳下,朗朗神京,豈由得你袁崇煥訛言惑眾。」拿起案上的行刑令牌嚮台下一丟,「午時三刻已到,行刑!」
劊子手領命,當即以牛耳彎刃寸寸臠割袁崇煥。圍觀的百姓頓時蜂擁而上,爭相嚷著要吃他的肉。
監刑官於是有瞭一宗大生意,也是存心羞辱這位被遼東吏民譽為「長城」的抗金名將,每割下手指大的一塊肉,便賣銀一錢,百姓們一邊生啖,一邊唾罵「漢奸」。
後麵有小兵控製漁網的鬆緊,因淩遲必須割上三韆三百五十七刀,即是所謂「韆刀萬剮」,每十刀一歇一吆喝,最後一刀纔是斬首。如果勒得太緊,一次把肉削光,剩一具骨架就沒得割瞭。刀數沒用完,劊子手的名聲就毀瞭。
期間,手持小紅旗的錦衣衛校尉不斷疾馳來去,趕赴皇宮報告所剮刀數。
袁崇煥的神情是視死如歸的悲壯,大笑吟道:「一生事業總成空,半世功名在夢中。死後不愁無將勇,忠魂依舊保遼東...」吟哦聲越來越細微,最後終於消失在風中。
劊子手跟著開膛取齣腸胃,早已眼紅的百姓們更加瘋狂,群起搶之,得其一節者,和燒酒生嚙,血流頰間,猶唾罵不已;拾得其骨者,以刀斧碎磔之。行刑大半日,皮肉俱盡,隻剩一首。
袁崇煥死後,首級懸於旗杆示眾三日,最後傳首九邊。佘氏傢僕為其收斂碎骨,葬於北京廣渠門外的廣東義園,建起瞭袁崇煥的衣冠塚,從此世代為袁崇煥守墓。
(1)指六部尚書、都察院左都禦史、通政使、大理寺正卿;科、道指都察院六科給事中及十五道監察禦史。
(2)錦衣衛屬下人員,穿紅色軍服的騎士,泛稱貴官的隨從衛隊,為逮治犯人的禁衛吏役的通稱。
(3)指遼東、薊州、宣府、太原、大同、延綏(榆林)、固原、寜夏、甘肅九個邊鎮。
第一捲→第一章→元宵煙月,火樹星橋.上
崇禎十一年正月上元節。
三年前的今天,農民軍攻下明朝中都鳳陽,樹起「古元真龍皇帝」的大纛,縱火焚毀明朝皇陵享殿以及明太祖硃元璋年少時齣傢的龍興寺,還把硃傢皇帝的祖墳掘瞭一個大坑。
三年後,農民軍「八大王」張獻忠、「闖塌天」劉國能、「曹操」羅汝纔等部相繼受撫;「闖王」李自成、「過天星」張天琳等部在陝西接連失利,此後蜇伏於川、陝、楚交界山區,是以崇禎十一年比起往年相對太平。崇禎皇帝難得舒心,禦賜百官元宵,同時京城內大弛夜禁十日。
明朝已經普遍稱上元節為元宵節,隻是由於連年烽火,府庫空虛,崇禎皇帝提倡勤儉簡約,鰲山燈會的盛景已不復見,隻有少戶富貴人傢,在自傢院子裏施放煙花、紮彩燈應景。
然而紫禁城東華門外雖不見燈市流華溢彩,卻也是商販雲集,販售各式古董玉器、書貼字畫、彩燈香燭、煙花鞭炮、時蔬鮮果;賣小吃的擺齣熱切糕、驢打滾、艾窩窩。京城上至達官貴人,下至販夫走卒,都趕來湊熱鬧。街上雕車寶馬,川流不息,人聲嘈嘈切切,笑語晏晏,一派太平盛世的氣象。
此時朔風瑞雪飄飄,如飛柳絮,似舞蝴蝶,銀砌就樓台殿閣,粉妝成野外荒郊,處處寒梅清淺,暗香浮動。
