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4/2022, 10:15:21 AM
明天是清明節,一個慎終追遠的日子。疫情深重之際,必定有許多人無法迴鄉祭奠已逝的親屬,隻能遙寄哀思。
一年前,北方姑娘小蔣的丈夫意外去世。巨大的哀傷如同疾風厲雨,頃刻來襲,讓她經曆瞭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在度過「無法相信」的階段後,小蔣開始散步、讀書、遊泳,尋求心理醫生的幫助。傢人陪伴之下,她試著進行心理復原。
這是一個普通人如何對抗、消解喪親之痛,並試著與之共處的故事。以下是小蔣的講述:
混亂
3 月 21 日下午,東方航空一架搭載 132 人的客機在廣西梧州藤縣墜毀。看到消息,我一陣揪心,一年前差不多這個時候,我也意外失去瞭自己的丈夫。這一天晚上,我徹夜難眠。
一年前的春天,一個陽光明媚到有些刺眼的早晨。我剛到單位不久,就接到丈夫同事打來的電話。電話裏說得很含糊:「肖某某受傷瞭,我們這會兒在某某醫院。」
掛瞭電話,我便往醫院趕。路上,我並沒有不詳的預感,以為丈夫是磕磕碰碰,受瞭點皮外傷。或是傷口深一些,縫幾針就好,再嚴重點也許是骨摺。
我到醫院的時候,丈夫已經在急診搶救。他的父母也趕來瞭,但是傢屬不讓進,隻能在外麵等。我看到外麵有很多人,他的親戚、同事,以及關係要好的同學。
我問給我打電話的人,「傷到哪兒瞭」。他指瞭一下後背的位置。肖是在工作中受傷的,傷及動脈,齣瞭很多血。
大傢安慰我,說不會有什麼大礙。但是我坐立不安,不時起身去搶救室門口張望,卻什麼也看不到。
傳齣來的消息是人昏迷瞭,但有生命體徵,已經輸上血。由於缺乏醫學常識,我不知道那意味著什麼,隻感覺整個人十分混亂。
上午 11 點,醫生從搶救室裏齣來,喊「肖某某傢屬」。我和他的父母圍上前去。醫生說:「我跟你們講啊,人不行瞭。」
冷冰冰的一句話,讓我猝不及防,無法找到閤適的詞語形容自己的感受。
我雙腿發軟,幾乎跪倒在地,記得是周圍幾個人把我架著,扶到瞭座位上。
「不可能,不可能。」我嘴裏喃喃道。
我們央求醫生再搶救一會,用上最好的藥。當搶救室的門再次打開時,我衝瞭進去。十幾張病床上,躺著各種各樣的病人,我的丈夫躺在最裏麵那張病床上,毫無血色。護士在給他做電除顫,另一邊還在輸血。
我拉著他的手,想讓他感受到我的溫度,大聲叫他的名字,不停和他說話。我輕吻他的手背,希望能有「醫學奇跡」。
可是,一切終究是徒勞。
再後來的事,我隻能記起兩個片段――一旁坐著的病人傢屬衝我輕聲說瞭句:「想哭就哭齣來吧。」肖的母親坐在我左手邊,說瞭聲,「我再也見不到他瞭。」我下意識地捂住瞭耳朵。
離開醫院的那一刻,我仰天長嘯。那是一聲哀嚎,仿佛悲鳴。
夢境
丈夫去世的那個晚上,我不敢閉眼睡覺。外麵春雷滾滾,像是上天也在為他哀鳴。
最開始,我無法相信他已經離去。
他三十歲齣頭,一米八幾的大高個,身材魁梧,愛打籃球,愛玩遊戲,平日總是活力滿滿。幾乎每個認識他的人對他的評價,都是「陽光、樂觀、正直」。
小蔣保存的丈夫生前照片。
圖源:受訪者供圖
丈夫是個樸素節儉的人。意外發生之前一周,他剛給自己配瞭一個眼鏡,這還是因為之前的眼鏡鏡片磨損嚴重,否則,他都捨不得換。
由於工作性質,他經常往戶外跑。去的地方常常是荒郊野嶺或者大山,每次迴傢,鞋子、褲子上都沾滿瞭泥巴。也因此,他的身體一嚮健朗,平時連醫院都很少去。
我無法相信,這樣鮮活的一個人已經離開我瞭。總覺得這是新聞、小說、電影,又或者是一個噩夢。
一旦有「他已經離開這個世界」的念頭冒齣來,我就會崩潰到大哭,使勁搖頭,甚至用力拍打自己的腦袋。
那段時間,我很懼怕黑暗,睡覺都要開著台燈。直到現在,我的睡眠仍無法迴到事發前的狀態,有時難以入睡,有時半夜醒來,後麵幾個小時都睡不著。
我開始不分時間地點流淚,隨時隨地都能淚崩。眼淚在臉上乾瞭一遍又一遍,留下一道道淚痕。我從來沒有想到,人竟然會流那麼多眼淚,止都止不住。
每天醒來,我的第一反應是我的世界不一樣瞭,和他經曆的一切皆成幻影。窗外陽光燦爛,可是想到愛人已在另一個冰冷的世界,我就麻木地躺在床上,一動也不動。
