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2/2022, 8:27:38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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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意義不在於何以有生,而在於自己怎麼生活。
你若情願把這六尺之軀葬送在白晝做夢之上,那就是你這一生的意義。
你若發憤振作起來,決心去尋求生命的意義,去創造自己的生命的意義,那麼你活一日便有一日的意義,做一事便添一事的意義。
生命無窮,生命的意義也無窮瞭。
――鬍適
過柴米油鹽的日子,就算是一生嗎?
? | 鬍適
我到北京不到兩個月。這一天我在中央公園裏吃冰,幾位同來的朋友先散瞭。
我獨自坐著,翻開幾張報紙看看,隻見滿紙都是討伐西南和召集新國會的話。我懶得看那些瘋話,丟開報紙,抬起頭來,看見前麵來瞭一男一女。
男的抱著一個小孩子,女的手裏牽著一個三四歲的孩子。
我覺得那男的好生麵善,仔細打量他,見他穿一件很舊的官紗長衫,麵上很有老態,背脊微有點彎,因為抱著孩子,更顯齣麯背的樣子。他看見我,也仔細打量。我不敢招呼,他們就過去瞭。
走過去幾步,他把小孩子交給那女的,他重又迴來,問我道:“你不是小山嗎?”我說,“正是。你不是硃子平嗎?我幾乎不敢認你瞭!”
他說,“我是子平,我們八九年不見,你還是壯年,我竟成瞭老人瞭,怪不得你不敢招呼我。”
我招呼他坐下,他不肯坐,說他一傢人都在後麵坐久瞭,要迴去預備晚飯瞭。我說,“你現在是兒女滿前的福人瞭。怪不得要自稱老人瞭。”
他嘆口氣,說,“你看我狼狽到這個樣子,還要取笑我?我上個月見著伯安仲實弟兄們,纔知道你今年迴國。
你是學哲學的人,我有個問題要來請教你。我問過多少人,他們都說我有神經病,不大理會我。你把住址告訴我,我明天來看你。今天來不及談瞭。”
我把住址告訴瞭他,他匆匆的趕上他的妻子,接過小孩子,一同齣去瞭。
我望著他們齣去,心裏想到:硃子平當初在我們同學裏麵,要算一個很有豪氣的人,怎麼現在弄得這樣潦倒?
看他見瞭一個多年不見的老同學,一開口就有什麼問題請教,怪不得人說他有神經病。
但不知他因為潦倒瞭纔有神經病呢?還是因為有瞭神經病所以潦倒呢?
第二天一大早,他果然來瞭。
他比我隻大得一歲,今年三十歲。但是他頭上已有許多白發瞭。外麵人看來,他至少要比我大十幾歲。
我問他什麼問題。他說,“我這幾年以來,差不多沒有一天不問自己道:人生在世,究竟是為什麼的?
我想瞭幾年,越想越想不通。朋友之中也沒有人能迴答這個問題。
起先他們給我一個‘哲學傢’的綽號,後來他們竟然叫我做硃瘋子瞭!小山,你是見多識廣的人,請你告訴我,人生在世,究竟是為什麼的?”
我說,“子平,這個問題是沒有答案的。現在的人最怕的是有人問他這個問題。
得意的人聽著這個問題就要掃興,不得意的人想著這個問題就要發狂。
他們是聰明人,不願意掃興,更不願意發狂,所以給你這個瘋子的綽號,就算完瞭。――我要問你,你為什麼想到這個問題上去呢?”
他說,“這話說來很長,隻怕你不愛聽。”
我說我最愛聽。他嘆瞭一口氣,點著一根紙煙,慢慢的說。以下都是他的話。
“我們離開高等學堂那一年,你到英國去瞭,我迴到傢鄉,生瞭一場大病,足足的病瞭十八個月。
病好瞭,便是辛亥革命,把我傢在漢口的店業就光復掉瞭。
傢裏生計漸漸睏難,我不能一齣來謀事。那時伯安石生一班老同學都在北京,我寫信給他們,托他們尋點事做。
後來他們寫信給我,說從前高等學堂的老師陳老先生答應要我去教他的孫子。
我到瞭北京,就住在陳傢。陳老先生在大學堂教書,又擔任女子師範的國文,一個月拿得錢很多,但是他的兩個兒子都不成器,老頭子氣得很,發憤要教育他的幾個孫子成人。
但是他一個人教兩處書,那有工夫教小孩子?你知道我同伯安都是他的得意學生,所以他叫我去,給我二十塊錢一個月,住的房子,吃的飯,都是他的,總算他老先生的一番好意。
過瞭半年,他對我說,要替我做媒。
說的是他一位同年的女兒,現在女子師範讀書,快要畢業瞭。那女子我也見過一兩次,人倒很樸素穩重。但是我一個月拿人傢二十塊錢,如何養得起傢小?