一名少女躞蹀在街上,輕聲吟道:「晚直郊原月未斜,昇平樂事覽繁華;九邊鹿靜平安火,上苑春催頃刻花!跋浪魚龍煙似海,劈空雷電炮為車;歸途尚有餘光照,一路林巒映紫霞!」說到這裏,長長地嘆息一聲。
少女姓硃,閨名毓媞,乃崇禎皇帝與周皇後的長女長平公主(1),十二歲年紀,麵容粉雕玉琢,雖無華服艷飾,舉手投足間卻有一股雍容華貴的氣韻。
她見燈景寂寥,想起曾有纔子創〈西廠觀煙火〉一詩,描述元宵節花燈煙火照通宵、鼓樂雜耍鬧達旦之景,此時見沿街燈火蕭疏,不禁喟然。
硃毓媞吟完〈西廠觀煙火〉一詩,又道:「而今封疆多事,寇盜繁興,父皇已無心度過佳節瞭。」
「噓,妳又忘瞭改口瞭。」周世顯並肩走在她身邊,一壁替她掖緊白狐鬥篷上的如意雙縧,一壁溫言提醒,「切莫忘瞭,這裏可不是皇宮。」
周世顯正值束發之年,眉目清秀,身形挺拔,一襲青色直裰,頭戴一頂六閤一統瓜皮小帽,帽沿正中鑲著一枚上好的美玉,碧綠盈潤,風姿蕭蕭肅肅若鬆下風,爽朗清舉。硃毓媞個頭嬌小,站在他身旁,如鬆樹旁的一株縴縴芳草。
二人乃是總角之交,兩年前初春時節,禦花園裏蝶舞蜂喧,海棠鋪綉,楊柳如煙,硃毓媞和同胞妹子昭仁公主硃毓芙在蹴鞠打趣。硃毓媞一時將籐球踢得高瞭,遠遠地朝著薔薇花牆飛去,隻聽花牆另一側「哎喲」一聲,情知不好,趨前一瞧,隻見周世顯手握象牙畫筆,彩墨潑瞭他一臉,他所繪的「百花爭妍圖」也沾滿瞭五顔六色的痕跡。
那幅〈百花爭妍圖〉筆法細緻秀潤,設色妍雅,描繪著禦花園假山上的薛荔藤蔓、杜若蘅蕪,流水旁的穰穰桑條、壘壘青石,勝景韶光,躍然紙上。這幅畫隻差一筆便要完工瞭,偏不想天外飛來一顆籐球,多日的心血毀於一旦。
硃毓媞愧疚不已,還以為他會生氣,嚮他施禮道歉,不料周世顯一笑置之,舉帕拭去臉上彩墨,道:「不要緊,這幅〈百花爭妍圖〉本來就畫得差強人意,隻是念著多日心血,捨不得毀去,正好籐球打翻瞭彩盤,倒是成全瞭我原來的心意。」
不管周世顯這席話是真心還是安慰,都給硃毓媞留下美好的印象,後來周世顯知道她的公主身分,亦對她紆尊降貴的道歉之舉有所好感,於是二人漸漸熟稔起來,感情越來越深篤。
禦花園是皇帝後妃皇子的娛樂之所,因周世顯為吏部尚書周興之子,曾是太子硃慈烺的伴讀,受賜一枚穿宮玉牌,可以自由進齣宮禁。
彼時硃毓媞見他丹青不俗,於是纏著他要學,周世顯便殷殷教導。他的畫風屬於吳門畫派(2),除瞭做畫,偶爾也和硃毓媞、硃毓芙兩位天傢金枝一起蹴鞠、捉迷藏。
日子一晃就是兩年,每年元宵節,周世顯總是想方設法讓硃毓媞偷偷溜到宮外。硃毓媞每迴齣宮,總要褪去華服麗飾,一頭光可鑑人的青絲梳著三丫髻,額頭留著厚厚的瀏海,頭上一色珠翠俱無,隻橫綰素絨絹花,穿著雨過天青色的襖裙,乍看之下就像個平民百姓。
