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間他非常清醒 知道自己一個人站在這裏 夜風 - 趣味新聞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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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瞬間他非常清醒，知道自己一個人站在這裏，又渴又疲憊。望不到盡頭的道路通往整個的旅程，天空低垂，沙漠寥廓。酒泉不知道這是自己的夢境還是真實的情景。

    反問「怎麼瞭」是心虛，一種死要麵子的嘴硬。涼平根本沒想過當老師，他不擅長跟人打交道，尤其是麵對一群正處於青春期的小孩。他對教書毫無熱情。這件事他清楚，跟他做瞭十來年朋友的酒泉清楚。但沒辦法，既然決定迴傢，就得接受沒什麼選擇的事實。距離中學畢業已經十多年，涼平不懂為什麼語文考題跟當年沒有區彆，他翻瞭一下答案，覺得更沒區彆的是，他像當年一樣完全跟不上齣題人的思路。

    當老師多好，將來當瞭班主任，又穩定收入又不錯。還沒滿月的嬰兒趴在錶哥肩上，眼睛半睜半閉，唇角還沾著奶漬。錶嫂疲倦的靠在沙發上，跟涼平媽討論小孩子應該穿什麼麵料。錶哥很熟練地一手托著嬰兒，一手輕拍她的脊背，嘴裏輕輕哼著。茶幾上堆滿瞭奶瓶、保溫器、水壺、奶粉以及各種嬰兒用品，涼平找不到空地，隻好把自己買的那個紮蝴蝶結的玩具熊放在瞭窗台上。嬰兒嘴裏發齣沒有含義的呢喃聲，錶哥轉嚮涼平，你抱會兒？不不，涼平驚恐地嚮後退瞭兩步，我怕把她摔瞭。大傢善意的哄笑。室內溫暖如春，彌漫的嬰兒氣味像黏稠的蜂蜜一樣緩緩流淌，彷彿把整間屋子都堵塞瞭。涼平手足無措，他對這樣的傢庭生活完全陌生。我其實不太想當老師，他低聲說。嬰兒現在乖乖躺在沙發上，她剛吃飽，不再鬧瞭，一雙眼睛好奇的盯著坐在旁邊的涼平。錶哥錶嫂抓緊空隙，以飛快的速度吃飯。錶哥說，那你想乾嘛？在傢待著讓爸媽養？涼平很迷茫，現在每個人的每個問題都讓他迷茫。大人們再次迅速聚攏在熟睡的嬰兒身邊，這小傢夥這麼小這麼柔軟，可是像橫亙在高速公路上的警示標誌一樣讓人無法忽略。日常生活的木桶沿著固定的軌道滾動著，那麼沉重，循規蹈矩，無休無止，還是隻是看起來這樣？涼平爸媽的臉上呈現齣心滿意足的錶情，他們挑選沙發的一角坐下，小心注意不壓著那些五顔六色的布料──印花的小褥子、毛毯、尿布和口水巾。我們說他，要是有閤適的工作你去啊，可是你也找不到。涼平媽說。看看你哥，隻比你大兩歲。

    工作就是工作。錶哥的語氣平靜而淡然，陳述一個涼平不願意理解的事實。他的錶情和眼神暗示一個「過來人」的身份，錶達著沒有說齣口的居高臨下的意味。涼平覺得自己又做錯瞭什麼事。

    可人總還有點不甘心。

    明天八點去學校麵試，這是涼平第一場中學麵試。當個老師而已，當久瞭會習慣的。涼平打開台燈，再次翻開那本試捲，心平氣和的從讀音選擇做起。春天夜色的氣味透過紗窗飄進來，這是由新生的枝芽，樹葉，積雨雲和汽車尾氣糅閤在一起的味道。手機又亮瞭，涼平知道又是見瞭鬼的酒泉，酒泉的資訊好像暴風雨前的第一滴雨，在片刻之間撕開瞭由低氣壓假造的寜靜。涼平心想自己真是嘴賤纔會告訴他麵試中學的事，酒泉的問題轟炸讓他無處可逃：要是打算當老師，你當年復讀乾嘛？直接走那所師範學院不就得瞭？

    涼平放下筆，他的整個心思都不在這篇看不齣主題的現代文閱讀上。父母暗示酒泉是那種既不聰明也不可信的朋友，全部的人，包括酒泉的父母都站在酒泉的對立麵。而現在涼平也站在瞭那裏。他自己知道這是為什麼。整個一年他都在熬啊熬，就盼著發生點什麼事，帶他脫離眼前一個一個的睏境。然後呢？什麼也沒發生，不過有那麼多一瞬間，一個未接來電，一句話，一個似曾相識的印象，細微的事物在電光石火間放大，毫微畢現，你隻能全盤接受，稀裏糊塗的順著當時的想法走，哪還顧得上辨認對錯。

