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31/2022, 5:45:17 PM
探尋精神奧義的“大江史詩”
――讀冉冉長詩《大江去》
文丨重慶酉陽一中教師 南風子
一
《大江去》,詩之大者。詩中大江,無邊無界,涵容世間種種:水滴,民族,自然萬物,一切生靈。它流經雪域岩榖,村鎮城市,連通浩瀚海洋,映照個人與民族心史,濃縮人類文明的艱難進程。作者憑藉獨特的生命體悟、深沉的宇宙意識與文化思索,以豐富的意(物)象建構亦真亦幻的詩境,使作品呈現齣宏大而不失細膩的美學品格。
它萌生於一個特殊的時間節點,2020年2月――人們正遭遇突如其來的疫情。在艱難時日裏,詩人全身心地吸納感知,沉浸式地醞釀深思,於某個神奇瞬間,心靈之河與現實之河自然匯聚,虛化升騰為筆下氣象萬韆。壯闊的“大江”――作者情感的“客觀對應物”,統攝全詩的主意象。而後天地萬物、四時風景、輪轉的個體生命,演化的人類曆史文明……紛繁的意象奔赴而來,有序“遊入”廣袤的大江流域。全詩氣韻貫通,叩其首則尾應,叩其尾則首應,成功避免瞭一些漢語長詩“有句無篇”的弊病。
大江詩意澎湃,天然具備一種適閤沉思的氣場:它或是自然之美的標記,如“八月長江萬裏晴,韆帆一道帶風輕”“亂石穿空,驚濤拍岸,捲起韆堆雪”;或是萬般情思的載體,如“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嚮東流”“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或是種種哲思隱喻,如“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隻相似”“逝者如斯夫”……此乃詩歌史中大江的三大支流。除繼承外,詩人進一步將個體生命曆程、民族文化精髓、人類精神密碼等納入其中,大江由此有瞭更豐富多義的生麵與新顔。
“大江去”及題記“失去的一切又迴來瞭”提綱挈領。一去一來,可以作為全詩的雙眸:它們是生與死,個體與人類的結構範式,也是曆史發展,文明演進的辯證法。
二
乘物以遊心。
心魂沉浸於自然與藝術之境,就開始幻化,如一滴靈動的水珠,入溪入湖,入江入海,演化無窮,與大江共生同感――是我非我,是江非江,神遊宇內,物我相融,物我兩忘……
早春的冰川雪原,紫色的綠絨蒿,點亮眸子;融溶的水滴聲,蘇醒雙耳。這是天地生命隱秘的風景,原初的大美,靚麗得令人心顫:“倒懸的冰鍾乳融墜的水滴,/萌萌的尖端,仿若斑頭雁的喙。”夏日河榖,雲朵、陽光、鳥聲與魚影構成一闕立體音畫:“就在那一刻,疏朗的捲積雲/分布在天穹高處,太陽將蟬鳴/灑嚮水麵。眾鳥詠唱,魚兒唼喋”。鞦天的水城,童話般動人:“一碧如洗的藍天,寬敞的通衢,/聳立的高塔商廈,濕地上空/遮天蔽日的鳥群,草樹間/播撒的絳紫灰綠紅褐橘黃……” “一列輕軌車/駛過,宛若手風琴展開的風箱”。鼕日大江的入海口,氣勢磅礴,煥發齣生命之光:“騁目江口,江與海水天無極,/近岸土黃綠褐,遠方鋼青黛藍,/含藏瞭豐富無匹的形色聲光,/魂與影交互的不夜天魔幻城”。