我把這個意思迴復他,謝他的好意。
老先生有點不高興,當時也沒說什麼。過瞭幾天,他請瞭伯安仲實弟兄到他傢,要他們勸我就這門親事。
他說,‘子平的傢事,我是曉得的。他傢三代單傳,嗣續的事不能再緩瞭。二十多歲的少年,那裏怕沒有事做?還怕養不活老婆嗎?
我替他做媒的這頭親事是再好也沒有的。女的今年就畢業,畢業後還可在本京濛養院教書,我已經替她介紹好瞭。
濛養院的錢雖然不多,也可以貼補一點傢用。他再要怕不夠時,我把女學堂的三十塊錢讓他去做。我老人,大學堂一處也夠我忙瞭。你們看我這個媒人總可算是竭力報效瞭。’
伯安弟兄把這番話對我說,你想我如何能再推辭。我隻好寫信告訴傢母。傢母迴信,也說瞭許多‘三代單傳,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話。
又說,‘陳老師這番好意,你稍有人心,應該感激圖報,豈可不識抬舉?'
我看瞭信,曉得傢母這幾年因為我不肯娶親,心裏很不高興,這一次不過是藉發點牢騷。我仔細一想,覺得做瞭中國人,老婆是不能不討的,隻好將就點罷。
我去找到伯安仲實,說我答應訂定這頭親事,但是我現在沒有積蓄,須過一兩年再結婚。
他們去見老先生,老先生說,’女孩子今年二十三歲瞭,她父親很想早點嫁瞭女兒,好替他小兒子娶媳婦。
你們去對子平說,叫他等女的畢業瞭就結婚。儀節簡單一點,不費什麼錢。
他要用木器傢具,我這裏有用不著的,他可去搬去用。我們再替他邀一個公份,也就可以夠用瞭。’
他們來對我說,我沒有話可駁迴,隻好答應瞭。
過瞭三個月,我租瞭一所小屋,預備成親。
老先生果然送瞭一些破爛傢具,我自己添置瞭一點。伯安石生一些人發起一個公份,送瞭我六十多塊錢的賀儀,隻夠我替女傢做瞭兩套衣服,就完瞭。
結婚的時候,我還藉瞭好幾十塊錢,纔勉強把婚事辦瞭。
結婚的生活,你還不曾經過。我老實對你說,新婚的第一年,的確是很有樂趣的生活。我的內人,人極溫和,她曉得我的艱苦,我們從不肯亂花一個錢。
我們隻用一個老媽,白天我上陳老傢教書,下午到女師範教書,她到濛養院教書。晚上迴傢,我們自己做兩樣傢鄉小菜,吃瞭晚飯,閑談一會,我改我的捲子,她陪我坐著做點針綫。
我有時做點文字賣給報館,有時寫到夜深纔睡。他怕我身體過勞,每晚到瞭十二點鍾,她把我的墨盒紙筆都收瞭去,吹滅瞭燈,不許我再寫瞭。
小山,這種生活,確有一種樂趣。但是不到七八個月,我的內人就病瞭,嘔吐得很利害。我們猜是喜信,請醫生來看,醫生說八成是有喜,我連忙寫信迴傢,好叫傢母歡喜。
老人傢果然喜得很,托人寫信來說瞭許多孕婦保重身體的法子,還做瞭許多小孩的衣服小帽寄來。
産期將近瞭,她不能上課,請瞭不一位同學代她。
我添雇瞭一個老媽子,還要準備許多臨産的需要品。好容易生下一個男孩兒來。産後內人身體不好,乳水不夠,不能不雇奶媽。
一傢平空減少瞭每月十幾塊錢的進帳,倒添上瞭幾口人吃飯拿工錢。傢庭的擔負就很不容易瞭。
過瞭幾個月,內人的身體復原瞭,仍舊去上課,但是記掛著小孩子,覺得很不方便。看十幾塊錢的麵子上,隻得忍著心腸做去。
不料陳老先生忽然得瞭中風的病,一起病就不能說話,不久就死瞭。
他那兩個寶貝兒子,把老頭子的一點存款都瓜分瞭,還要趕迴傢去分田産,把我的三個小學生都帶迴去瞭。
我少瞭二十塊錢的進款,正想尋事做,忽然女學堂的校長又換瞭人,第二年開學時,他不曾送聘書來,我托熟人去說,他說我的議論太偏僻瞭,不便在女學堂教書。我生瞭氣,也不屑再去求他瞭。
