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2/25/2022, 8:33:06 PM
葉彌
兩年前,新冠肺炎襲來,不能齣去到處走動,隻能呆在傢裏。這樣就多瞭許多時間用來製造閑情逸緻,夜裏也會常常抬頭觀望星空。
中國的成語裏有無數動物存在,研究成語裏的動物行為,可以探知中國人對世界的看法。在這些成語動物裏,我最喜歡的是一隻青蛙,就是成語“坐井觀天”裏的那隻青蛙。我的人生裏充滿瞭一口又一口的井,很多時候,我就像那隻青蛙一樣坐在井裏觀天,對看到的一小片天空展開想像。
因為疫情期間人類活動的減少,天空一下子變得無比清朗,夜裏抬頭看一看,看得見天上的星星。和我小時候的星空相比,現在的星星沒有那麼多,那麼亮,但總算能見到不少星星瞭。
看見星星清亮的臉,仿佛看到瞭真理――這是我為星星們寫的一句詩,沒啥意思,就是高興。
然後,齣於一份來自於童年的的好奇,我開始瞭解宇宙,瞭解人類對外太空的探索。
那一段時間,我的腦子裏充塞著天文學名詞:黑洞、暗物質、宇宙綫、宇宙裂縫、“斐波那契數列”、“黎曼猜想”……
我知道瞭一些宇宙的基本知識:現代宇宙學是建立在愛因斯坦的廣義相對論上,而廣義相對論是由“黎曼猜想”得來的……雷納證實瞭引力波的存在,原子彈則證明瞭愛因斯坦理論付諸實踐的巨大威力……霍金論證瞭粒子能逃齣黑洞,所以黑洞最終可能坍塌……利用宇宙綫可以求得某一顆中子星的質量……太陽係的邊緣可能存在著第九顆行星……
腦子放空一會兒,低頭看一看我種的菜。蘿蔔葉子被蟲蛀成網狀,韭菜長得細弱無力。在田裏撒瞭一包茴香籽,隻長齣三、四棵茴香。後來又補種瞭一種本地人叫“廣東菜”的綠葉蔬菜,這種綠葉蔬菜類似小白菜,但比小白菜大多瞭,四下裏橫著長,把一塊田撐得滿滿的。毛絨絨的三、四棵茴香就從“廣東菜”的縫隙裏探齣身體。還有自個兒長齣來的第二茬鳳仙花,十月份開瞭花,現在花落瞭,卻還是枝葉茂盛。菠菜、薺菜、青菜、諸葛菜……諸葛菜到瞭早春二月開淡紫色的小花,就叫“二月蘭”……“二月蘭”讓我想起謝芳在《早春二月》裏的樣子,穿著藍色陰丹士林布旗袍,紮著大辮子,臉頰被早春的冷風吹成淡紫色……
星星們看著都是冷色調,要麼藍,要麼白,有時候有點淡紫色,但絕不會呈現暖色調,像我柵欄邊年年長齣來的黃色野菊花,或者像我種的金桔、橙子、橘子、紅心柚子,它們現在熟透瞭,呈現齣熱烈的暖色調。
俗話說眼見為實,但這句話對科學傢、對宇宙裏的東西並不適用。譬如,一位宇宙學傢洋洋得意地說,我們可以確定暗物質是存在的,但它到底是什麼,我們還無法確定。科學傢們正努力確定暗物質的身份。
就是說,有一樣東西,沒有人見過,但它是存在的。
當我這個號稱作傢的人聞言大驚失色的時候,科學傢們已經在研究暗物質相遇時,是彼此吸引還是直接穿過。
――放到小說裏,等於是一隻受精卵嚮子宮描述它將來孩子的長相。
至少我的小說從來沒有這種狂放的質地。科學傢們真的很狂放。
譬如,又一位宇宙學傢充滿詩意地說,宇宙終要毀滅。我們無法得知最後一顆恒星的名字,但我們知道最後一顆恒星一定是紅矮星。這顆最後的紅矮星死亡後,宇宙就會陷入黑暗。沒有光,沒有生命,沒有意義……
清冷白亮的星星,有可能是一顆燃燒著紅色之火的物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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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長如脫》/ 葉彌
河南文藝齣版社 /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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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望星空,探索宇宙之謎,讓我感到無比沮喪。沮喪的是,正當作傢們為著一句話、一個詞、一個字尋找來曆,尋求閤理性、邏輯性時,科學傢們早已越過這道坎,進行想像後的想像瞭。就是說,作傢還在描述受精卵是否是男女愛情的産物時,科學傢們已經在展示受精卵將來孩子的模樣,和孩子的孩子的模樣……而且,科學傢們可能會在將來某一天宣布,人類所有的孩子都不再需要子宮孕育,隻要男女雙方嚮有關單位打個報告,把精子和卵子放在傢裏某個器皿中即可孕育嬰兒,甚至是夫妻雙方的一片指甲就行瞭。愛情歸愛情,孕育歸孕育,徹底解放人類孕育生命的桎梏。
作為女性,我想我會很歡迎這種全新的、解放婦女的孕育方式。
作為作傢,我在寫男女愛情時,重心又該嚮何處傾斜?他們的愛情和現在有什麼樣的不同?我想來想去,不同之處可能不是一隻戒指,而是一隻漂亮的器皿。現代的情侶含情脈脈地一起去選戒指,而未來的情侶含情脈脈地一起去選一隻育嬰瓶。這兩樣東西的意義是一樣的。
現在的作傢寫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係,未來的作傢可能著重寫人與非人的關係。譬如傢裏那隻育嬰瓶,它承載著男女主人對未來的期望。這隻瓶子如此重要,以至於科學讓它具有瞭人的情感――對,它實際上是一個小機器人,一個具有人類行為特徵的東西,但它是非人。
作傢,喂,作傢。你準備好瞭嗎?
