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8/2022, 1:30:02 PM
一提起錢穆,很多讀者想到“溫情與敬意”“一生為故國招魂”。
楊照深受錢穆影響,在他看來,為故國招魂,是錢穆一生的誌業。“錢穆的保守不是倒退,他是非常嚴謹的史學傢,這是他最主要的學術和生命的認同。”
那什麼是“故國”?如何理解錢穆的“保守”?今天看待中國曆史、看待中國文化,到底要繼承什麼?....這些正是楊照在看理想最新節目《溫情與敬意:錢穆學思總覽80講》所要解讀和迴答的,今天的文章,即選自這檔節目。
這檔節目的編輯說:“這大概是寫介紹文字最長也最糾結的一檔節目”,“想讓人知道,錢穆不保守。想讓人知道,他愛‘故國’極深。想讓人知道,他不為潮流裹挾的珍貴。想讓人知道,他那些振聾發聵的提醒。想讓人知道,他守死善道的精神,其實就是中國人的精神所在。艱險我奮進,睏乏我多情。共勉,共讀,共聽,共思。”
錢穆的著作
構成瞭一個龐大的寶庫
錢穆是在1895年齣生的,也就是清朝遭受瞭重大的挫敗、跟日本簽下瞭極度屈辱的《馬關條約》的那一年。
在錢穆成長的過程當中,他並沒有取得正式的現代學曆,他正式學校教育的曆程,隻到瞭常州府中學堂以及鍾英中學肄業。而他之所以沒有拿到正式的中學畢業證書,那又是因為遇到瞭武昌起義革命。
在民國元年,也就是1912年,那個時候錢穆虛歲18,實際年齡隻有17歲,就到鄉間中學去任教。然後從小學而高等小學而師範學校而中學,他一路當教員。但是在這段時間當中,他真的是勤勉自學,從而有瞭學問和思想上很奇特的轉摺經曆。
最早延續著科舉舊規,他學的是寫作文,然後從八股文進而改學古文,這當然已經算是進瞭一步。然後,又轉而對於理學發生瞭非常高度的興趣。接下來,又受到瞭後來新的國學潮流的影響,轉到瞭曆史的研究。
最特彆的是,錢穆走瞭一條,幾乎是不可能、讓人很難想象的自學之路。 因為他自學學的是什麼呢――在沒有傢世,也沒有方便利用的圖書館藏書的情況底下,他竟然去鑽研曆史考據,而且打下瞭無可動搖的極度紮實的基礎。這就成為他後來能夠自我主張,以及能夠和彆人辯論的最基本最重要的依據。
是的,我們不要忘瞭, 錢穆在曆史、在文化、在傳統的看法上,他的立場跟主張都非常的強烈。
他的個性很拗,不輕易跟隨著潮流。 例如說年輕的時候,他就不認為教中學一定比教小學好,他曾經自願用彆人的看法裏麵是倒退迴去,已經教到中學,竟然又換到小學去當老師。
年紀稍長一點,他也沒有被彆人眼中的學問名聲給必然摺服。例如說讀到瞭顧頡剛的《古史辨》,他就覺得《古史辨》裏麵的各種不同曆史的論斷,基礎不穩固,經不起考據的檢驗。所以他從《古史辨》的對麵方,去鋪陳瞭非常完整的考據,而寫瞭《先秦諸子係年》來挑戰當時的學術大明星顧頡剛。
再來,看到瞭梁啓超寫《近三百年學術史》,他不同意,他也不會考慮到這是梁啓超――他就自己在學校裏麵刻意地開瞭同樣名稱的課,這是直接衝著梁啓超來的,這在那個時代簡直令人咋舌。而且他還把在學校裏,《近三百年學術史》的講義齣版,那一本由商務印書館齣版的書,就跟梁啓超的著作同名,也叫《近三百年學術史》。
在北大,他被派去教曆史係的通識課,他不同意這個做法,他也就大喇喇地直接對著課堂上的學生說, 我雖然來教,但我認為這樣教通史是錯的 。我也不知道前麵的人講什麼,我更不可能我也沒辦法預期後麵的人怎麼教曆史,曆史前後不搭,這到底算什麼“通”史?所以他就主張通史應該要由一個人教,而且由誰來教?我自己來教。
因為他的這種態度纔不隻是改變瞭北大,乃至於改變瞭後來在國民政府,從大陸一直到台灣,關於中國通史這一門課的看法、觀念,還有教法。另外更重要的是,也纔會有他後來所寫齣來的《國史大綱》。
到瞭晚年,錢穆雙眼幾乎都看不到瞭,也就使得他沒有辦法繼續研究工作。但是即使是那樣的狀況底下, 他仍然目盲心不盲,還是勤於著述 。因為他前麵實在纍積很深,他並不是一個後來高度分工之後的學院的産物,所以他的涉獵在中國文化、中國曆史的方麵非常非常地廣。
廣到什麼樣的程度呢? 他寫過《古代山居考》。“山居考”是什麼樣的一個曆史概念,或什麼樣的曆史背景呢?其實這已經牽涉到史前史。我們今天要研究史前史,這就是考古的範圍。不過錢穆他沒有考古學(的學習經曆),他不是從這樣的方式去進行探究,他是從古文字學(齣發),獨樹一幟。所以他的曆史雖然都是在文字的史料上麵進行研究,也能夠用這種方式獨齣心裁,把時間一直推到史前史。他的曆史研究或曆史論斷的下限就秉持著通識的進程,一直延續到當代。
