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1/11/2023, 11:52:17 AM
一周7天,10080分鍾,急診科醫生孫東輝陀螺一樣轉個不停。
2023年第一周,他所在的三甲醫院急診和發熱門診每天湧入1000多人,是平時的一倍多。醫生們相當於不到2分鍾就要接診一個病人。孫東輝耳邊除瞭醫療器械的“嘀嘀”聲外,聽到最多的就是,“醫生,快來。”
文 × 林樾
編輯 × 雪梨王
剛給一位老人插上管,孫東輝耳邊再次傳來急救聲。他是某三甲醫院醫生。
“快!患者高燒、暈厥,呼吸心跳驟停!”同事在一旁大喊。孫東輝衝過去,對患者實施胸外心髒按壓。氣管插管、使用呼吸球囊,將搶救藥物通過靜脈注入體內也幾乎在同一時間,一氣嗬成。
幾分鍾後,患者從死亡綫上迴來瞭。孫東輝舒瞭口氣。
這是發生在1月1日晚上8點多的一幕。這些在外人看來驚心動魄的搶救場景,對孫東輝而言早就是傢常便飯。這一個多月來,他所在的急診大廳每天熙熙攘攘,猶如春運。
孫東輝就職的這傢三甲醫院,在華北地區名氣頗高,是當地收治患者最多的醫院。疫情政策放開後,醫護人員麵臨的壓力更是前所未有。“最近急診和發熱門診每天都來1000多人,是平時的一倍多。”孫東輝說,相當於24小時不停歇,不到2分鍾就要接診一個病人。其中近一半患者超過65歲,幾乎需要搶救。
正在忙碌的醫護人員。攝影:林樾
為瞭保證這段時間人手充足,醫院將600多名醫護人員“釘”在瞭急診和發熱門診上,24小時輪班工作,大多人吃住在醫院。新的一年開始瞭,但對他們來說並沒有什麼改變。
2023年第一周,仍有數不清的病人從四麵八方湧入急診大廳。
由於沒有足夠的床位,患者們多會自帶摺疊床,在急診大廳找空隙躺下,等待醫生問診。陪同傢屬一臉茫然地穿梭在密密麻麻的輸液架和氧氣罐之間。
急診大廳溫度很高。隔著N95和麵罩,孫東輝能感受到黏稠的空氣吸入鼻腔:“既有病患呼齣的氣體,也有消毒水和藥物的味道,太難受瞭。”
“醫生,快來”
快一個月瞭,孫東輝一直沒迴傢。雖然每天隻上8小時小夜班(17點-24點),可他擔心將病毒帶迴傢,索性吃住在醫院,傢裏大小事情都顧不上。
這意味著,隻要一穿上防護服,就要在8個小時內不吃不喝,也盡量不上廁所。
孫東輝所在的急診科,是全年、全天不間斷接診的部門。新冠疫情以來,他們既要落實防疫要求,又得保證急診質量。防控政策放開後,大傢本以為能輕鬆些,可隨之而來的是大量陽性患者和有基礎病的人。
正式進入急診大廳前,患者要先在門口預約分診登記、量體溫、測抗原,每一步都有醫護人員陪同。這部分工作多由實習生承擔。完成這些前置程序後,醫生會根據情況,將患者分為5個等級——危急、危重、急癥、輕癥、非急。前三種病癥,救治時間最短不能超過半小時,後兩項則至少要等一兩個小時,甚至4個小時。
確定等級後,危急病人會被送入單獨病房,危重患者則能分到有很多床位的紅區病房,急癥人員被安置在急診大廳一側的黃區病床上,其他人要在大廳裏的綠區耐心等待。
也因此,紅區、黃區、綠區的醫護人員會呈現齣兩種工作狀態——前兩個區域一直在插管、上呼吸機、心肺復蘇,後者多是查體、抽血、輸液。
孫東輝最擔心的還是那些危急患者,尤其是感染瞭奧密剋戎的危急患者。
1月2日晚上10點多,救護車送來一位發燒且無法自主呼吸的老人。孫東輝和同事接診後,馬上對其進行緊急氣管插管搶救,老人癥狀稍稍得以緩解。隨即,這位老人又檢測齣新冠陽性,雙肺已嚴重感染。由於該類老人普遍有基礎病,抵抗力非常差,會給治療帶來諸多復雜性,孫東輝趕緊聯係其他科室進行會診。
一傢三甲醫院的紅區病房。攝影:林樾
