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7/2022, 4:01:40 PM
文 閆紅
我們為什麼渴望愛情?不過是想要在無常世界裏求一點永恒。
過去的這一年,似乎是可以繼續“再也不相信愛情瞭”的一年。
大S曾說她愛汪小菲愛到想為他做任何事,卻在公布離婚消息後開心地去喝美酒、品鬆露;和他們一樣在《幸福三重奏》裏大秀恩愛的福原愛夫婦離婚之前,就已經在媒體上膠著得很慘烈,將那些恩愛瞬間錘得稀碎。
不用說,你身邊一定也會有活生生的事例再次提示愛情的不可靠,比如我就收到一位陌生讀者的來信,裏麵有不少當年情書的截圖,她說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那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的人,現在背著她愛彆人。
過去的這一年,似乎是可以繼續“再也不相信愛情瞭”的一年。/微博@騰訊視頻幸福三重奏
我理解這種幻滅感。我們為什麼渴望愛情?不過是想要在無常世界裏求一點永恒。像《紅樓夢》裏賈寶玉知道世間種種終必成空,仍希望得到一份眼淚,這是他於各種顛僕搖晃中的立足之地。
但問題是,愛情也是無常的一分子,持久不應該是它被考量的指標。和一切事物一樣,隻要它曾經綻放,就不能否定它的存在。縱然流星黯然落地,變成死寂的隕石,你就可以說你再也不相信星光瞭嗎?
我想我會永遠相信愛情,因為我曾一次次看到愛情,看它在普通人的生活裏閃現。/圖・unsplash
我想我會永遠相信愛情,因為我曾一次次看到愛情,看它在普通人的生活裏閃現,不管結局如何,隻要曾被它照亮,我覺得已經是一種改變。
一個有愛的人,總會遇到愛情
作為老張感情生活一個長期的觀察者,這一年,我聞聽他的故事,有瞭新的綫索。
見到老張是在20年前,我陪我媽去參加她一個老朋友兒子的婚宴,旁邊都是我媽另外一些老朋友,作為桌上唯一的年輕人,我的處境不怎麼美妙。好在他們隻是短暫地關注瞭我一下,話題就轉移到那兩個空位上,席卡顯示,那是給老張和他妻子預留的。
我們為什麼渴望愛情?不過是想要在無常世界裏求一點永恒。/圖・unsplash
大傢搖著頭,無奈地笑著,猜他這次一定還會帶老婆來。剩下的話不太好說齣來,但是人人都明白。
老張這名字我熟,算是我媽的發小,我爸還采訪過他,幾年來我不斷聽聞他的光輝事跡。
幾年前,老張的妻子突發腦溢血,成瞭植物人,本地醫生斷言沒希望瞭,但老張不拋棄、不放棄,拖著妻子北上南下四處求醫,長年纍月悉心照顧。真心齣奇跡,他妻子終於蘇醒。
這次大傢的反應倒挺有意思。對於劫後餘生的老張的妻子,他們為什麼這麼不友好呢?我很快從隻言片語中拼齣一個殘酷的真相,那就是老張的妻子並沒有完全恢復,現在的智商,差不多等同於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偏老張又特彆愛帶他老婆齣門,而大傢隻願意遠遠地為他的美德感動。
愛情也是無常的一分子,持久不應該是它被考量的指標。/圖・unsplash
老張終於領著妻子姍姍來遲。他妻子氣色還好,但有著大病初愈的那種浮腫。老張指著眾人對她介紹,她不耐煩地說知道知道,但說起話來總是張冠李戴,讓人沒法接她的話茬,原本鬆弛的氣氛忽然就緊綳瞭一點點。
老張坐在我斜對麵,我忍不住去看他的臉,然後我震驚地看到,他笑得很開心,眼角的魚尾紋微微揚起,像是父母看著自己的孩子,無限接納,無限愛悅。
這笑容比他的光輝事跡更讓我震驚,不拋棄、不放棄主要是靠良心、惻隱之心、輿論壓力,讓人並沒有太多選擇。可老張這滿心歡喜到底是怎麼迴事?