在那麼樣漫長的曆史的實踐當中,他先秦部分有《先秦諸子係年》,在北大他是秦漢史的老師;後來在宋明理學一直到清朝的思想史,那又是他鐵打的專業;還有在他的晚年,寫瞭那麼厚厚一本的《硃子新學案》,對於不隻是硃子硃熹這個人,乃至於環繞著硃子的所有學術思想的來龍去脈,進行瞭極度完整、簡直是無法超越的整理。
理想國・錢穆作品(第一批八種)
錢穆所有的這些著作,構成瞭一個龐大的寶庫。 這套節目《溫情與敬意:錢穆學思總覽80講》,就是希望能夠提供給大傢一個進入龐大寶庫,去讓你自行選取寶藏的路綫指引。因為錢穆的這些書,大傢大部分都還可以找得到,這就是為什麼在這個寶庫你不但可以進得去,你還可以自己把裏麵你有興趣,你所想要的寶物可以拿得齣來。
錢穆的保守不是倒退
錢穆的學問常常會被稱之為是民族史學,或者他會被歸為民族文化派,有的時候他也會被納入在新儒傢當中,不管是哪一種名稱,大傢想到錢穆,他就是一個保守派。
錢穆之所以會有這樣的態度、情感,來自於他所處的時代。
那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舉世滔滔而且洶洶,都是追求新鮮,追求西化的力量。那個時候追求新鮮,追求西化纔是主流,可是主流用這種方式快速地摧毀瞭當時人他們原來的既有的生活的方式,因而也就刺激齣少數對抗潮流的那樣一種激化的態度。
少數對抗潮流的人用什麼方式?往往就錶現為對中國的誇大、神話,認為中國是如此的好,比西方好100倍。過去中國傳統曾經存在過的都是對的,都是好的,你用這種方式去進行對中國傳統的維護或者是辯護,結果産生的是反效果,讓當時的年輕一輩,他們反而更加的看不起中國。
但錢穆就不是這樣, 錢穆的學問和思想是來自於他非常堅實的研究跟考據 ,也就是他確確實實的知道中國的過去到底長什麼樣子,因而他可以紮紮實實地對其中的這些中國的成分,中國的元素予以肯定,在這中間就有溫情,就有敬意。但是也請大傢注意,這裏沒有虛僞,絕對沒有誇飾。
來自我個人的一個偏見,像當時這一些所有的保守主義的學術學者他們全部加在一起,他們在中國曆史跟中國文化上的創見比不上錢穆一個人。
所以關於錢穆作為一個保守派的史學傢,我想要強調幾點:
第一,錢穆的保守絕對不是倒退 ,所謂倒退那就是主張說,用曆史來幫助現在的變化發展。的確有人這樣看,這樣主張,一直到今天都有,那就是曆史上的中國是什麼樣的,今天的中國人就應該要一直保持著那個樣子。
讓我們不要忘瞭,錢穆是一個非常嚴謹的史學傢,這是他最主要的學術和生命的認同。 他專注研究曆史的變化,纔能夠讓他變成一位傑齣的曆史學傢。曆史學的最根本就是去記錄以及去解釋變化。錢穆在這上麵,他絕對是傑齣、瞭不起的史學的實踐者。
所以這樣的一個人,你怎麼會預期他心目中有一種“本質”的中國,如果要找這樣的一種中國來規範來限製現在當代的話,我請問你,那是周代的中國嗎?還是唐代的中國,還是宋代的中國?如果你以為周代、唐代、宋代的中國是同樣一個中國,都長得一樣,很明顯,你沒有讀過錢穆的《國史大綱》。如果把中國都當作是同質性的、都是一樣的,周代、唐代、宋代的中國可以一視同仁的話,錢穆就不需要去寫《國史大綱》瞭。
錢穆開創的史學傳統
錢穆本來就是一個很奇怪的人 ,他其實是個靠著他的開創性,而且非常非常多大膽的論斷,他纔把那個民族史學的這樣的一個保守主義的立場能夠吸引這麼多人。
我經常說,其實很多值得我們認識的人一定都有他的矛盾的地方。我也會講錢穆矛盾的部分,就是他基本上他的那個原創性被包裝在一個看起來好像很老舊,然後把中國傳統用一種老的方式來保留的那樣的一個態度底下,這兩者形成非常強烈的一個衝突。
舉一個例子來說,最簡單一件事,本來在這個“打倒孔傢店”,然後這個禮教被用這種方式完完全全、失去瞭所有的閤法性的情況下,不要說是儒傢,尤其是儒傢當中被認為是這種僵化禮教的最重要的起源,那就是“理學”,它還有被繼承的可能性或被繼承的價值。
可是錢穆,以及包括這些新儒傢的這些知識分子們,他們要重新評價宋明理學。然後當然錢穆講的從他的那個《宋明理學概述》到後來《硃子新學案》,那太瞭不起瞭,他要建立起這樣的一個學統。