剛處理完老人的事,急診又來瞭一位陽性的主動脈夾層病人。這位60多歲的男性不僅胸部疼痛,血壓也急劇下降。並且,他的胸主動脈隨時有破裂可能,必須馬上手術。於是,孫東輝又趕緊聯係相關醫生。
處理完這名患者的情況,已經24點瞭。孫東輝拖著疲憊的身軀和大夜班(24點—早上8點)同事交接,按程序脫掉防護服,給自己全身消毒,開始吃飯、洗漱。
真正入睡是淩晨兩點以後瞭。躺在宿捨的床上,他終於有時間好好看手機——幾乎每次下班,他都能收到幾百條微信,大多是親戚朋友發的,內容無非是谘詢病情或想讓其安排住院。對於詢問病情的人,孫東輝能答盡答,但對想找關係的朋友,他婉拒瞭。每天處理完這些事情,他纔能安心入睡。
按照醫院的製度,孫東輝可以休息一整天。但他白天睡不著,近段時間因為人手不足,他常被急診拉過去幫忙。
下午5點,孫東輝又開始瞭小夜班。1月3日這晚,他剛接班,救護車就將一名陽性老年急性心肌梗死患者送到急診。孫東輝馬上為他插管,恢復心跳等生命體徵後,又趕緊聯係手術事宜。這個病患纔放下,又一名抗原陽性老人過來瞭。老人說自己突然四肢無力、頭暈惡心,脖子疼痛難忍。孫東輝和同事趕忙安排其查CT、做核磁,發現是多種腦部疾病,馬上又安排手術。
事實上,這些危急病人,孫東輝後期根本不用再管,但有時他會多問幾句。比如前幾天,一個中年女性患者“轉陰”後突發心肌炎,轉入重癥醫學科。
這段時間來瞭很多“轉陰”的心肌炎病人,孫東輝也想知道到底該怎麼治療。他主動問瞭重癥醫學科醫生,對方說:“給她聯閤瞭IABP(主動脈球囊反搏)和ECMO(人工肺)治療,恢復情況很好。”
瞭解完情況,孫東輝轉過頭繼續忙手頭的患者,給他們上呼吸機、支氣管鏡、氣管插管、吸痰……站在紅區和黃區的病床前,他耳邊除瞭醫療器械的“嘀嘀”聲外,聽到最多的便是:“醫生,快來。”
一名病人在等待救治。攝影:林樾
可有時候醫生確實沒法及時趕到——一是忙不過來,二是被防護服包裹的他們,聽力會受到些許影響。孫東輝和同事也總因為沒能及時迴應患者疑惑,而被傢屬謾罵指責。
他委屈,但也沒辦法,“每個人都有手機,我要敢還嘴,人傢一拍發網上,不僅毀瞭自己,醫院名聲也會受損。”他忍得瞭謾罵,但有一類事情總讓他揪心——由於平時極少有時間關心傢人,很多醫護人員往往直到傢人來急診看病時,纔知道他們病瞭。一提到這些,孫東輝就有些控製不住情緒,“作為醫生,連傢人都無法保護,我們肯定是失職的。”
1月4日晚,他一個同事的父親到急診看病,這位同事和父親說瞭不到一分鍾話,門外又來瞭輛救護車。
車上下來的是一名70多歲的老人,新冠陽性,發燒數日,胸悶氣短。經過檢查,老人不僅肺部有問題,血氧飽和度也在下降。孫東輝和那位同事趕緊給他氣管插管,上呼吸機。
忙完手裏的活,這位同事找不到自己的父親瞭。她打瞭電話纔知道,父親已經去瞭另一傢醫院,“你們這太忙瞭,我也沒那麼嚴重,你快忙吧。”
掛瞭電話,這位同事在原地哭瞭起來。
綠區與摺疊床
相比對重癥患者的救治,急診大廳的綠區顯得有些“草率”——這個區域的患者病情相對較輕,更多時間裏,他們在等待與忍受。
沒有危急、危重病人需要搶救時,孫東輝經常在綠區待著。由於病患太多,整個區域顯得慌亂嘈雜。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過去,都是黑壓壓一片。護士推著轉運床、配送物資小車,不停在人群中穿梭。
綠區沒有病床,隻有些用於輸液的椅子。椅子上永遠坐著人,新來的病患隻能自己找地方躺下或坐著。醫生和護士甚至會提醒一些傢屬,去醫院附近買張摺疊床。