這麼多年照顧一個大小便失禁的植物人,時常衣不解帶、目不交睫,還不能耗盡他的熱情嗎?
“我會永不厭膩地盯著你的眼睛,盡管那雙眼睛已不再射齣一縷確認我的光芒。”/圖・unsplash
很多年前看《簡・愛》,對於羅切斯特的話我是照單全收的,我相信閣樓上的那個女人發瘋就是她基因不好加上自作自受,相信羅切斯特隻有在簡・愛這裏纔能獲得救贖。但是,當簡・愛罕見地說瞭句公道話,指責他對這個瘋女人冷酷無情時,羅切斯特說的這段話,以我當時社會經驗之有限,也不太敢相信:
“要是你囈語連篇,我的胳膊會圍住你,而不是緊身馬甲――即使在動怒的時候你亂抓亂拉,對我來說也是迷人的。要是你像今天早上的那個女人那樣瘋狂嚮我撲來,我會用擁抱接受你,至少既起到製止的作用,又顯齣撫愛來。我會帶著不倦的溫柔體貼,在你身邊走動,盡管你不會對我報之以微笑。我會永不厭膩地盯著你的眼睛,盡管那雙眼睛已不再射齣一縷確認我的光芒。”
太誇張瞭。根據書裏的描述,那個瘋女人分分鍾能把他弄死,羅切斯特要是這麼乾,早就一命嗚呼瞭,不管多麼愛簡・愛,他都不大可能為她一個擁抱奉獻生命。
我想那句“不論他(她)生病或健康、富有或貧窮,始終忠於他(她),直到離開世界”說的就是一種責任感,有這份責任感就不錯瞭。所以當我看到老張眼裏的愛,不驚奇是不可能的,我決定采訪他。
采訪在老張傢裏進行,一開始就很睏難,老張的妻子在旁邊看電視,不停地要老張找她喜歡的節目。忽然又要喝水,老張端得慢瞭點,她不耐煩地吆喝起來,然後說要去上廁所,老張就跟過去幫她處理。
當老張終於暫時搞定一切,坐到我麵前時,我問他的第一個問題是:當你發現你妻子成瞭植物人時,你是啥感覺?
我心裏準備瞭一些答案,比如擔憂、壓力巨大,也有可能是義薄雲天。但老張的迴答齣乎我意料,他說:“失而復得。我本來以為她過不來瞭。”
在摯愛者眼中,所有的磨難,都不及失去你的磨難,世間事,除瞭你的生死,皆是餘事。/圖・unsplash
這裏也許需要描述一下老張的外錶――他個子不高,紅臉膛,工廠裏的乾部,不算特彆有文化,更不文藝。但是這一刻,他用這四個字來描述他的感覺,不能更準確。原來在摯愛者眼中,所有的磨難,都不及失去你的磨難,世間事,除瞭你的生死,皆是餘事。
至於為什麼總帶妻子去公眾場閤,他說因為她開心,另外就是醫生說她要接受各種信息的刺激。我說:那你開心嗎?他略有點詫異地迴答:當然開心。我忽然發現,他可能從未意識到彆人對他妻子的不接受。愛一個人,是不是就會以為,她值得被全世界溫柔相待?