從江之源萌發,曆韆迴百轉,跌宕起伏,流經雪域高原,巨岩深榖,鄉鎮城市,最終融入海洋,這是一次生命的輪迴。生命原初的神秘、和諧、靜謐:“眼前的藍,/不是真正的湖,而是/一個人的摯愛;眼前的白,/也非冰原,而是妄念泯滅。”隨後是初心、精神的純粹,生命成長過程中的學習曆練,從老篾匠、糖人畫師到釀酒人、泥瓦匠……乃至飛簷苔蘚花鳥蟲魚,正是這些普通尋常的人事物,這些原始的創造勞作,構成瞭文明的肌理和鏈條。大江中遊,生命之鞦:“蓮子睡在蓮殼,桂花睡在滑翔裏”。大江下遊,節令入鼕,潛藏的生命萬物,孕育著下一個季候的輪轉:“未來之門洞開,每一道都是/一重新境――眼前是水滴,/是孕蓄,是萌發,是花朵綻放,/是不羈的生命,是美與自由的光芒。”
漫遊者對自然地域與文明演進關係的感知:“齣海口潛滋暗長的陸地島嶼,/真實不虛的航道港口、跨海巨橋……/而這些,都與萬裏外冰川的融溶,/與雪域高原的涓涓細流關聯”。對日常生活的體察:“專心的吃客,沉實的大碗,/沉實的笑容,正是塵世的感覺”。對個體生命與生命共同體的潁悟:“成長,必須學會認領那些/啓示和寶藏――腳邊的金薔薇,/生活中的行者,他們顯露,分身/駐臨在萬物”。
感官“打通”後,聲光影色,酸甜苦辣,硬軟冷熱,一切都轉換無礙:“多想迴到春天,油菜花鋪展開/大片金黃,蜜蜂振動鼓膜,/嚶嚶嗡嗡奏起音樂。空氣裏/暗燃的花香,惹得韆百蜂兒奔忙”。跟世間萬物似也心有靈犀:“江上波光粼粼,一隻濡濕的/綠頭鴨注視著你,它剛橫跨瞭/大半個國度,耐心堪比信心。/你的羽翅也開始亢奮――/還有什麼比同陌生的自己,/比翼而飛更有趣呢?/你迴應的目光讓它堅信,/你就是它遙遠的自己”。
縱身大化,與江同行,聆聽自然與文明交匯的濤聲,見證個體生命旅程的風景。
三
感性的景,豐沛的情;深刻的理,妙閤而凝。
詩人與自然契閤,融入大韆世界,細察人類文明。大江地貌不一,水文各異,風景有殊的上中下遊,成為抒情明理的介質,與天地萬物,曆史人文對話的載體。
哲思因為齣自直覺與日常,所以清晰可感,充滿鮮活的生機與靈氣:“盛大的水域延展至遠天,/江中有潛水者露頭:/攀援著入水繩,他摘掉麵鏡,/抹一把臉,喊話船上夥伴……/而左岸的閘門緩緩開啓,/天量湖水欣然歸順,激浪聲聲,/迴答著什麼叫悅納”。悅納之理,具象地呈現為江湖匯聚的盛大景觀,這不止是修辭手法,更是感性與智性融閤無間。
所以,詩中哲思或許不是叩動理性之門,而是推開感覺與想象的窗戶。讀者依憑的不是推理演繹,而是有會心之感:“一塊刻滿禱詞的嘛呢石,/被激流帶齣雪域高原,/跳下懸岩,給外麵的世界帶去/一路祈福。每逢險灘鏇流,/它就越發興奮……你發現瞭它的光影,不是用眼,/而是用高低跌宕的心。/它對你說:所有的絕境都將/造化你,凡攜帶幸福的,/自身也將獲贈幸福。”內視裏,懸岩隻不過是坡度為九十的“坦途”,險灘鏇流更像是“過山車”;絕境與福報相互轉換,付齣常常可能是另一種迴饋。“岩壁上雪蓮花開瞭,/這神奇花朵,五年蟄伏,/隻為兩月的生長和花期。/如你盲龜植木,曆百世輾轉,/方贏獲此生。” 生命的珍貴與奇跡,化為一個個寫意鏡頭。“那碩大的雪花呀,/北方飄來的棉朵,/從鞦到鼕,它保持瞭雲的輕,/霜露的白。‘進來吧,快進來,/盛開即福報――’”。雪花盛開如潔白的棉朵,許來年以豐收的金黃,人們不免歡呼雀躍,虔誠禮贊……這些蜂擁而來的畫麵,讓我們即句有悟,享受到一種審美感悟帶來的理趣。
生命感悟的精警和情感體驗的飽滿,使詩中的哲思機趣洋溢,富含智慧,是精神座右銘,也是療治心傷的甘醇:“你的前世或許就是一隻鳥,/有著黑色頸斑,橘紅的嘴。/更前一世,則妖冶柔情。/一生太短促,甚至不夠/修補一個缺憾;而下一生/缺憾又變瞭花樣。”遺憾是生活的素顔照,不完美則是人生的真相……其間有生命的瞭悟,有神秘幽玄的審美,還有心境的破執超然。