也因此,不斷有人拎著摺疊床進來。這種簡易床每個售價100元,有人用完後,會低價齣售給其他患者。至於床放到哪裏,醫院根本不管,哪裏有位置,就塞在哪裏。
100元一張的摺疊床,是很多人的病床。攝影:林樾
隨著大量病患湧入,急診大廳、診室走廊、藥房前側、廁所旁邊以及任何一個犄角旮旯,都擺滿瞭摺疊床,床下放著夜壺、洗臉盆、洗漱包和各種顔色的被褥。床上躺著的多是老人,他們大多眼睛緊閉,在呻吟聲中消磨生命,傢屬或在旁鼓勵,或呆呆地坐在馬紮上一言不發。
“大多都有基礎病,這段時間過來的,又多是肺部感染。”孫東輝直言,輕癥病人雖然比較好處理,但除瞭輸液外,很多人也得吸氧、做心電監測。
在綠區的醫護人員絲毫沒有自己的時間——他們隻要一齣現,馬上會被圍得水泄不通,有人問診,有人讓看片子,有人需要換藥,每個人都火急火燎。
事實上,雖然劃分著綠、黃、紅幾個區域,但在實際工作中早就混亂瞭。“這裏流動性太強,患者病情變化又快,每個人必須有更迅速的處置能力。”孫東輝透露,綠區也有不少危重病人,因為醫院騰不齣床位,隻好讓他們躺在這裏。
這意味著,綠區的醫護人員每天也要麵對生命垂危的患者——意識障礙、呼吸衰竭、腦血管病、室顫……這些人不是上呼吸機,就是插著管。
1月5日上午,孫東輝起床後到急診室幫忙。他剛換上防護服,一名老年女性患者被救護車送過來,轉運車旁邊是患者的兒子:“醫生!我媽意識模糊瞭,能先救她嗎?”
沒有遲疑,孫東輝和同事趕緊將麵色發紫、脈搏正消失的患者放到綠區。接著進行胸外按壓、插管、吸氧等一套流程,總算將患者暫時救瞭迴來。
1月6日晚上,再次有特殊病人被送到綠區。這名男性老年患者發著高燒,呼吸睏難,血氧度60%。由於傢屬不知道老人是否感染新冠,醫護人員隻好一邊搶救,一邊做核酸。
插管後,老人轉危為安,核酸結果顯示為陽性。孫東輝和同事稍稍緊張瞭一下,趕緊叫來工作人員對所涉區域進行消殺。
“我們倒不是怕被感染,主要是感染後減員太嚴重瞭。”孫東輝說,前段時間,他超過三分之二的同事都陽瞭,最近大傢陸續轉陰後,情況纔好一點。在他看來,醫護人員隻要感染,來急診的患者就可能喪命。孫東輝至今未感染,但他每天仍然緊張,他不想在特殊時期倒下來。
1月6日晚上10點多,孫東輝一個同事突然低燒。沒等她緩一下,救護車拉來一名70多歲的大爺。大爺意識不清、呼吸睏難,血氧度隻有50%。
“搶救!”孫東輝大喊瞭一聲。那位同事馬上打起精神,為患者插管、上呼吸機、心電監護……當患者有所好轉時,他們開始詢問其病史、檢查、安排CT。一整套動作完成後,孫東輝發現那位同事一直在掉眼淚。
急診大廳內忙碌的醫護人員。攝影:林樾
孫東輝讓她趕緊休息。“稍等會兒吧,還有好幾個喊著換藥呢!”同事說完,推著配送物資的小車繼續穿梭在綠區人群之中。
剛換瞭沒幾瓶藥,一名懷孕8個月的孕婦被救護車拉到急診。孕婦在傢燒到39.2度,抗原顯示為陽性。沒有選擇,正發燒的護士馬上加入救治隊伍。
孕婦被分流到相關科室後,救護車又送來一名發著高燒的7歲女童。女孩因伴有遺傳病,生命體徵不穩定。孫東輝的同事馬上進行救治,並迅速聯係兒科大夫。所有這些忙完,又是夜裏12點瞭。發燒的護士脫掉防護服,走進急診大廳,讓同事為自己掛上瞭輸液瓶。
大夜班的同事接班後,急診大廳繼續忙碌著。
“醫生,快一點”“血壓沒瞭,心跳沒瞭”“趕緊插管”“又來一個”……
為患者搏命
在孫東輝的觀察中,2023年第一周,來急診的人少瞭些,但總體還是高齣之前許多,“目前在急診逗留的,多是其他病癥的陰性患者,陽性人員直接引到發熱門診瞭。”
而發熱門診和急診一樣忙碌——因為人手不足,醫院臨時抽調瞭很多科室的人去支援,連口腔科醫生都沒放過。
發熱門診在急診大廳外的角落裏,經過此處的人們難免下意識加快腳步。
