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2022, 1:06:50 PM
記者/李佳楠 實習記者 陳鍇躍
編輯/石愛華
二審庭審後,網友米花(右)和劉鑫一起齣現在發布會現場
2022年2月16日,江鞦蓮訴劉鑫生命權糾紛案二審開庭。法院門口,一位自稱“劉鑫證人”的女士意外闖入公眾視野。
她的網名叫米花。五年前,她在一則報道中關注到江歌案,像無數手機屏前的網友一樣,當時她隻是一個普通的看客。
但五年來,關於江歌案的爭論從未停止過,江鞦蓮和劉鑫兩位當事人的糾紛在雙方支持者之間也演變成瞭一場曠日持久的“網絡論戰”,甚至當事人雙方都經曆瞭不同程度的網暴,矛盾進一步激化。
米花也成瞭“這場戰爭”中數以萬計的參與者之一,並為此搜案捲、聽錄音、做分析。從幫助江鞦蓮找資料,到成為劉鑫的“證人”,“米花”覺得自己從未有意站隊任何一方,隻是在維護事實真相和正義。
但現在,抽身迴看過去五年,米花也在反思這段經曆。她曾以不閤法的手段去搜索當事人的信息,是“網暴劉鑫”的間接參與者,如今又因為作為劉鑫的證人發聲,而遭到對立陣營的網暴。
米花說,決定走到台前,是對自己過往經曆以及網絡現實環境的一次“糾偏”,“我想,在未知事情全貌的情況下我們都不要貿然對一個人予以置評,這樣的言論很可能就會變成壓倒另一個人的一片雪花。”
以下是“米花”的自述。
江鞦蓮訴劉鑫生命權糾紛案二審庭外,米花接受媒體采訪
“決定齣庭,我做好瞭遭受網暴的準備”
我是米花,一個關注江歌案四年多的普通人。
2017年我看到媒體采訪江媽(講述者對江鞦蓮的稱呼)和劉鑫的視頻,由此關注到江歌案。四年多裏,我從參與“網暴”劉鑫,到如今願意齣庭成為她的證人,見證和經曆瞭太多的紛爭和網暴,於我而言,這段經曆是一個值得反思的過程。
年過四十,我的生活工作一直安逸、穩定,但不久前,我瞞著傢人和同事,一人坐上高鐵,從無锡趕到青島,以現實的身份介入到江媽和劉鑫的官司中。
2月16日,江鞦蓮訴劉鑫案二審開庭,此前我曾申請以劉鑫證人的身份齣庭,但未能獲準。那天一早,我來到青島中院門口,給瞭劉鑫一個擁抱,看著她走嚮法院。當時,我聽到一位女記者在直播中說,“我們正在等待劉鑫來到現場”,而劉鑫剛和她擦肩而過,這個場景讓我覺得有些黑色幽默,忍不住在一旁提醒“劉鑫已經進去瞭”。
說話間,記者們紛紛圍嚮我,就這樣,我第一次走到瞭鏡頭前。麵對媒體采訪,我並不緊張,因為我覺得自己是坦蕩的,於是即興錶達瞭自己對案件的想法。我甚至講得很大聲,能讓更多人聽到我的聲音。
看著幾十位記者在現場苦等消息,我有些感慨,五年以來,江歌案一輪又一輪的輿論發酵,也讓大眾一次次陷入熱議。我個人認為,如今的關注和討論,已脫離瞭案件本身。
我第一次與劉鑫和她的代理律師鬍貴雲交流是在一審判決前後。此前,有網友聯係瞭鬍貴雲律師,嚮她提及我這裏有相關的證據。於是,在二審開庭前兩天,我接到鬍律師的電話,她想要我作為證人齣庭。
對於齣庭作證,我最初是猶豫的,但網友和朋友的鼓勵,讓我最終決定齣庭。一位網友冒著身份暴露的風險,為我實名齣具證言,還有一位網友給我發來語音說,“我僅代錶我自己謝謝你,我真的非常感動”。當然,既然決定齣庭,我也做好瞭接受各種評價的準備,甚至是遭受網暴。
庭審前一天,我第一次見到劉鑫。當晚,我得知齣庭作證未獲批準,在這種情況下,我們臨時商議要在庭審當天舉行媒體見麵會。我希望在見麵會上展示掌握的信息,與媒體一起梳理事情為什麼會發展到今天的局麵。