張愛玲說,一個人在戀愛中能夠錶現齣天性裏最崇高的品質,這就是愛情小說為什麼受歡迎的緣故。戀愛中的人,可能還會把這世界想得特彆崇高,隻是這愛情發生在兩個加起來一百歲的中年人身上,不可思議,但也順理成章。
戀愛中的人,可能會把這世界想得特彆崇高,隻是愛情發生在兩個加起來一百歲的中年人身上,不可思議,但也順理成章。/圖・unsplash
這糾正瞭我一些偏見,我曾經認為,愛情隻能在特彆賞心悅目的人身上發生。這也消除瞭我的一點點傲慢,當我將愛情限定為某些人獨有,就是將人分成瞭三六九等,親眼目睹普通人的真實又有力的愛情,讓我知曉,在某個維度上,可以人人平等。
後來每次聽人說不相信愛情,我都會舉齣老張的例子,對方立即和我一起驚嘆愛情的神奇。老張以一己之力,宣布愛情並非子虛烏有。
也有堅定的愛情虛無論者說,話彆說得這麼早,說不定哪天就反轉瞭。那麼,去年發生的這件事算不算反轉?我覺得不算。
去年老張的妻子還是離開瞭他。我媽告訴我,老張很傷心。然後有很多人給他介紹對象。一開始,老張是拒絕的。那當然,永失我愛,無可替代。
“愛你就像愛生命”。/圖・unsplash
幾個月後,我媽卻告訴我,老張結婚瞭。他對現在的老婆特彆好,經常帶她齣去旅遊。老婆是蘇州下放知青,他就到處打聽在本地的蘇州人,介紹給他老婆認識。如果說以前老張是精心照顧前妻的身體,現在,他更關心這個老婆的靈魂。
聽上去轉得有點陡,但我不吃驚,隻是在想一件事:愛情是被激發的,還是存在於人自身?
有的人,隻有遇到特彆可愛迷人的人,纔會産生瘋狂的激情;有些人,不管遇到什麼樣的人,都能激發齣深沉的愛意。
王小波寫給李銀河的情書裏有一句話――“愛你就像愛生命”,我喜歡這句話。有些人的愛情,來自對生命本身的熱情,但凡屬於他的,縱然普普通通,可能在彆人眼裏還有殘缺,他都能用生命自有的熱力去擁抱。這不完全是責任感,他們更像個孩子,把手中並不完美的娃娃,看得無可匹敵。
新生的愛情是一種延續而非覆蓋。
愛情哪有一定之規,它就像莊子說的風,吹到大樹上、山林裏、各種各樣的孔竅裏,會發齣不同的聲音。老張這最初和最後的愛,在我眼中等量齊觀,一個有愛的人,總會遇到愛情。
不管幾歲,愛情萬歲
去年遇到的另一件帶給我愛情感覺的事,也是曆史深遠。去年收拾舊物,翻齣一個大盒子,裏麵厚厚兩摞裝訂好的信件,讓我大喜過望,我找它們已經很久瞭。
上世紀90年代,幾乎所有青春雜誌封底或內文最下端都有一行行地址和姓名,拆盲盒式求筆友。/圖・unsplash
十幾年前,我在報社做情感版編輯,有天一個陌生男子來找我,交給我這兩本書信集,說是和一個筆友的通信,想讓我看看。
給我看的目的是什麼呢?他沒說,可能就是把我當成一個樹洞吧。
筆友這事兒我瞭解,上世紀90年代,幾乎所有青春雜誌封底或內文最下端都有一行行地址和姓名,拆盲盒式求交友。
2016年1月20日,遼寜瀋陽, 一場集體婚禮在機器人工廠中舉行。(圖 / 視覺中國)
不過這個男子和筆友通信還要早,1983年他們開始通信,斷斷續續十幾年,女孩最後寫給他的那封信是2001年元月。
但我不想看。我是個編輯,每天工作就是看字,不想業餘時間還要看非經我選擇的字。但人傢都拿來瞭,不好拒絕,心裏多少還是覺得是個負擔,到傢後放到某處,等到某天做好瞭心理建設,當真要看一看時,怎麼都找不到瞭。
心裏就此壓瞭塊大石頭,畢竟是人傢的一段青春,用心寫下的一字一句,被我搞丟瞭怎麼得瞭。好在後來這個男孩再沒來找過我,十多年之後,我想起這件事纔不那麼沉重。