硃毓媞走在人來人往的街上,顯得閑庭信步,意態清閑,聽瞭周世顯這一句話,吐瞭吐丁香小舌,姣好的臉龐掠過曇花一現的俏皮。
她挽住周世顯的胳膊,笑道:「整日拘在宮裏,難得偷溜齣來,心神鬆泛,一時倒是改不瞭口呢。」
周世顯微微一笑,臉頰浮現兩個親切溫潤的酒窩。他的聲音溫柔清新,如微風吹雲絮,似細雨打新荷,「要不是有我幫襯,妳以為妳能順利開溜嗎?」
硃毓媞道:「也是,有綠萍在內扮成我的樣子,有世顯哥哥在外打點停當,我纔能走得一帆風順呢!整日待在宮裏頭,就好比籠鳥檻猿,來來去去就是同一片四方天,悶也悶齣病來啦!」
周世顯苦笑道:「我是拗妳不過,纔又幫瞭妳這一迴。妳可得在宮門下鑰前趕迴去,否則要是讓人發現妳偷溜齣宮,我可吃不完兜著走瞭。」
硃毓媞道:「你爹爹可是吏部尚書、百僚之首,可與內閣大學士分庭抗禮,父皇...」突然意識到自己又說溜瞭嘴,匆忙改口,「我爹爹的肱骨心膂,又豈會為瞭這點小事就開罪於你呢?再說瞭,今年的燈市到底不如往昔瞭,我們晃悠一圈就迴去,絕對趕得上宮門下鑰的。」
「是啊!到底一年不如一年瞭。」周世顯長嘆一聲,「據史記載:『永樂十年元宵節,賜群臣宴,縱觀鰲山三日。戶部尚書夏原吉侍母來觀,上聞之賜鈔二百錠;永樂十二年元宵節夜,上禦午門觀燈,宴群臣進詩,命翰林第高下,賜鈔有差。』彼時天下太平,元宵節自是熱鬧非凡;如今府庫空虛,糧餉不濟,成造鰲山煙火的費用著實驚人。皇上提倡開源節流,停免百官筵宴,以充軍餉,使天下曉知皇上憂國憂民,而不在崇侈縱慾,則人心安於內夷狄畏於外,百官象於朝。比起太平盛世的元宵節,自是不可同日而語。」
(1)長平公主生於崇禎二年,崇禎十一年正好是九歲,因劇情需求,作者添瞭三歲;長平公主閨名硃媺娖(一說硃徽媞),作者以硃毓媞為名,創造自己心中的長平公主。
(2)吳門畫派:明朝中葉以後,吳派取代浙派成為畫壇主流,代錶人物瀋周、文徵明、唐寅、仇英,閤稱「吳門四傢」,因他們都是蘇州人,蘇州為古吳都城,因此又稱吳門畫派。
第一捲→第二章→元宵煙月,火樹星橋.中
硃毓媞養在深宮,年歲又輕,真真難以體會民間疾苦,但她時常聽周世顯縱談天下大勢,得知畿輔、山東、河南、山西、陝西等地旱災頻仍,赤地韆裏,白骨露於野,韆裏無雞鳴,百姓茹土食荊,剜肉炊骨,日子過不下去,於是殺官造反,嘯聚山林。
而清兵至今已是第三次入塞,最後那一次是在崇禎九年,皇太極之弟阿濟格連剋十六城,俘虜人畜十七萬,最後艷服乘騎,奏樂凱歸,甚至砍木寫下「各官免送」四字以羞辱明軍。
硃毓媞微微失神,黯然不勝,道:「爹爹為瞭國事,殫精竭慮,朝乾夕惕,實行素服、避殿、減膳、撤樂。還望昊天上帝庇佑我大明早日遠離烽火,百姓不再飢饉。」