早期的發熱門診隻有30張床,後來增加到50張。這段時間陽性重癥患者激增後,醫院又在其他病房樓騰齣近300張床位,用於急診、發熱門診分流過來的陽性病人。
近日,一傢三甲醫院的診室場景。攝影:林樾
發熱門診也是24小時開診,接待的陽性患者既有發燒、頭暈、胸悶的常見癥狀,還有很多腫瘤、心梗、腦梗患者,以及孕婦和兒童。每天都有上百人需要呼吸機,還有少量人員得用ECOM(人工肺)。
除瞭發熱門診,孫東輝所在醫院的重癥醫學科也承受著巨大壓力——這個被稱為“生命最後一道防綫”的部門,就是公眾常說的ICU。
該科室一位護士透露,“送到這裏的病人大多無法自理,我們得24小時照料,稍有不慎就可能讓患者喪命。”近段時間很多醫護人員因此放棄瞭休息,每天連續工作20個小時早就是常態瞭。“我最怕聽急診打來的電話。”這位護士說,她隻要聽到“呼吸衰竭”“多器官衰竭”“心跳呼吸驟停”等詞語,心裏就會一激靈。
這場“戰役”中的醫護人員,沒有誰是輕鬆的。
孫東輝透露,除瞭大傢熟知的呼吸科外,神經內科、骨科、血液透析科、麻醉科、血庫等也早都被調動起來瞭。比如,腦血管疾病屬於神經內科,鼕季本就是這類病癥的高發期,加上疫情因素,這個科室變得格外忙碌。最近,一位有腦血管疾病的老人突發疾病,他不僅是陽性感染者,血氧度也在急劇下降。最終,急診聯係神經內科後,老人被搶救過來。
再比如骨科。由於陽性重癥太多,該科室很多病房直接改成隔離病區。科室人員每天做的多是轉運病人、交接病曆、整理床位等體力工作。
每天時刻搶救患者的醫護人員。攝影:林樾
還有後勤保障人員。孫東輝透露,這段時間,食堂的工作人員每人每天都要工作12小時以上,淩晨4點起床,早上6點多必須將數百人的飯菜做好。消殺及保潔人員則需要24小時待命,“一桶消毒液幾十公斤,消殺人員幾乎全天在背著。”孫東輝想想都痛苦。
隨著大傢普遍陽過一輪後,醫院各部門的人員壓力稍小瞭些,但他們或將麵臨新的壓力。
自 1月8日開始,新型冠狀病毒感染從“乙類甲管”調整為“乙類乙管”。實施“乙類乙管”後,官方對新冠病毒感染者不再實行隔離措施,不再判定密切接觸者;不再劃定高低風險區;不再對入境人員和貨物等采取檢疫傳染病管理措施,對新冠病毒感染者也會實施分級分類收治,並適時調整醫療保障政策。
這當然是基於醫學專業判斷的改變。但也有病毒學專傢擔心,在國內疫情尚未過峰的情況下,藥品、醫務人員都較為緊缺,“乙類乙管”可能將對醫療資源造成巨大壓力。
在孫東輝看來,壓力是肯定存在的,他們能做的,就是繼續精細化就診流程。“其實,作為急診醫生,我幾乎感受不到什麼(變化),每天依然忙忙碌碌。”孫東輝甚至可以預見,春節前後,自己不會有私人時間。
1月7日下午5點,他剛接班,已經有6個病人在等他處置瞭。正要開工,門外又來瞭一輛外地救護車。車上下來一名40多歲的女子,孫東輝詢問她的病情,她隻是一直說,“喘不上氣,喘不上氣”。
孫東輝掃瞭一眼黃區和綠區,竟找不到一個能讓她躺下的地方。他和急救人員抬著患病女子到處找地方,最終在離廁所幾米處,看到一塊2平米左右的空地,就地進行診治。
不少醫院將病床擺到瞭走廊。攝影:林樾
大廳外,兩輛救護車呼嘯而來,閃爍的車燈在鼕日的黑夜裏格外刺眼。
“一周7天,10080分鍾,我們時刻都在為患者搏命。”孫東輝現在最大的期許,就是希望春天趕緊到來。
(應被訪者要求,文中孫東輝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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