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能會在這樣的 整座城都熟睡的無人巷弄裏低頭尋找 咖啡屋 - 趣味新聞網

發表日期 2014-08-26T04:10:43+08:00

    你可能會在這樣的，整座城都熟睡的無人巷弄裏低頭尋找，街燈像暈染的水流江眼前這大腸鏡般不斷翻齣絨毛摺皺的巷弄。

    我們如大夢初醒，發覺除瞭那一排你懷疑隻是機械假人的兩排長盾陣和長棍隊外，這個一分鍾前還擠滿數韆個人體的廣場，現在隻剩我們三個嚇呆的傻逼站在那兒。

    「我們離開這裏吧？」學弟語音顫抖地說。雖然我們臉上還是掛著自嘲的笑臉。

    我們研判學生和追打他們的警察，應都往新公園或中山南路那個方嚮去瞭，我們便（說不齣的躡手躡腳）灰頭土臉朝信義路那端走。誰想到走瞭不到兩百公尺，六綫道馬路對麵有三個可能追丟學生，或沒跟上衝鋒戰友的落單鎮暴隊員，拖盾曳棒往迴走，其實第一眼看去的印象，他們三人，散落著一種小兵開小差，難得趁亂混水摸魚的廢材快樂。但鏇即他們遠遠看見瞭隔街（即使縮肩塌腰，恨不得隱形）的我們。他們交頭接耳一陣，似乎猶豫不決要不要像扮演白血球清除不重要角落的殘餘病菌。然後他們的身體進入那持盾舉棍的標準戰鬥姿勢，穿越無車也無人的馬路（這還要越過一道行道樹的分隔島）。「快走！」我和學弟，兩個男人，不約而同，一開始還勉強維持尊嚴拉著Ｓ快步走，後來我們開始奔跑起來。身後聽到那軍靴的聲響追逐著，當他們追上我們時，我們（噢真丟臉）拖著頭像順民那樣像要蹲下：「我們不是學生，我們隻是路人……」

    但同一瞬，年輕時的Ｓ，用她那可以讓任何男人骨頭酥掉的嗲聲說：「啊，你們要乾嘛？你們要打我？我爸是將軍，你們敢打我要告訴我爸！」

    那三個全副武裝，已進入野獸獵殺獵物程式的鎮暴隊員，那連續性動作突然被這奇怪的女性撒嬌給迷惑混淆瞭，近距離時你發現他們三個在防暴盔透明壓剋力麵罩後的臉，根本隻是十八、九歲的小夥子，說不定連性經驗都還沒有。他們麵麵相覷，不知怎麼迴應這錯過瞭第一瞬間（不讓語言介入，隻是揮擊伸縮警棍下那柔軟的身體），突然古怪蕊瓣張開的捕蠅草嗎？

    其中一個比較沉穩的，定瞭定神後，抓迴瞭這身製服裝備者的說話方式：「沒事不要夜晚在路上亂晃，趕快迴傢！」

    那時我也那麼年輕，我不敢相信原本無可逃躲的暴力，就這樣被Ｓ的女性化撒嬌給收攝掉瞭。他們放過瞭我們，轉過頭去。這一切如大型鋼珠台裏毫無意義的蹦竄和流洩，我們各自都並不清楚背後支配我們的意誌，是按那組復雜的程式邏輯，支配著我們那樣站在空盪盪夜間馬路旁的，該怎麼說話？該擺齣什麼姿態？

    但這時，那三個鎮暴小夥子其中一人（我猜他是南部某個民風淳樸小鎮長大的吧），用台灣國語順口嘀咕瞭一句（輕薄、調戲的，但其實是不知怎麼和美麗女孩閤宜說話的）：

    「三八阿花。」

    我和學弟要攔阻已來不及瞭。Ｓ像一頭母獅子被激怒瞭，這一切背景的鋼鐵、軍隊、暴力、科幻意象突然對她失去意義。她被收束到那話語提示的小公主（將軍的女兒）身分的自覺或叛逆。她撲上去（還好我和學弟這時反應過來拉住她）：

    「你叫什麼名字？你罵我什麼？我告訴我爸，看你長官是誰？我要我爸叫你長官吃不完兜著走！」

    這個迴憶的畫麵，最後竟然是那三個盔甲在身的鎮暴警察，狼狽地、裝聾作啞地匆匆逃離。也許他們覺得倒楣惹到瞭瘋女人（但其實長得那麼美）。那後麵可有階級的更隱形的恫嚇力量？他們和我們的想像力皆可憐兮兮無法推展到更遠的地界。所以都隻能在製式行為之外，多那麼一點點的虛張聲勢。如果他們真的揮棍痛擊我們一頓，（甚至，甚至在這無人夜暗馬路，將我和學弟打昏或弄死，把嬌媚如野玫瑰的Ｓ拖進小巷裏，剝光衣服輪姦……），Ｓ的將軍父親，有辦法在事後，啓動那軍方內部層層結構的自我偵蒐係統，找到那個和那晚其他所有裝備進一國傢暴力群體中，某個落單的小兵嗎？

    我和Ｓ離開那間咖啡屋，我們又在車燈如深海鮟鱇魚陣的混亂馬路旁走瞭好長一段，我感覺有一種昨日時光像濕黏的汗液沾黏住我們衣褲貼服的內側，似乎我們這樣歡快略激動地迴憶當年種種，其實隻要我跟她提議，我們去找個小旅館上床吧（不，其實是擁抱彼此的孤獨恐懼），她會立刻允瞭，似乎她一直跟我這樣鬍扯，穿著高跟鞋跟我大街小巷亂繞，隻為瞭等我開口說齣這個悲哀的願望。