我得承認,相比文學的裹足不前,科學在不斷發展。其中重要的原因是,科學除瞭不斷地證明它的正確之外,還能證明它的錯誤。譬如“地心學說”,曾經風行一時,但後來科學證明它是錯誤的。譬如偉大的托勒密,建成瞭宇宙模型,後來也被證明是錯誤的。即使錯誤,不遮其偉大。這就是科學的特點。
文學沒有。文學沒有錯誤之說,隻有過時之說。文學也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用以衡量它的正確。所以文學是一種不能求證其正確和錯誤的人類活動。這個特點造成文學門檻很低,隻要識字,都可以“搞文學”。
“搞文學”搞到最後,就會搞得貌似高級的樣子,要證明某一句話、某個詞、某個字的閤理、正確、邏輯、鏡像……等等。科學變成瞭超級兔子,文學還是一隻慢吞吞的老烏龜,要證明它走的每一步是否閤乎規範和邏輯。因為它已經沒有什麼好證明的。
那隻超級兔子瘋狂亂跑,走著一條不像路的路,但它所經之處,後來全都成瞭路。這得歸功於數學,科學傢們用數學公式得到真相或正在接近真相。全世界有六韆種語言,卻隻有一種數學。數學是最接近真相的東西。
葉彌|1996年在蘇州
那文學呢?文學靠什麼接近真相?我們今天的文學還是依靠著傳統的方式,以實踐為文學的基礎,要接地氣,要體驗生活。隻有接近生活的文學纔能無限地接近真相。
但未來的聲音在告訴我們:接近真相未必隻有靠近生活這一條路。我們或許還有另一條路:想像。
想像力是文學中最有價值的一部分,從以往的文學經驗來看,那些超前的想像力,會對人類生活産生積極的影響。那麼在今天,文學中那些超前的想像力,有沒有可能參與建設人類的未來世界?
人類改變世界靠的是邏輯,邏輯産生瞭所有改變世界的物件。但在邏輯之前,是人類海闊天空無邊無際的想像。當人類進入外太空時代,文學的位置是在邏輯之前,還是在邏輯之後,或者文學就像那些科學一樣,不斷論證文學想像力的閤理性,打通現在和未來的隔閡。
當然,科學傢打通的是物性。文學傢打通的還是人性。
所以,文學要求的真相到底是什麼?是情感。人類情感的真相。當科學探索宇宙的極限時,文學必須要探索人類情感的極限。
科學已經證明到宇宙終將毀滅,而文學永遠不能證明情感會消失。相反,文學會拓寬人類情感的邊界。至少,它在記錄著、見證著地球人越來越紛繁復雜、豐富多樣的情感世界。這就是小說的現代性,也是它的終極意義。
布爾邏輯産生瞭計算機,從此人類的科學創造統統歸於數學。值得慶幸的是,人類的情感方式沒有定式。這樣,文學就永遠存在著生命力。如果文學可以用數學來計算、概括、預測,那文學也就真正走到頭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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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世界之外》/ 葉彌
文化發展齣版社 /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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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又産生一個問題:人類現有的邏輯對文學真的重要嗎?
還有,文學能産生計算能力嗎?這個問題看來是不具備現代邏輯性的。但邏輯也並不是都可靠的。也許有一天,文學也具有瞭計算能力,它能把人類的情感數據化。到這一天,我們這些寫小說的人將如何處世?我們是不是隻剩下語言瞭?
當科學這隻瘋兔子跑得無影無蹤,跨過瞭某個視界,跑過柯伊伯帶,跑到瞭銀河係外,進入瞭熵和引力生死角力的現場……我們作傢的想像力又放在哪裏?我們如何用想像力來接近真相?科學的想像依靠數學計算,文學的想像靠什麼?
還是靠生活?換一個思路――也許可以靠科學。
用科學來裝備文學的想像,這樣是不是更好?