    晚飯酒泉請澄海吃烤肉。他們點瞭一鍋燜羊肉，羊肉爛熟滋味足，土豆又麵又爛，羊肉湯濃香滾燙。澄海倒酒的次數比下筷子的次數多，他說最想來盤青菜豆腐，就碗米飯，酒泉問他在敦煌待瞭幾年，澄海說，兩年瞭。

    迴旅館的路上天色昏黑，酒泉買瞭酒提在手裏，度數不高，是當地産的漢武禦。天低低的壓著，嚮遠處望可以看到鳴沙山黑色的輪廓。道路寜靜而空曠，空曠的四周仍然是空曠。道路兩旁，高大的樹木和荒草擋住瞭人的視綫，草叢中時不時穿過羊群，牲畜碰觸草葉發齣窸窸窣窣的輕響。走瞭一會兒，路燈亮瞭，光綫非常黯淡，人們好像身處一顆鉛灰色的小行星。

    你不打算迴傢瞭？澄海問。

    短時間不會。迴去就是找份安穩的工作，相親結婚生孩子。

    這也挺好。澄海點瞭根菸。

    也許吧，但我暫時不想這麼過。

    酒泉在城市和城市之間來迴漂泊，在某個地方打零工賺錢，教人彈吉他或者幫人拍照。畢業那天他下定決心，他要明白的活在這世上，而不是稀裏糊塗的，從此和閤理的收入，房子，妻子和孩子綁在一起。閤理是一個多富有安全感的詞語，永遠閤理的生存下去，酒泉確定自己不想這麼乾。他要自己到豐富的世界裏獲得想要的東西。人總要憑藉一些東西對抗另一些嚴酷重大的難題，反正沒人能從酒泉手裏拿走它們。

    從下定決心那一刻開始，酒泉就開心起來瞭，他終於可以把有些東西拋嚮空中。

    再喝點兒？澄海問，柔和的液體從口腔開始注入烈度，逐漸淹沒心髒，脊髓，血脈和大腦。人的思路變得像水蒸汽一樣飄忽不定。澄海開始口吃，訴說自己是被臨時分配來的。兩年前剛說要來，女朋友就跟他分手瞭，她不接電話，刪掉qq，就好像過去的事根本不存在一樣。

    天完全黑瞭，氣溫開始下降。酒在兩人手裏來迴交換。酒泉已經醺醺然，一屁股在路邊坐下，澄海也坐下瞭，他們一時間都沒說話。酒勁來得正是時候，酒泉覺得渾身發軟發熱，眼眶酸疼，鼻尖和腦門滲齣汗珠，他茫然地聽澄海說話，盤算著一個念頭，他想問問涼平到底在想什麼。也許他們早都疏遠瞭，隻不過自己沒發覺。也許誰都談不上瞭解誰。

    那姑娘想法也挺正常的，真的……酒泉喃喃自語，他有點惱火又有點難受，酒精把他的腦子搞得暈暈乎乎的，而且讓他眼眶濕潤。那些無法衡量的，漫長的，沉重的東西積纍著，像滾雪球一樣越滾越大，最終以時間和距離的麵目齣現，隔在人們中間。酒泉昏昏沉沉的摸齣手機，給涼平發信，整個人好像被一股蠻橫的外力拉扯著。澄海的聲音聽上去模糊不清，他說自己剛開始特生氣，後來也想通瞭，他沒解釋到底怎麼想通的，反正這是一個不言自明的問題。酒泉聽齣瞭他聲音裏的熱切，和他自己一樣，也許是被酒精激發的緣故。他還對那個姑娘滿懷希望。他問酒泉，問自己，給齣假設的答案，希望裏混雜著悲傷。

    酒泉問，你什麼時候能迴去？

    年底，年底吧。

    酒泉殘存的記憶裏最後一個畫麵，是自己用力拍著澄海的肩膀，說夥計好運。澄海歪歪斜斜的走遠瞭，整個世界好像突然起瞭風，灌木隨風擺動，燈光的投影在道路上搖搖曳曳，風颳過雲層，擋住瞭月亮，揚起沙丘上的沙粒。

    那時候他感受到手機的微微震動，多半是涼平，但他沒急著打開。那種想要理解某個人的熱切渴望，那股誠懇的天真勁頭和酒勁一樣，被這陣夜風吹散瞭。有一瞬間他非常清醒，知道自己一個人站在這裏，又渴又疲憊。望不到盡頭的道路通往整個的旅程，天空低垂，沙漠寥廓。酒泉不知道這是自己的夢境還是真實的情景，這灰濛濛的場景之中見不到彆的人，他聽不到聲響，也無法迴應，他隻是酒泉。

    （下）

    （本文作者為第36屆時報文學奬短篇小說組評審奬得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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