    但那時我發現我原本該塞在長褲後口袋的皮夾掉瞭，於是我嚮她道歉，匆匆往迴走，那重新走一遍我們剛一路揮發著荷爾濛酸味的渠網般的巷道（這纔發現我們走瞭好遠一段路啊），我心頭其實並不很慌，總是掉在那咖啡屋吧，或是吧台櫃腳下，或是剛剛座位的椅子旁，或甚在廁所馬桶邊。但是當我又走進那已打烊的咖啡屋，那幾個年輕小鬼（他們正把店裏所有椅子倒置在桌麵上，其中一個美麗女孩正用「好神拖」拖著地）一臉詫異，隨後認真幫我各角落找一遍，卻完全沒有那該死的皮夾的蹤跡。

    這時我進入一種失聰者搞丟助聽器，或近視者找不到眼鏡的「某種感官的關閉」。隻是掉瞭一個錢包（當然裏麵有那許多證件和信用卡、金融卡），我好像和世界隔瞭一層厚玻璃，當然我還是保持微笑，不慌亂甚至幽默的模樣，敷衍著他們七嘴八舌替我窮著急的關心話語。但我其實隻是擺脫他們，離開那間已顯露一種疲憊空氣的咖啡屋。

    「我要尋迴一件重要的遺失之物」，變成這個夜晚唯一的執念。這其實是個老梗：尋迴搞丟的嬰孩；警員疲憊地找尋她糊塗弄丟的配槍；黑幫份子全麵動員將暗巷街區掀翻，追尋他們意外搞錯暗號交到不知情廢物手中的一整箱海洛英……這樣的鑽天入地大搜索，正好展開一幅螢光款款，城市的仲夏夜之夢。瘋狂、淫慾、悲慘，像蝴蝶、瓢蟲或蒼蠅、吸毒者和妓女那些幻光迷離的臉。因為你弄丟瞭自己切身的重要東西──既是你的祕密，又得像偵探那樣涉入那些葡萄般纍結的藏汙納垢的夢境──你原本作為觀看遊曳者的好奇、孩童天真、將一切呈現成眼球外弧浮光掠影流麗印象的好脾氣全瞬間消失。「有一部分的我，被藏匿這紊亂錯織綫索難辨的城市暗影裏麵」，這件事讓你變得不完整、陰鬱、多疑。

    其實，這種夜晚的神魂顛倒，如果在很多年前（我年輕的時候），於我並不陌生。最近一次的記憶，是……天啊，竟是十年前的事瞭，我大學時期最好的哥們Ｊ，有一天帶著他的女兒（當時還隻是個四、五歲的小女娃），開車從南部上來找我。我記得那已是連大街上都空蕩蕩的深夜，我記得我像個間諜，將大衣領竪起遮到下頦，神祕兮兮在我傢巷口上他的車後座，他的小女兒在前座駕駛位旁睡熟瞭。Ｊ告訴我，他的妻子跑瞭。怎麼跑瞭？我詫異地問。不知道，原本一傢三口在車上，為小事夫妻倆吵瞭幾句，那女人便推開車門，跑進這對他們都那麼陌生的城市小巷渠道裏。他疲憊、倒楣男人的聲音，在這引擎抖動空轉的封閉車內空間，顯得一種夢遊者給人印象顛倒的歡樂。

    我陪著Ｊ緩緩駕車在那巷弄裏穿繞，第一次感受到這城市的夜間，樹影婆娑，間錯著朦朧的街燈，像薄紗印花投影在Ｊ後腦勺。到底會跑去哪兒呢？Ｊ像把臉貼到方嚮盤上。我突然有一種小草窸窣冒齣的不悅：Ｊ不會覺得我知道他妻子跑去哪瞭？似乎我知道某個藏匿處卻瞞著他，在這樣沉默的夜間巡弋，一個倒楣的丈夫和可憐楚楚的小女孩，能否打動我，喚起我當年和他的交情。告訴他他妻子藏匿在哪？

    最終我們一無所獲。

    如那些老梗，那些老江湖的勸告：你在這城市掉瞭任何東西，絕無再找迴它的可能。似乎像深藍海洋整團銀光燦爛的小銀魚，梭遊著，就是這城市曾經無數的傷口，藏在任何一個你想都想不到的角落。櫛次鱗比在暗影層次更深的暗影裏。甚至是極淡極淡的一抹柏油熱空氣。有任何物件，被主人遺落瞭，掉在那靜止的、你想像有衛星定位儀屏幕上必然的一粒小光點。事實上，一旁無人知曉的拉鍊──也許我們可以想像成豬籠草、潛伏成礁洲的鰐魚、鬣蜥那伸縮皮尺般的舌頭，或某種科幻片漂浮在無垠太空的微形黑洞──無聲地靠近你遺落的，即使再珍貴，你以為啓動鋪天蓋地的大搜尋必能找迴的失落之物，那些傷口嘩茲一開一闔，就將它攫扯吞食進另一次元暗世界瞭。

    你可能會在這樣的，整座城都熟睡的無人巷弄裏低頭尋找，街燈像暈染的水流江眼前這大腸鏡般不斷翻齣絨毛摺皺的巷弄，映照得仿若〈慾望街車〉那樣的舞台光氛。當然你不會遇到坐在街角吹薩剋斯風的老黑人。但你會瞥見一盞燈泡亮度的小門洞光圈裏，不可能此刻齣現但真的齣現瞭的，五六個帶著夢遊者神情的老人，拱縮著肩背，圍著一個老婦一團白煙的小白鐵攤車，沉默、哀傷、疲憊吃著他們碗裏，那些白煮的豬的內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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