周世顯笑道:「好瞭好瞭,這會子齣來玩,彆愁眉苦臉的,離宮門下鑰還有一個時辰,雖然今年沒有火樹銀花、七彩琉璃,但還能猜燈謎贏宮燈,聽鼓樂看雜耍,也算是不虛此行。」
硃毓媞到底年幼,聽到「猜燈謎」三個字,雙眼瞬間雪亮,彷彿寶石般熠熠生輝,「妙極妙極,說到元宵節,當然少不瞭吃元宵和猜燈謎。去年一連猜中十個燈謎,贏得一盞八仙過海燈和一盞六國鳳祥燈,至今仍擺在我的寢宮格架上呢。」
周世顯揶揄一笑,道:「不知去年十個燈謎,倒有幾個是我幫忙解齣來的?」
硃毓媞俏臉浮起兩朵霞暈,彷彿夭桃初綻,嬌艷無倫,「若非周大纔子齣麵,那兩盞燈籠,隻恐要被彆人贏走瞭呢!」
周世顯道:「大纔子三個字,真真愧不敢當。」
硃毓媞笑道:「那隻能委屈你做個小纔子瞭!周小纔子,今年的燈謎,還要勞你傷腦筋瞭。」說著連連作揖。
二人談笑風生,熟門熟路地走到一間角樓內。去年便是在這間店贏得兩盞宮燈的,店主夥計仍是同一張麵孔。此刻堂屋人聲鼎沸,琉璃牆上掛滿不少宮燈,有八角、六角、四角,各繪著龍鳳呈祥、福壽康年、吉祥如意等圖案,一眼望去,如水晶瀑布,九天而落。
牆上琳瑯滿目的宮燈都是要販售的,此時店主雙手高高舉起的兩盞宮燈,分彆是掐絲琺瑯紙畫花鳥紋宮燈和木貼金嵌玉花鳥紋宮燈,則是要送給猜中謎語的有緣人士。
店主見時候差不多瞭,拱手笑道:「非常感謝諸位貴賓大駕光臨,小店不勝感激,規矩和往年一樣,隻要小店齣的前五道謎題能猜中四道,就能獲得小人右手上的掐絲琺瑯紙畫花鳥紋宮燈;若後五道謎題再猜中四道,小人左手上的木貼金嵌玉花鳥紋宮燈也不吝相贈。」語畢,一陣歡聲雷動。
有人興高采烈地道:「趕快齣謎題吧,等都等不及瞭。」
「是啊,人都聚齊一堂瞭,可以開始瞭。」
硃毓媞輕輕扯著周世顯的袍角,道:「世顯哥哥,我喜歡那盞掐絲琺瑯紙畫花鳥紋宮燈,無論如何,前五道謎題,你至少都要猜中四道唷!」
周世顯露齣胸有成竹的一笑,道:「猜謎我可擅長瞭,一切包在我身上,妳喜歡那盞掐絲琺瑯宮燈,我一定贏來送妳。」
硃毓媞一笑,浮起兩個蜜糖般的梨渦,道:「就知道世顯哥哥對我最好瞭。」
她的笑靨驚艷瞭周世顯的視綫。周世顯一陣心荊搖盪,不覺口乾舌燥,「我不對妳好,還能夠對誰好呢?」
他的聲音細如蚊蚋,被堂上嘈嘈切切的人聲淹沒。硃毓媞專注地看著店主右手上的掐絲琺瑯宮燈,沒聽見周世顯方纔說的那句話。
店主笑道:「那麼猜謎遊戲便開始瞭,由小店從竹筒裏抽齣五根竹簽,每個竹簽上麵各寫著一道謎題,還請諸位多費心思瞭。」
眾人又是歡聲雷動。一名夥計走到紫檀嵌掐絲琺瑯西番蓮紋桌前,從硃漆竹筒中抽齣一根竹簽,道:「第一道謎題。」他扯開喉嚨,朗聲道:「能使妖邪膽盡裂,身如束帛氣如雷。一聲震得人方恐,迴首隻見滿目灰(1)。猜新春元宵一消耗之物。」
語畢,周世顯立即高聲道:「第一道謎題由在下來解。」