伯安那時做眾議院的議員,在國會裏頗齣點風頭。我托他設法。他托陳老先生的朋友把我薦到大學堂去當一個事務員,一個月拿三十塊錢。
我們隻好自己刻苦一點,把奶媽和那添雇的老媽子辭瞭。每月隻吃三四次肉,有人請我吃酒,我都辭瞭不去,因為吃瞭人的,不能不迴請。
戲園裏是四年多不曾去過瞭。
但是無論我們怎樣節省,問題不夠用。
過瞭一年又添瞭一個孩子。這迴我的內人自己給他奶吃,不雇奶媽瞭。但是自己的乳水不夠,我們用開成公司的豆腐漿代它,小孩子不肯吃,不到一歲就殤掉瞭。
內人哭的什麼似的。我想起孩子之死全係因為雇不起奶媽,內人又過於省儉,不肯吃點滋養的東西,所以乳水更不夠。
我看見內人傷心,我心裏實在難過。後來時局一年壞似一年,我的光景也一年更緊似一年。
內人因為身體不好,輟課太多,濛養院的當局頗說嫌話,內人也有點拗性,索性辭職齣來。想找彆的事做,一時竟尋不著。
北京這個地方,你想尋一個三百五百的闊差使,反不費力。要是你想尋二三十塊錢一個有的小事,那就比登天還難。
到瞭中交兩行停止兌現的時候,我那每月三十塊錢的票子更不夠用瞭。票子的價值越縮下去,我的大孩子吃飯的本事越來越大。
去年鼕天,又生瞭一個女孩子,就是昨天你看見我抱著的。
我托瞭伯安去見大學校長,請他加我的薪水,校長曉得我做事認真,加瞭我十塊錢票子,共是四十塊,打個七摺,四七二十八,你替我算算,房租每月六塊,夥食十五塊,老媽工錢兩塊,已是二十三塊瞭。
剩下五塊大錢,每天隻派著一角六分大洋做零用錢。
做衣服的錢都沒有,不要說看報買書瞭。大學圖書館裏雖然有書有報,但是我一天忙到晚,公事一完,又要趕迴傢幫內人照應小孩子,哪裏有工夫看書閱報?
晚上我騰齣一點工夫做點小說,想賺幾個錢。我的內人嚮來不許我寫過十二點鍾的,於今也不來管我瞭。她曉得我們現在所處的境地,非尋兩個外塊錢不能過日子,所以隻好由我寫到兩三點鍾纔睡。
但是現在賣文的人多瞭,我又沒有工夫看書,全靠絞腦子,挖心血,沒有接濟思想的來源,做的東西又都是百忙裏偷閑潦草做的,哪裏會有好東西?
所以往往賣不起價錢,有時原稿退迴,我又修改一點,寄給彆傢。前天好容易賣瞭一篇小說,拿著五塊錢,所以昨天全傢去逛中央公園,去年我們竟不曾去過。
我每天五點鍾起來,――鼕天六點半起來――午飯後靠著桌子偷睡半個鍾頭,一直忙到夜深半夜後。忙的是什麼呢?我要吃飯,老婆要吃飯,還要喂小孩子吃飯――所忙的不過為瞭這一件事!
我每天上大學去,從大學迴來,都是步行。這就是我的體操,不但可以省錢,還可給我一點用思想的時間,使我可以想小說的布局,可以想到人生的問題。
有一天,我的內人的姐夫從南邊來,我想請他上一迴館子,傢裏沒有錢,我去問同事藉,那幾位同事也都是和我不相上下的窮鬼,那有錢藉人?
我空著手走迴傢,路上自思自想,忽然想到一個大問題,就是“人生在世,究竟是為什麼的?”
我一頭想,一頭走,想入瞭迷,就站在北河沿一棵柳樹下,望著水裏的樹影子,足足站瞭兩外鍾頭。
等到我醒過來的走迴傢時,天已黑瞭,客人已經走瞭半天瞭!
自從那一天起到現在,幾乎沒有一天我不想這個問題。
有時候,我從睡夢裏喊著“人生在世,究竟是為什麼的?”
小山,你是學哲學的人。像我這樣養老婆,喂小孩子,就算做瞭一世的人嗎?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