這個學統就是學術的傳統,讓你知道說如果你就如此輕而易舉地把宋明理學丟到垃圾桶裏去的話,你會損失多少?還有如果我們用這種方式,我們來看中國曆史、看中國文明的話,我們所看到的會是殘破的中國文化跟中國曆史,那和真實的狀態會有多大的差距?所以這就是一個重大的提問。
那錢穆的態度到底是什麼?我想用這種方式來歸納錶達。
第一,美好的東西,不應該因為它是舊的不是新的,我們就忽略它的美好;
第二,美好的東西,不應該隻因為那是我們自己的,是我們就否定它是美好的;
第三,美好的東西,不應該隻因為從我們當下的生活中已經消失瞭,我們就不認識、不能夠體會它的美好。
為故國招魂,作為一種誌業
1990年錢穆95歲去世,對於他來說,在他一生當中對他的學術思想最為親近的門生弟子餘英時連續寫瞭兩篇追悼的文字。有一篇比較是個人迴憶,從感情上的角度來迴憶老師錢穆,這篇文章的標題叫做 《猶記風吹水上鱗》 。
另外一篇,則是餘英時自己錶明是要讓讀者可以比較簡單的扼要地瞭解錢先生的學術精神,所以那篇文章的性質比較嚴肅、比較認真,標題叫做 《一生為故國招魂》 。這個標題下得非常準確,也的確非常扼要,就從七個字當中,讓我們可以體會錢穆一生當中最重要的幾個關鍵的重點。
如果我們換從職業的角度來看的話,錢穆的一生其實大傢要知道,他並沒有得到穩定的生活的保障,他並不是在大學裏麵謀得瞭一個教書、做研究,固定的工作,所以他就一直在那裏讀書,一直做研究,一直教書,一直寫書,他不是的。剛剛提到瞭他17歲還沒有滿18歲,他就去教小學,接著教中學,接著教大學。隨著近代中國那樣一種曆史上大時代的動蕩,在抗日戰爭當中,他隨著西南聯大避居到西南。
內戰之後,他先是流落到瞭香港,在香港辛苦創辦經營新亞書院,而餘英時也就是錢穆在新亞書院最早的學生。所以在錢穆的迴憶文章當中,非常清楚的告訴我們,當時新亞書院是如何慘淡經營,學校不到20個學生,而且經常經費沒有著落,甚至連學校校捨跟教室,都不是那麼樣固定那麼樣安穩的處所。
在《猶記風吹水上鱗》這篇文章當中,餘英時有這樣的一段迴憶,那就是關於在香港的時候的錢穆。他說,有一年的暑假香港奇熱,這個時候老師錢穆犯瞭嚴重的胃潰瘍,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一間空教室的地上養病,我去看他,心裏真感到為他難受。我就問他有什麼事要我幫你做的嗎?老師怎麼告訴學生他需要什麼呢?他說他想讀王陽明的文集,所以餘英時就去商務印書館給老師買瞭一部來。我迴來的時候,他仍然是一個人躺在教室的地上,似乎整個新亞書院全是空的。
在這麼多年之後,餘英時仍然記得這個場景,而這個場景也的確就充分的顯現齣來,一來是錢穆在那樣一個顛沛流離的情況底下他的生活,還有另外那就是他的精神,顛沛在於斯,再怎麼樣犯瞭胃潰瘍,整個書院裏麵隻剩下一個人,躺在教室裏麵養病, 他腦袋裏麵想的仍然是中國傳統,傳統學問、傳統曆史以及他所要做的研究。
一直到1967年他已經超過瞭70歲,錢穆又從香港遷居到台北,這樣的一生在各種不同的動蕩當中度過。但是他卻始終專注做同樣的一件事情,這一份意誌之堅定,真的令人驚訝。
這是他的一生,他的一生做什麼樣的事情呢? 錢穆告訴我們,為故國招魂。
接下來我們來解釋一下什麼是故國。
故國當然指的是中國,但故國特彆凸顯的那就不是現實的中國,而是過去的,主要是存留在舊書籍裏麵的那個中國。 一般我們認定的曆史中國。在這個意義上,錢穆最主要的身份當然是一位曆史學者。但是大傢要知道他研究曆史,研究中國曆史,卻有非常不一樣的態度。
容我再說一次,錢穆研究曆史是誌業而不是他的職業。作為職業研究曆史這件事情,隻有在很短的時期,主要是任職於北大和西南聯大這兩段時間,提供瞭錢穆生活的溫飽。其他時間他教書,他辦新亞書院,甚至到後來他到台北素書樓裏講課,老實說他都大可不必研究中國曆史。小學教書就隻需要教那幾篇文章,研究什麼中國曆史?甚至到瞭在新亞辦書院,好好地去找錢,好好地來招生,好好地來管,好好地來教,好好地來招募教員,這也都和研究中國曆史沒有必然的關係。
在素書樓講課,已經到瞭這種年紀瞭,學生來聽你講講《易經》,講講《史記》,講講不一樣的典籍,哪需要自己繼續辛勤的去做中國曆史的研究呢?
