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5/2022, 11:39:41 AM
撰文 | 三書
01
好雨知時節
《春夜喜雨》
(唐)杜甫
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
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
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
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
公元761年春,那個落雨的夜晚,詩人杜甫也同樣歡喜。這首詩的詩眼,那個夜晚的關鍵詞,就是一個“喜”字。
杜甫開口便呼雨為“好雨”,詩情從歡喜中溢齣。“好雨知時節”,你這好雨,多麼及時,多麼有情有義。因其好雨,所以知時節;因其知時節,所以為好雨。“當春乃發生”,此句渾樸,有贊美不盡之意,正當春時,好雨降下,在在處處萌發生命。
春雨似霧,聽是聽不見的,然而在夜裏,詩人也隻能傾聽。他聽齣瞭無聲之聲,“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風過之處,有雨潛行。無聲是聽覺,潤物是視覺、嗅覺或觸覺,“潤物無聲”便是通感,亦由喜雨而來。
春雨使人歡喜,但不知會下多久,能否使土地濕透草木飽足?他走齣茅屋去看瞭看,什麼也看不見,而正是從看不見之中,他看見瞭整夜的雨。
當時杜甫住在成都草堂。蔔居以來,躬耕江畔,栽樹種菜,去國日賒,長安比北鬥星更為遙遠,切近的是天氣、酒食、江水以及季節的更替。“野徑雲俱黑,江船火獨明”,這兩句很有力,由“雲俱黑”,知雨不遽止,雨將更密,由“火獨明”,彰顯齣無邊夜雨。
此等筆力,有似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即僅露齣一點,暗示齣潛藏的巨大冰山。杜甫寫的是一點漁火,我們看見並感覺到的卻是整個雨夜,而且詩人沒有多餘的描寫,因此更可以各自的經驗和想象去創造它。
天還沒亮,他已想見清曉時分,錦城雨後的花將是什麼樣子。雨濕花紅,此乃尋常風景,能否寫齣好句,取決於詩人是否有獨特的感受,以及能否用語言發現一個神秘的世界。“曉看紅濕處,花重錦官城”,紅濕、花重,都是杜甫的妙語,似寫花,實寫雨,飽含喜意。清晨的錦城,濕漉漉、沉甸甸,仿佛江畔一座帶雨的花園。
清 王��《杏花春雨圖》
02
一雷驚蟄始
《觀田傢》
(唐)韋應物
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
田傢幾日閑,耕種從此起。
丁壯俱在野,場圃亦就理。
歸來景常晏,飲犢西澗水。
飢劬不自苦,膏澤且為喜。
倉稟無宿儲,徭役猶未已。
方慚不耕者,祿食齣閭裏。
若非後四句,這首詩在讀者心中,大概純是田園牧歌瞭。但我們注意到詩的標題“觀田傢”,顯然詩人是旁觀者,他並未身在其中,而此詩隻是他對田傢生活的一個見證。
跟隨詩人的視角,我們先來迴憶田園生活。我們都曾那樣活過,也許你忘瞭,但詩替你記得,也許還會讓你在親切感中,迴想起隔世的另一個自己。
“微雨眾卉新,一雷驚蟄始”,微雨,微風,這些詞的發音,和它們指涉的事物,帶給我們輕柔甜蜜的感受。被微雨潤濕的青草,熠熠生輝,“眾卉新”就是滿目欣喜。一聲春雷,如同上天頒布的律令,蟄蟲潛駭,紛紛驚動,人間亦開始春耕。
“田傢幾日閑”,若非親身為農,非親曆田傢生活,不能知此句反問之重。兒時在鄉下,我們鄉下人常羨慕城裏人,最羨慕的是他們有星期天,不像農民一年到頭不得閑。我們愛自己的傢園,愛地裏的莊稼,但活得實在太辛苦。我為什麼喜歡過年,不隻因為有新衣服穿,更因為隻有在過年,我的父母纔能休息幾天。平時你也可以閑,沒有老闆管,生活的鞭子就是老闆。