發布會當晚,我看到趕來的劉鑫極度疲憊。記者圍攏過來,我看到她有個明顯躲避的自我保護動作,於是我有意用強硬的口吻勸退瞭記者。
劉鑫簡單發言後,我成瞭這場發布會的“主角”。當我開始講述自己與江媽接觸的經曆時,有記者打斷我,質疑我的分享和案件本身的相關性,稱沒有看到紮實的證據。從我自身感受來說,我在“怒氣衝衝”的語氣中感受到瞭“敵意”。劉鑫中途離開後,很多記者隨之離開,隻有幾人聽到瞭最後。
其實,這場發布會更是一場信息傳遞會,某種程度我“利用”瞭媒體,記者是被劉鑫吸引過來的,發布會分享的內容某種程度上不是講給記者們聽的,我有意藉這次發布會嚮外界傳遞我的聲音,分享我的經曆,是想讓更多人意識到事情的復雜。以後,如果有機會,我確實需要嚮所有的媒體道歉。
發布會結束我沒瞭力氣,在酒店的被子裏一直控製不住地發抖,雖然看到有網友數韆條的謾罵留言,我無意顧及,隻想趁著熱度還在,趕緊把我的“證詞”發齣去,讓更多人看到。
很多朋友和親人看到瞭我的視頻。他們看到我遭到網友攻擊和謾罵,個人和親屬信息也被傳播到網上,甚至有朋友遭到陌生人的電話騷擾。他們不斷給我發消息、打電話,替我擔心,也擔心自己受到牽連。
雖然早有遭受網暴的心理準備,但實際的力度還是超齣瞭我的預想,考慮到事情已經波及瞭我的傢人而並不僅僅是我自己,我決定刪掉大部分微博,關閉私信,設置評論。
米花在發布會現場展示她的“證據”
“我不是鍵盤俠,但當時覺得網暴好像沒錯”
其實,接觸江歌案純屬偶然。
2017年11月12日晚,我在江蘇無锡的傢中閑來無事,刷到朋友轉發的《局麵》欄目,視頻裏,記者對江鞦蓮和劉鑫分彆進行瞭采訪。我從記者的錶情中看齣他對劉鑫的質疑,看完視頻,我也作齣判斷,認為劉鑫事後聲稱不知道凶手是誰是在撒謊,我對江媽的同情和對於劉鑫的“恨意”由此産生。
江媽在視頻中說,“女孩子嘛,都害怕的,我江歌也害怕呀”,類似的場景讓我瞬間共情,哭瞭很久。深夜,我給江媽轉瞭200元錢,備注是“來自素不相識的陌生人”。
第二日,我忍不住和朋友討論,我自認還算是個理智的人,絕對不是鍵盤俠、噴子、暴民,但這次卻真心覺得網暴是對的,看視頻時幾次有想要“一巴掌(朝劉鑫)扇過去”的衝動。
在認定劉鑫撒謊的前提下,我決定要去尋找真相,挖掘劉鑫撒謊背後的隱情,自發聯係渠道著手去查陳世峰的個人信息。從陳世峰的齣行軌跡中,我發現案發前他曾去過山東。我自認發現疑點,主動加江媽的微信,把陳世峰的信息發給她,之後還幫忙查瞭劉鑫和其傢人的個人信息。我明知人肉搜索個人信息是違法的,站在真相和正義的立場,當時的我在理直氣壯地侵犯她(劉鑫)。
網上互動的多瞭,江媽把我當做朋友對待,我們會談及和劉鑫的紛爭,一起“打蛆”(指代反擊劉鑫支持者的行為),還會聊一些生活話題。我對江媽的同情和幫助並未停留在綫上,最終有瞭現實中的接觸和相處。我曾在無锡的傢中招待過江媽,暫住期間我陪她散心,也因此接觸瞭很多江媽的支持者。
網友的行動是自發的,最初幾位支持江媽的網友建瞭群,越來越多的人齣於不同的理由聚到一起,大傢當時都覺得劉鑫在撒謊。那時,江媽也在遭受著網暴,支持者中有人是單純地反對網暴,有人是為瞭尋求真相。
和飯圈模式類似,在“反對劉鑫”這件事兒上,網友會根據自己的特長進行分工。有擅長於網絡罵戰的“罵人組”,有整理信息的“資料組”,甚至還有網友組成“特工組”,玩無間道,鎖定劉鑫支持者後派齣特工臥底獲取對方真實信息。有些小組有自己的“組群”,特工組比較私密,還要防止對方支持者臥底潛入。
網友們強大的組織能力和瘋狂程度,是此前我沒有想到的。
成為劉鑫的“證人”後,米花收到的留言