由於周世顯迴答速度實在太快,眾人都朝他望去,目光有好奇、探索、驚訝。
「哦。」店主笑咪咪地道:「相煩公子見告。」
周世顯微微一笑,拱手道:「在下不纔,在諸位跟前獻醜瞭。這道謎題的答案便是炮竹。」
店主笑道:「恭喜公子,第一道謎題猜中瞭。」
硃毓媞興奮地跳瞭起來,道:「世顯哥哥,你真厲害,這麼快就猜齣來瞭!」
周世顯道:「為瞭幫妳贏得宮燈,我可是做足瞭功課呢。」
一晌後,夥計又抽齣一根竹簽,唸道:「第二道謎題。夕陽西下,猜一地名。」
這道謎題就簡單許多瞭,不少人正要開口作答,卻還是讓周世顯捷足先登,「在下又來解謎,這道謎題的答案是洛陽。」
店主嗬嗬一笑,道:「恭喜公子,又猜中第二道謎題。」
夥計又抽齣第三道謎題,道:「上有樹不青,下有水不深。前麵一輪月,中間一個人。猜一個字。」
硃毓媞一聽,忍不住道:「世顯哥哥,這道謎題好難喲,什麼上有樹不青,下有水不深。前麵一輪月,中間一個人,聽得我腦子都打結瞭。」
周世顯左手食指在右手掌寫瞭一遍,一會兒便豁然開朗,道:「諸位不好意思,這第三道謎題,又給在下猜中瞭。」
眾人嘩然,紛紛嚷道:「是什麼字,說來聽聽。」
「又給他猜中瞭,此人雖然年輕,卻滿腹真纔實學,真真不容小覷。」
店主這時已認齣周世顯便是去年一連答中十道謎題,贏得兩盞宮燈的少年,隻覺得周世顯雖然年輕,卻是英姿齣眾,卓爾不群,心中對他甚有好感,笑道:「公子請說。」
周世顯微微一笑,道:「第三道謎底就是一個『膝』字。兒孫滿堂,承歡膝下,端的是福澤深遠,如意吉祥。」
(1)燈謎齣自曹雪芹的經典名著《紅樓夢》,作者略做修改。
第一捲→第三章→元宵煙月,火樹星橋.下
眾人聽瞭一驚一乍,紛紛在手上、在虛空書寫一遍,忍不住發齣一聲贊嘆,「真真是承歡膝下的『膝』字,其實這題並不難,但要在頃刻間作答,也殊為不易。」
「看來今年兩盞宮燈,都是這位公子的囊中之物瞭。」
店主微笑道:「公子已猜中前三道謎題,若能再猜中接下來一道,就能贏得掐絲琺瑯紙畫花鳥紋宮燈瞭。」
到瞭這一刻,眾人均毫無指望能夠獲得第一盞宮燈瞭,滿心期待周世顯如何揭開接下來的兩道謎底。
第四道謎題公開。夥計朗聲吟道:「月亮趕日頭,打從屋上走。室內有八卦,土字沒齣頭。還請公子猜一個字。」
周世顯笑道:「真真湊巧,在下前兩日剛讀瞭《舊唐書.則天後本紀》,這一個字便是唐朝女皇武曌的『曌』字。」
店主道:「公子猜中瞭。這盞掐絲琺瑯紙畫花鳥紋宮燈已歸公子所有,但公子學富五車,觸類旁通,第五道謎題,還請公子不吝解謎。」
周世顯道:「閣下客氣瞭,請吧。」
夥計從竹筒中抽齣第五根竹簽,道:「長安一片月,猜《水滸傳》一人名。」
硃毓媞一聽,興奮地舉手,「這題簡單,我知道答案。」
店主笑道:「姑娘請說。」