我們對照來看,今天許多在學院裏的曆史教授,在這件事情上就是特彆凸顯錢穆不一樣的地方,他不是因為職業而研究中國曆史。其次,中國曆史對錢穆來說,那就不是一個身外的知識,不是死的固定的客觀的外物,而是他自我生命的一部分,甚至更進一步的他主張,那是中國人集體自我生命的其中的一部分。
意思是說我們如何認識中國曆史,從中國曆史裏麵所挖掘齣來所整理齣來的知識,會明白地、直接地影響錢穆他如何作為一個人而活著。
故國,不止指的是過去的那個國,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國。 因為是自己的根源來曆,所以在研究中國曆史的時候,錢穆一直保持著非常強烈的問題意識。
這是他的“故國”
亦是你我的“來曆”
這個問題意識第一層是,要弄清楚當前現實的中國,你可以不明白中國的過去嗎?如果不明白中國的過去,你所看到你所刻畫齣來的當前現實的中國準確嗎?
更進一步第二層,如果我們要評斷當前中國的是非好壞,你有可能離開中國的來曆嗎?這裏更進一步就牽涉到我們看待當下現實的眼光跟標準。
我們這樣比擬,比如說對於一個陌生人,對於我們從來沒有真正認識交接的公眾人物,我們看到他在新聞上麵,在大傢的閑話裏麵,有各式各樣的八卦,說他做瞭什麼樣事情,乾瞭什麼樣的壞事,用什麼樣的方式害瞭什麼樣的人。
那個時候講起來口沫橫飛,我們覺得這就是我們的評斷。而且我們對我們的評斷有一種自信,而且我們就用這種評斷來看待這樣的一個人。但是很容易你就能夠想象,如果今天換做是這個人的朋友,或者是他的傢人,他們瞭解他的性格,瞭解他經曆瞭一些什麼樣的事情,從他的角度,來龍去脈,所經曆的各種不同的過程。這個時候他們來解釋這個人為什麼會這樣做,必然就産生瞭另外的一種評斷。
更進一步的,如果這件事情是發生在你自己的身上,你經曆過每一個過程,你的思考、你的掙紮、你的猶豫、你的決斷,決斷瞭之後,你的愧疚、你的責任,更進一步你必須承擔所有這些帶來的負麵的壞的傷害的後果。如果這就是你自己曾經經曆過的,當然你會有不同的評斷。
所以錢穆特彆提醒的就是有這樣的一種態度。 那就是如果我們把中國當做是自己的國,這是故國,這是我們的來曆。 如果你瞭解瞭自己的來曆,這個時候你必然就會用不一樣的標準,來評斷當下現實你所處的這樣的一個環境,這樣的社會和這樣的文化。
如果沒有這樣的認識跟理解, 一來,一直把過去的中國跟現在中國斷開來,分開處理。二來,沒有從源頭一步一步地去推演到底今天的這個中國是怎麼來的。 我們對於當下現實的處境,不隻是絕對不會有準確的掌握和理解,更重要的也是更糟糕的,我們一定不會有真正能夠對我們有幫助的這種評斷,我們對現實的評斷就會流於武斷。
我們這麼急著下這種評斷,經常誤判就會帶來錯誤,乃至於帶來災難。這我們可以不用思考嗎?至少錢穆用他一生的時間,一直在思考這一套大問題,並且努力地提齣他從曆史當中所得到的一些知識跟智慧,提供大傢作為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