“我開始慢慢疑惑,覺得參與的不再是正義之事”
在江媽和劉鑫各自支持者之間的“戰爭”中,看到劉鑫和其他人遭到江媽支持者的網暴,我開始慢慢疑惑,覺得參與的不再是正義之事瞭。
我見證過很多網暴的例子,一旦劉鑫堅定的支持者在網上引起注意,其現實中的身份信息就會被各種組挖齣並曝光,從而受到壓力。“特工組”甚至會派齣“美女特工”在網上和對方聊天,以此獲取對方身份信息。之後,“特工”也會反過來遭受人肉和攻擊。有時,群裏的討論被泄漏齣去,群友還要互相懷疑,這讓我自己很不舒服。
在同一個“戰壕”內部,溫和派和極端派之間也會發生內鬥,一方覺得罵人的行為低劣,一方覺得行為太過溫和。很多網友在“內鬥”中受到傷害,決定退齣。雖然我行動上曾侵犯過陳世峰、劉鑫的個人信息,但輿論場上我非常反感汙言穢語,很少轉發“罵人組”的文章,因此和他們有瞭“矛盾”。
在江媽和劉鑫的紛爭中,一些大學教授、律師以及江媽曾經的支持者都遭到網暴。我記得,江媽曾懷疑兩位律師泄露瞭案捲,兩位律師馬上遭到網暴,但後來有人發現,律師手裏的案捲和泄露齣的案捲格式並不一樣,但這沒有終止事態的發酵,直到律師起訴瞭一批罵得比較狠的網友,這輪網暴纔停止。
在我看來,在網絡環境裏,很多網友都可以“光明正大”地罵劉鑫,甚至於她被罵到再不願露麵的時候,有人還在想“如何把劉鑫引齣來”。經曆瞭這些,我的價值觀已經讓我越來越抵觸這些仇恨和戾氣瞭。
案件二審當天,法院外有大批媒體在守候
“齣庭作證是我最有行動力的一次糾偏”
最初,因為同情和支持江媽,我被拉進瞭“資料組”,但我認為自己更像個追求真相的推理黨。我和一些推理組的網友發現問題後開始獨立思考,不再偏聽偏信任何一方,深入鑽研,我們通過瞭5年這麼漫長的時間,試圖去發掘真相。
隨著研究的深入,我們從邏輯上推翻瞭此前的一些認識,我也因此對劉鑫的態度有所轉變。2018年下半年,隨著江歌案案捲的泄露,鄰居證詞也泄露齣來,加上此前媒體報道的日本庭審披露的作案細節和法醫的傷情鑒定,我們發現,劉鑫的一些話在邏輯上和客觀證據上是符閤的。自此,我開始後悔此前對劉鑫的一係列做法,對她心生愧疚。
梳理材料時,我還想起一個細節,江媽曾告訴我,她反復聽過劉鑫的第一次報警錄音,卻沒聽到女兒的聲音。
此前,報警錄音中1分37秒是江歌的聲音是很多人的共識。有瞭我提及的這個細節,我們最後推理的結果更傾嚮於1分37秒不可能是江歌的聲音。
我忍不住與人討論,將“江媽沒從報警錄音中聽到女兒聲音”這個細節發到一個小群中,後來,有人寫文章稱我是編造的。此後,我一直被人傢說撒謊,在長達三四年的時間裏,一直麵對這種攻擊,我都有瞭應激反應。這次開發布會,我也找到實名的證言,證明我沒有撒謊。
後來我不願再陷入這場紛爭,幾乎就保持一個冷眼旁觀的態度,但看到一些文章把江歌案寫得很離譜,還是忍不住會寫一些文章去迴復,然後再次受到攻擊。
很快,來自現實的問題也開始瞭,江媽的一位忠實支持者突然重提我涉嫌非法獲取公民信息的事,我感到巨大的壓力。糾結瞭很久之後,2019年8月份我決定去自首,在公安局做瞭詳細的筆錄,講述瞭自己的想法。自首一事對我打擊很大,做筆錄、找律師花費瞭很多時間,2020年12月份,警方對我作齣行政處罰。
2021年4月,一審開庭後,江媽律師黃樂平在媒體座談會上發布瞭江歌案的相關視頻,我看到視頻中報警錄音字幕將“鬧”錯配成瞭“罵”,我在微博上發布瞭鑒定和糾錯。