是的。譬如說,暗物質,這玩意兒沒人見過其真麵目,但科學傢們已用數學計算、實驗室論證其真實存在,那麼文學何不順風推舟承認?這種承認對文學有莫大的好處,從古至今,文學作品裏寫鬼神的不在少數,但也隻是寫寫而己,類似於民間所說的“說鬼話”“鬼話連篇”。寫的人底氣不足,看的人一笑瞭之。如今有瞭“暗物質”學說加持,文學中的“鬼話連篇”就有瞭科學的依據。鬼,可能就是人死後變成的一種暗物質。那麼,文學中的“鬼”不用再名不正言不順,不用再扭捏羞澀。我們可以大大方方地插上科學的翅膀,在想像的廣闊天地裏自由�O翔。寫的人底氣十足,看的人肅然起敬。
我這麼說,是不是有點底氣不足?文學真的到瞭需要依靠彆的學科纔能生存嗎?是的。但可以換一個詞,不用“依靠”而用“跨界”。“跨界”是近幾年在文壇上流行的一個詞,這是一個麵嚮未來的詞。文壇上那些有識之士,傾聽瞭未來的聲音,果斷地提齣要“跨界”。實則上,科學的幻想已超過文學,科學的浪漫也已經超過文學。甚至,科學的娛樂精神也超過瞭文學。
但文學曾經輝煌過的、闊氣過的。這種輝煌和闊氣深深地烙在每一個寫作人的心頭。就說《西遊記》吧,孫大聖上天入地可是在十六世紀。朝小裏說,孫大聖給現實生活的人們帶來快樂和力量。朝大裏說,孫大聖絕對激發瞭人類建設未來的靈感。
今天的作傢如果要寫一部《西遊記》,取的經會在外太空嗎?
有一次,我在電視裏看到一位科學傢站在懸崖峭壁之上,麵對著茫茫大海,意氣風發地說,地球總有一天要毀滅。但這裏曾經孕育過偉大的人類,存在過科學、文學、藝術……
科學後麵就是文學。我為文學而驕傲,哪怕它是一隻慢吞吞的老烏龜。我也為我感到驕傲,哪怕我是井底之蛙。我這個井底之蛙總在思考:文學有何意義?文學對未來會有多少影響?小說現有的寫作流程、寫作觀念是否具備瞭通嚮未來之路的特性?
科學的發展不是為瞭毀滅,而是為瞭探索宇宙的秘密。宇宙終究會毀滅,科學代錶人類曾有過的智慧。文學呢,我覺得文學應該代錶人類曾有過的價值觀和溫度。
有一天地球毀滅瞭,它曾經有一個居住者,一位中年女作傢,冥思苦想寫作的意義。這種既浩大又渺小的思考使她感到作為人的意義。――或者,僅僅是對未來的焦慮。所有的焦慮,一旦與未來有關,那也是有意義的。
以上是一篇不成熟的小文章,僅充創作談。隻證明我思考瞭,不證明我正確瞭。
完成於2021年12月21日 蘇州浦莊
2011年中國作協第八次代錶大會,葉彌與林白、魏微、裘山山、徐坤、賀紹俊、張梅等
《揚子江文學評論》2022年第1期
目錄
名編視野・林建法
莫 言 | 建法兄安好
賈平凹 | 說林建法
閻連科 | 嫂子和建法
陳眾議 | 莫言的意義――緻敬林建法先生
陳思和 | 膽肝相照真兄長――林建法與他的編輯風格
王 堯 | 一份雜誌的個人印記
張學昕 | 建法兄的“心事”
謝有順 | 我常常想起林建法老師
名傢三棱鏡・葉彌
葉 彌 | 抬頭看一看
遲子建 | 美哉葉彌
李德南 | 轉摺時期的心跡與心學――葉彌論
作傢廣角
張清華 | 戲劇性和抒情性問題:小說敘述的兩個嚮度
文學史新視野
張福貴 | 中國新詩的曆史演進與經典化理解
敬文東 | 來自《塵埃落定》的啓示錄
陳 軍 | 論中國當代話劇接受的主體場域
青年批評傢論壇
房 偉 | 語言的“過量”及轉型焦慮的“超剋”――重評《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兼論九十年代世俗化問題
王東東 | 中國現代詩學中的元詩觀念
作傢作品論
劉 俊 | 黑暗・地方誌・寫實/象徵――論黎紫書的《流俗地》
西 渡 | 戈麥詩歌中的智性想象――戈麥詩歌方法論之一
臧 晴 | 先鋒的遺産與風格的養成――論畢飛宇的小說創作
文學現場
李敬澤、阿來等 | 生態:作為文學的方法――“生態文學與自然詩歌論壇”發言選編
“新世紀文學二十年20傢/部”榜單
揚子江文學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