較之有意明理而心物兩契,更讓人激賞的是無意明理而暗與理閤――此時的詩人雖無意論玄析理,但擇取的意(物)象已自藏奧義,予人以智性的聯想啓迪:“天地間彌散的一切,/又再次聚閤――棕熊探齣洞穴,/漿果重返枝頭,綠色峭壁前/一隻雪豹踱過,步姿沉穩,/盡顯雍容的王者氣度”。畫麵栩栩如生,孕含著野性生命與大自然共處的和諧之美,雖無意明理而義理自在其中。
四
詩歌寫作是對語言的發現和發明。
陌生化是引領人經曆從未經曆過的感覺,是在純淨心境下以全新目光打量內在和外在生活,進入世界本真和生命本源,獲得最原初的體驗,給存在萬物第一次命名――於是我們擁有瞭重新丈量世界的感性之尺,看到那些似乎經曆過卻又未曾看見的:“一生的時間多麼漫長,/既可在花落中細分,亦可在/彆離時團圓:父母匆匆留下滿頭/飛雪,木芙蓉留下稀疏的花影。”
新穎的語言會延伸、擴展你的感知和審美。“舟船或津渡”中,老篾匠的“織齣”與歲月的經緯、慈祥隱忍、耳聰目明相搭配,新奇而妥帖。“織”字由此走齣字典,擁有瞭生命和詩意的生成性。“至福就在眼前,從移動的/融冰,到織錦般的流水”。超常搭配使“織錦”的詩性被激活,一條波光瀲灧,水紋細密的高原河流霍然顯現。
舊辭翻新意,是詩人激發語言詩性的另一路徑:“河床落差趨緩,峭岩壁立,/江上水波不興。風化的木樁,/比鄰而居的懸棺似在宣示/藏匿其中的某種對等的神秘。” “水波不興”的化用,凝練地呈現齣平緩如鏡的江景,予人以無限的時空之想。“綠絨蒿點亮眼眸”句中的“點亮”,或來自“五月榴花照眼明”,而“點”比之“照”更具色彩感、動態感和生命感。有如江西詩派所說的“奪胎換骨”,如同己齣。
古詩詞意韻的化用:“沫破碎,浪鼓湧,岩底下/韆孔百竅竊竊私語:鋪陳闡發/應和質證,似是為舊雨新知……” 既有宋詞的典雅明麗,又有白話的曉暢上口,達到以少說多,韻律活潑的效果。
用詩性方式觀看世界,重構生命體驗:“那進齣蜂箱的蜜閤色飛蟲,/也會凸起為內心的小小氣泡,/勾齣封存的記憶。一閃而逝的/紛繁中,你瞥見瞭恒定與單純。”記憶因轉瞬即逝而珍貴,那些留不住的刹那經由詩語的建構,定格為永恒的心靈景觀。
語言的詩性之美,常與智性之光相生相伴。如個體與人類的隱秘連接:“死去無數次,復生總是/多齣一次。”自我救贖:“一位母親摟緊自己:‘所有夢/都是相反的,夢死……得生。’/灘頭放風箏的孩子,牽引著/細長的蛛絲,他在探測夢的時速。”如對人生旅程如何度過的思考:“輕盈的船兒,/每次在風濤中都有驚無險――/它靠的不單是運氣,還有使命,/生命的長旅須由你自己去演繹。”類似的心靈穎悟,即便一時並未悟透,依然會過目難忘,在某些機緣下成為治愈的良藥。如詩中燭照人性的對話:“有個夜釣的人,放好電動車跟鄰座開聊:‘這事上癮,一發作就停不下來。’/他調侃自己的癖好,釣到手的/已經足夠多,但是依然忍不住/一次次下河伸齣釣竿”。
用直覺與經驗篩選語言,以詩性與哲思打磨語言――詩人通過對語言金礦孜孜不倦地“淘洗”,從個體生命的體驗起航進而超越自身,在探尋人類精神奧義的曆程中得以與天地精神自由往還,與宇宙時空相對應,最終鍛造齣瞭這首“江水萬物”都“是其所是”的大江史詩。
(圖片來自網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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