其實,我並不是為瞭劉鑫纔做這些,在尋求真相和公益的過程中發現問題,隻能自己去探索。但發布該條微博後,我隨即遭到短信炸彈轟炸和私信攻擊、謾罵。我越有意去糾偏,越被拖得越深,變成瞭一個非常怪異的循環,一直升級到現在的地步,齣庭作證幾乎是我最有行動力的一次糾偏。
“我曾是壓倒他人的一片雪花”
其實,我一嚮的處事風格是對事不對人,即使是我傢人和身邊的人做錯事瞭,我也會坦白指齣來。
在江媽和劉鑫的紛爭中,我從來沒有支持誰,我隻支持事實本身,我和那些多年關注此案的網友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有“真相潔癖”和“道德潔癖”的人。我們都是在未和劉鑫取得聯係的情況下,自發地去進行還原和邏輯復盤,進而得齣結論。
但傢人並不理解我為什麼把自己牽扯進去。最初,我站隊江媽,站隊劉鑫的網友把我的個人隱私扒齣來;現在作為劉鑫的證人齣現,我又遭到江媽支持者的網暴。
我認為,並不是我立場不堅定,而是立場太堅定,我隻是覺得這個事情裏麵有不閤理的地方,我看到這一切發生,並且復原這個事情怎麼發生的,它已經變成一座壓在我眼睛裏的山,我受不瞭這樣的事情,此次公開齣麵也是想把信息傳達齣來。
有人覺得我藉此舉想要齣名。其實,我性格有點大大咧咧,也很佛係,我的工作也需要我低調行事。我不想做網紅,也不想帶貨,隻想把自己想說的話、願意做的事完成,然後就會迴歸自己正常的生活。
過去我們一直在研究為什麼江歌媽媽和劉鑫兩人會發生這種矛盾,一直在研究她們的對話,她們的聊天內容我幾乎能背齣來。案發後,她們倆人一個怒火攻心很著急,一個配閤做筆錄都迴得很慢,都可以理解的。最初,劉鑫迴復江媽的消息很長,兩人交流還是正常的,也不存在誰故意去傷害誰或者誰故意躲避誰的情況。
現在迴看,我覺得這本來就是她們兩個人之間的事情,卻把無數的人裹挾進來。網絡是一把雙刃劍,我覺得,她們兩個人之間的割裂跟網友之間撕裂和站隊分不開。我記得案發一個月後,有網友說“陳世峰是殺人凶手,劉鑫在替他隱瞞”,江媽就給他點瞭個贊,可見,當時人的情緒、行為和網友是有一個互動、互相影響的過程的。
我認為,2017年劉鑫第一次露麵接受采訪就引發瞭一場慘重的“網暴”。而我也是其中咬她的一個人。
其實,整個事情就好像一個蝴蝶效應,從報警錄音中的“罵”字“鬧”字之爭,網友紛紛下場評論,到如今,輿論的“房子”裏充滿超聲波,如果有人從一個不同角度發齣一點聲音,就會像我現在受到的衝擊一樣。
發布會後,在自行刪除微博的過程中,我看到有9000多條私信,看到網友漫無邊際地謾罵和攻擊我。我之所以站齣來,是因為我看到全民的網暴發生在彆人身上,我覺得這是不對的,我想指齣這一點,結果這一點就發生在瞭我身上。
我自認是個真誠的人,此次青島之行也是要做自己覺得對得起良心的事。我曾經傷害過劉鑫,如今,我覺得自己當年的行為奇蠢無比,第一次見到劉鑫時,我也當麵嚮她道歉瞭,還有200多名網友希望我代他們嚮劉鑫道歉。做齣道歉的決定並不容易,他們基本上都很惡毒地去罵過劉鑫或者做過什麼事情,道歉就等於承認自己曾是“惡毒”的。
現在,我對在網上謾罵攻擊他人的做法是“鄙視”的,看到有網友在我微博上對江媽進行言語侮辱,我也會立即拉黑。
經曆過這些事後,我也開始反思,我真心希望像我一樣的普通網友,在對一些事情未知全貌的情況下不要貿然置評,因為這樣的言論很可能就會變成壓倒另一個人的一片雪花,我最初的時候也曾是一片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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