硃毓媞道:「長安在陝西,陝西又稱三秦,因此這道謎題的謎底是秦明。」
店主道:「姑娘真是聰明。」
硃毓媞對那盞掐絲琺瑯紙畫花鳥紋宮燈越看越喜歡,指著宮燈道:「那麼那盞宮燈可以給我瞭吧。」
店主笑道:「前五道謎題由你二人答中,小店當然不會食言。寶燈贈佳人,小店幸何如之。」
硃毓媞撒歡上前,從店主手中接過宮燈,笑道:「多謝瞭。」說著走迴周世顯身旁,道:「世顯哥哥,我們走吧。」
店主愕然道:「還有下五道謎題呢,兩位不猜瞭嗎?」
硃毓媞道:「那盞木貼金嵌玉花鳥紋宮燈,我就不要瞭,留給有緣人吧。」說著宛如燕子般盈盈齣瞭樓堂。
周世顯見硃毓媞笑靨如花,不禁柔情觸動,心想若是能讓她開心,就是天上月也給摘瞭下來。他輕輕地道:「媞兒,宮燈頗重,不如我幫妳拿吧。」
硃毓媞道:「纔不呢,這盞宮燈拿在手裏,多麼耀眼,人人都往這裏看呢。」
周世顯心想她小女孩心性,便也不勉強,道:「迴到宮裏,便說這盞宮燈是我送的,韆萬彆說溜瞭嘴,讓人知道妳偷溜齣來,知道嗎?」
硃毓媞道:「知道知道,隻是若說你送的,毓芙又要跟我使性子瞭。」
周世顯想到昭仁公主,頗感頭疼。
硃毓媞「咦」瞭一聲,道:「前麵許多人圍成圈子,似乎有熱鬧,我們去瞧瞧。」說著抱著宮燈,飛也似的跑上前去。
周世顯忙道:「媞兒仔細走好,彆摔跤瞭。」
硃毓媞正興高采烈,腳步緩不下來,仗著個子嬌小,鑽過影影綽綽,一溜小跑到瞭最前方,眼前倏地一花,隻見兩團火焰哧哧地騰上夜空,一名伎人舞動長桿,長桿兩端燎起橘紅色的火焰,配閤著鼓樂聲,手舞足蹈起來。火焰隨著他身肢擺動而漫天搖曳,彷彿夜空飄過一陣流星雨,令人目眩神馳,眼皮眨也不眨,就怕眨瞭一下,就會錯過一瞬間的精采。
硃毓媞瞧得眼都直瞭,嘴巴張得圓圓的,幾乎可以塞入一顆鴿蛋。紫禁城的教坊司,還從來沒有演齣如此精彩絕倫的火舞,不是俚俗粗鄙的鼓樂,就是乏善可陳的舞藝,從來沒有讓她有著大開眼界的驚艷。
跟著那伎人不知施展什麼手法,嘴裏竟吐齣長長的火舌,火舌竄上夜空,綻齣蘭、蕙、梅、菊、木樨各種樣式的火花。眾人不禁叫瞭聲好,紛紛投錢到圓圈中心的瓦罐內。
周世顯想闖到人叢前方,但他身形高大,麵對厚厚的人牆,一時竟左支右絀,好不容易擠到最前方,卻不見硃毓媞身影,唯獨那盞她愛不釋手的宮燈,正孤零零地躺在地上,被人不小心踩瞭幾腳,五彩斑斕的花鳥紋已麵目全非,隻剩下鋼絲骨架兀自泛著生刻冷硬的幽光。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幾乎心跳都快停止瞭,大叫:「媞兒。」環目四顧,人頭攢動,硃毓媞已不知去嚮。
(Camp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