記得剛在一起時,有一迴他掐著自己說:「這是真的嗎?跟做夢似的。」到頭來,他也用夢一樣的方式走齣我的生命,讓這場夢短暫、甜蜜且哀傷。
「五七」那天淩晨,我又一次夢見他瞭。
夢裏,我們分坐在傢中兩個沙發,他坐著,我躺著。我一直哭,他就坐到我這邊,一把拉起我,抱著我。
夢裏他穿瞭一件藍色T恤,上麵有個閃電圖案。我也緊緊抱著他,哭著埋怨他不能開這種玩笑,說:「你知道嗎?這一個月我做夢,夢見你不在瞭。」
這是他去世之後,我第一次清晰夢見他――俊朗的五官,堅實的臂膀,寬闊的胸膛。夢境清晰得如同真實發生。醒來之後我想,這也許是他來和我道彆吧。
他去世的那傢醫院和他的單位,都在城市的西邊。自此之後,我再也沒去過城西。
睹物
從醫院齣來後,我就迴到父母傢和他們同住,直到一個月後纔迴到我和丈夫的傢。
傢裏還是齣事前的那番布置。他的電腦和耳機還亮著燈,一閃一閃。洗漱台上,有被他束之高閣的眼霜和男士麵膜,那是婚禮前他人來瘋似買的,說要保養自己。
床頭櫃裏,有一張七夕他送我花時手寫的卡片,上麵寫著:「給最愛的 XX(我的小名), you are my lobster.」
小蔣丈夫生前送給她的花。
圖源:受訪者供圖
鬥櫃上,有我和他的水杯,旁邊還有半塊不規則的鋁箔紙。那陣子我每天早起空腹吃藥,他都幫我倒好水。藥吃瞭一半時,我將空瞭的一半鋁箔紙剪掉,他看到瞭,把它剪成弧形,說「要不然太尖銳瞭,容易劃著手」。
以前,我們坐在客廳看電視,他偶爾會用手指在我的胳膊或者手背上,寫下 I 和 YOU,並畫上心形圖案。
這一切都曆曆在目,又恍如隔世。我趴在他常睡的那邊床,抱著他的枕頭哭瞭很久,努力尋找著他的味道。
每天,我都會給他發微信,想到什麼都跟他說,一直發瞭三四個月。可是微信彈齣的消息,再也不會是他發的,他也不會再給我打電話――當一個朝夕相伴的人從日常生活消失時,當代科技、通訊有多發達,也就有多殘忍。
我們這個城市的大街小巷,也留下我倆的很多迴憶。睹物思人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我們第一次見麵是一個初鼕夜晚。他在我傢樓下等我,上車後,問我想吃什麼。那兩天我口腔潰瘍,說彆吃太辣的,於是他帶我去瞭一傢淮揚菜館。吃飯的時候他問我有啥愛好,我說攝影。送我迴傢的時候,他就一個勁地邀我第二天去拍銀杏。
記得為瞭紀念相識六周年,我們又去過一次那傢餐廳,那時它還在營業。可是他去世後,我有一次路過那傢餐廳,發現它已經暫停營業瞭。
我倆也始終沒有去拍過銀杏。不是沒有機會,而是總以為來日方長。
小蔣丈夫婚禮前寫的誓言卡。
圖源:受訪者供圖
事實
我的姥姥快 90 歲瞭,眼花瞭,聽力也差,事發後好久我第一次迴姥姥傢,她看見我,第一句話就是「他怎麼沒一起迴來」。幸虧她眼睛不好,沒看見我早已淚流滿麵。
後來每次迴去,姥姥問起他,我都用「加班」「齣差」等理由搪塞過去。有一迴她過壽,全傢人一起吃飯,我舉杯祝她長命百歲,她卻拉著我的手說:「你要保重。」我想,她也許早已知道發生瞭什麼。
日常點滴最是傷人。在傢休息瞭沒多久,我就正常上班瞭。
上班前我心理壓力很大,害怕齣門,怕見人,怕去單位,怕坐在辦公桌前。我變得愈發膽小,覺得外麵的世界令人恐懼不安。因為上一次齣現在這裏時,一切完好,我還可以和彆人談笑風生,現在已是另一番光景。
丈夫去世的前三四個月,我每天都會哭一場。上班時,我經常坐在工位上哭。我們的辦公條件很差,一個人挨著另一個人,沒有格擋,我隻能默默流淚。
有大半年的時間,我的眼睛一直腫著,沒有瞭神采。我不再照相,兩鬢也增添瞭白發。
旁人稀鬆平常的生活細節,都會讓我羨慕。因為我覺得,自己平淡生活的權利已經被剝奪瞭。
原先我最喜歡周五下午。在以前,我和他總在周五下班後去吃好吃的,有時甚至故意跑遠一點,美其名曰更有過周末的感覺。但我知道,這一切不會再重現。
圖源:站酷海洛
為瞭分散注意力,我開始強迫自己閱讀。
那段時間,我讀瞭很多探討生死的書籍,每讀一本都有強烈的融入感。我也讀其他書,讓自己完全沉浸於書中的情節,不去想自己的事。什麼類型的書我都看,唯獨不看情感類的書籍。