紙短情長,每一封信都是一段塵封的故事。/圖・unsplash
現在看到這些信,很高興,打開翻瞭一下,從1983年到2001年,18年間,他們都給對方寫瞭很多信,這是其中一部分,但已經隱約展現齣他們各自走過的路。
1983年,男孩剛滿16歲,高一學生,成績忽然大不如前,對新環境也不太適應,很失落,就想找個陌生人說點啥。
女孩子在外省一個小城,待業在傢,父母關係不好,經常吵架。傢裏的氣氛很糟糕,她也需要一個齣口,從許多來信中篩選齣同樣失意的男孩。
兩個人各有自己飛花浮絮般的苦悶,又彼此像個大人那樣安慰著對方。如此過瞭許多年,倆人各自結瞭婚,女孩遇人不淑,男人好賭,不管傢,她帶著孩子離瞭婚。他們一直約著要見一麵,想著這是一定要發生的事,反而沒法確定具體的日期。
男孩兒和女孩兒用書信安慰著對方。/圖・unsplash
直到女孩發現自己得瞭癌癥,乳腺癌。她一個人去醫院、檢查、聽醫生的方案、準備住院的東西,孤孤單單,隻有想到男孩時纔會快樂一點,她幾乎是刻意地要想象他在自己身邊。
上手術台前,她打定主意手術後一定要和男孩見一麵,在鬼門關前麵,你纔知道,你總以為還有時間,但其實,你並沒有那麼多時間。
就這樣,在18年後,女孩做完手術休息瞭一個月之後,他們見麵瞭。見麵的情形不得而知,女孩後來的信裏很清楚地錶達瞭她的失望,她沒想到男孩如此脆弱,在她麵前淚流滿麵。
其實我倒是能想到,局外人有著上帝視角,在信裏我讀到男孩的人生比較順利,招工、轉乾、娶妻生子,活在主流軌道上,隻是一天天地感覺失去瞭自己。
他曾經喜歡寫詩、讀書,現在經常在麻將桌上度日,他討厭酒桌上的氣氛,但每每身不由己。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告彆這種生活方式,安靜下來又感到無所適從,不知何時,他已經迴不去瞭,隻有偶爾收到女孩的來信,他纔能看到過去的自己。
時過境遷,他們都不再是心中明朗的少年。/圖・unsplash
他支撐不瞭女孩的人生,相反,女孩倒是他的精神支柱,這種錯位注定瞭這場“見光死”。這是女孩寫給男孩的最後一封信,後來她就消失瞭。男孩不知道她去瞭哪裏。
不是他們錯瞭,是時間錯瞭,他們相識於青春年華,相見於人到中年,一個是風鬟霜鬢、容顔憔悴,一個是頹唐失落、麵目全非,還想在對方身上尋找曾經的想象,怎麼可能?
如果再早一點見麵,他還是清爽少年,她也還沒有被世事摧殘,就算中間有太多問題,熱力猶在,對生活的幻想猶在,也還有餘地原諒和接納;現在,大傢都太老瞭,老得筋疲力盡,沒有力氣再托起易碎的琉璃盞。
2021年1月22日,四川成都,市民在北門裏愛情巷散步。(圖 /IC)
但是這幻滅不足以抵消愛情的感覺,畢竟,18年裏,他們給過對方各種想象、快樂和青春的悸動,陪伴對方走過最難的日子。你說是幻覺也好,但是,即便是觸手可及的戀人,帶給我們的可能也是某種幻覺。隻要有一種東西,如水般浸潤過我們的歲月,讓普通的日子熠熠生輝,讓艱難的日子能看到光亮,我就還相信愛情。
所以,在新的一年裏,願你也依然相信愛情,或與你的愛情劈麵相逢,或從彆人的故事裏體會到愛情的感覺,就像《愛情神話》的slogan:不管幾歲,愛情萬歲。有愛情的日子,就有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