“耕種從此起”,這句開始忙的節奏。耕種不是一朝一夕的事,從春種一粒粟到鞦收萬顆子,中間需要付齣很多勞動,拔草、防蟲、鋤地、施肥、澆水,莊稼生長的每一步都需要辛勤,而不可控的風雨霜露又無時不牽動著農人的心。
“丁壯俱在野,場圃亦就理”,這個場景,我兒時看慣,如在目前。夏鞦兩忙,傢傢無閑人,真個丁壯俱在野,男女老幼,各就其力所能及,共同參與勞動。場圃作為農業社會的傢園景觀,今已不復多見。場是打榖場,圃是菜園,同一片地,春天種菜,鞦收打榖,閤稱“場圃”。場圃鼕春種大麥,大麥比小麥早熟,以故提前收割,此時便要“理場圃”。先將大麥根挖齣來,再將地鋤一遍,然後澆透水,等太陽曬到半乾,再用石磙子碾,反復碾幾遍,纔能磁實,纔能用作打麥曬麥的場地。理場圃很費勁,需閤本傢族人之力,方可完成。
讀到這裏,你有沒有發現,短短四句詩,竟濃縮瞭這麼多生活,而詩人寫得如此平淡,沒有絲毫造作,甚至沒有抒情。韋應物詩的好處,有似陶淵明,正如清代詩人瀋德潛在《唐詩彆裁》中所評:“韋詩至處,每在淡然無意,所謂天籟也。”
“歸來景常晏,飲犢西澗水”,耕作歸來,日色已晏,牽著牛犢,到西澗給它飲水。一天的勞作之後,辛苦歸辛苦,愜意也真愜意。陶淵明“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走在阡陌小徑上,雖夕露沾衣,但是做真實的自己,令他心中感到無比安適,而此安適,又藉由他的詩,傳遞到讀者的身上,並將繼續彌散到時間中無窮的遠方。
“飢劬不自苦,膏澤且為喜”,這是實情,也是農人的質樸,既飢且纍,然不自苦,但喜天降時雨,膏澤蒼生。以上乃詩人移步換景,經由流動的空間,鋪展齣農傢春耕。
末瞭忽而轉嘆:“侖廩無宿儲,徭役猶未已”。辛勞如此,卻傢無隔宿之糧,而官府嚮平民攤派的徭役猶不休止……“無宿儲”可能有點誇張,但農人吃瞭上頓沒下頓,這在古代,即便在幾十年前,也還是很普遍的狀況,人們見麵打招呼都是:“吃瞭嗎?”在漫長的飢餓年代,還有什麼比一句“吃瞭嗎”更溫暖的問候呢。
最後,詩人以自身的觀感作結:“方慚不耕者,祿食齣閭裏”。那是公元784年,唐德宗興元元年,韋應物時任滁州刺史,親見田傢春作,喜憂參半,苦樂難言。祿食不耕者,有此一慚,也算是以天下心為心瞭。
明 戴進《春耕圖》
03
湖上,閑望,雨蕭蕭
《河傳》
(晚唐)溫庭筠
湖上,閑望,雨蕭蕭。煙浦花橋路遙。
謝娘翠蛾愁不銷,終朝,夢魂迷晚潮。
蕩子天涯歸棹遠,春已晚,鶯語空腸斷。
若耶溪,溪水西,柳堤,不聞郎馬嘶。
詞中的春雨,和詩中的春雨,有無不同?對於讀者,它們都是想象中的雨,都不能濕人,但給人以不同的感受。杜詩中的春雨浸透夜晚,韋詩中的春雨點亮青草,皆是落在大地上的綿綿情意。溫詞中的雨,落在湖水上,更落在思婦的心裏,是漫天哀愁。
“湖上,閑望,雨蕭蕭”,從句子的節奏和韻味,似可聽見年輕女子,彈琴撥弦輕輕唱,神情蕭散,意態閑遠。若去掉斷句的逗號,閤為一個整句:“湖上閑望雨蕭蕭”,則不僅失卻慵懶無緒的體感,語氣亦急促而收束,好像隻是片刻的開啓,為下句做鋪墊而已。詞中斷作三句,時間變得延緩而不確定,可能是一整個早晨或更久,三句交錯疊加齣多維時空,對於詞中人如此,對於讀者亦如此。我們可以任意幻想,在某個湖上,閑望,聽雨蕭蕭,想待多久都可以。
詞中思婦在雨中眺望,“煙浦花橋路遙”是她心中呈現的景象。煙浦花橋,許是他們曾經遊玩之處,此時隱約在迷濛的遠方。整個早晨,她愁眉苦思,夢魂迷晚潮。
潮聲寂寞,她的心如一座空城。蕩子天涯歸棹遠,又虛度瞭一個春天,鶯語婉轉,在說些什麼?如果他迴來,如果騎馬歸來,那條路上會傳來馬嘶。哪條路?若耶溪,溪水西,柳堤,她在聽――
癡癡的等待,令我記起卞之琳的《無題(二)》,當她終於聽見馬嘶,那時,她也將是這般飛躍的心情:
一室的沉默癡念著點金指。
門上一聲響,你來得正對!
楊柳枝招人,春水麵笑人。
鳶飛,魚躍;青山青,白雲白。
撰文 | 三書
編輯 | 劉亞光
校對:趙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