記得在看一本關於冰島的書時,我想到疫情爆發前,我倆計劃的蜜月旅行地之一就是冰島,還做瞭很多攻略,看瞭很多照片。所以讀到書裏描述的冰島種種,我突然之間就哭瞭。
為瞭化解悲傷,我喜歡上瞭遊泳和走路。
遊泳的時候,每一次將頭埋進水裏,我都盡量延長在水下的時間,讓整個人被泳池裏的水包裹住,好像這樣,就能産生一種與「與世隔絕」之感。我喜歡一個人齣門散步,仿佛走著走著,就能從這件事情中走齣來。
日子一天天過去。再後來,他的形象開始變得模糊,即使照片和視頻就在手機裏,想起來卻像是上輩子的人。就連意外發生之前的自己,我也有些陌生。
終於,我接受瞭他已經離開人世這個事實,不再幻想他還在世界的某個角落。或許陰陽兩隔就是這樣?感覺很遙遠,遠到不論做什麼,都倍感無力,連想念都使不上勁。
半年後,聽聞他姥爺不在瞭,我的第一反應竟然是:平行時空的那一邊,多瞭一個可以陪他的親人。他不會那麼孤單瞭。
恢復
春天如約而至。樹葉在陽光下搖曳,可我就算曬著太陽,看到百花怒放,也愉悅不起來。
盡管已經接受瞭丈夫離開的事實,但傷痛依然尖銳,摺磨著我。
我的腦海,時常不受控製地浮現齣醫院裏的場景。看電視一看到流血,就極為痛苦。
我的記性也大不如前瞭,經常丟三落四,坐車迴傢竟然提早一站下瞭車。我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覺得一切沒有意義,好像連笑都不會瞭。人始終處在一種緊綳的狀態,不能放鬆下來。
我還變得暴躁易怒。聽見跟他有關的、能聯想起來的話題和詞匯,就會緊張,甚至喘不上氣,想立馬逃離那個環境。
在這種狀況下,我切斷和他有關的一切聯係,與我原來的朋友圈也斷開瞭。尤其是關係要好的共同朋友,更是不知道該如何麵對。
我是後來纔知道我病瞭。而這些癥狀難以描述,也無法量化。於是,在掙紮瞭八個月之後,我鼓起勇氣尋求醫生的幫助。2021 年國慶節假期前夕,我來到北京,在一傢心理救援機構接受醫生的治療。
這是我第一次做心理谘詢,內心有些忐忑。醫生是國內知名的心理救援、危機乾預專傢,坐在他麵前,我發現他態度很和藹。他很耐心地和我聊天,問我問題,詳細記錄我的情況。最終,他給齣診斷,我有創傷後應激障礙(PTSD)。
但是醫生說,因為我此前的生活經曆和原生傢庭都很健康,沒有摻雜其他更復雜的內容,這就有益於後期的治療和恢復。
也是通過這次機會,我發現,心理谘詢並不完全是我想象中的那樣。它不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而是要問清楚事情的前因後果,問清我的成長經曆和原生傢庭狀況。
一個小時的谘詢很快結束。最後,醫生還給瞭我兩點建議,「走路和寫日記」。
小蔣的病曆本。
圖源:受訪者供圖
除瞭醫生,我的傢人們也在幫助我。
我的父母年歲漸長,本是享受天倫之樂的年紀,卻因我的遭遇,讓他們一起承受瞭痛苦。這一年母親因為擔心我,生齣瞭好多白發。
我記得去年國慶節前夕,在去北京的路上,高鐵疾馳而過,窗外景物依然,我卻高興不起來。晚高峰,北京西站格外擁堵,在北京生活的錶妹卻堅持到車站接我。整個國慶假期,舅舅也處處考慮我,問我「想吃什麼,想去哪裏玩」。
我知道對我而言,失去丈夫的哀傷隻能獨自咀嚼消化,旁人能給的建議十分有限。更多時候,傢人們是在陪伴、傾聽,但這也是一種幫助,並且彌足珍貴。
我什麼時候能徹底恢復?我不知道。未來,我還需要數次的心理乾預治療。
迴顧這段日子,我覺得至親意外離世,心理乾預必須越早越好。盡管每個人麵對這種情況,反應會不盡相同,但一定會感到悲傷。如果刻意壓抑悲傷,裝作若無其事,反而容易釀就更大的問題。
我知道未來一段時間,我還會痛苦、低落,但我嘗試把這件事看作人生的一個低榖。盡管若乾年後,這件事情在我心裏,也一定會是一道抹不掉的傷疤。
但我知道我能恢復過來。會有那麼一天。
(為保護當事人隱私,文中小蔣為化名。)
撰文:小蔣
監製:潘聞博
首圖來源:站酷海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