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網紅3D屏幕,就是他做的
無人不仰視城市裏的廣告屏幕。它們巨大、明亮,永遠處在人群川流不息的中心位置,無論是在廣場還是在路口,這些與雕塑和紀念碑全然不同的流動景觀,裝裱在美輪美奐的建築錶麵或凹凸處,或者就是建築本身,創造著一種可讀的風景。
在中國,用屏幕、燈光和顯像管等“軟組織”重塑城市正越發成為重要的事情。屏幕不僅爬上樓房、牆壁和街道,還在電梯、公交車等城市的毛細血管處繁殖,更無需說那些常年跳動在各地新城區或者地標性區域的主動脈——用整個建築體展示紅底白字的標語以及城市之愛的夜景。
2021 年 4 月18 日,重慶,江北區觀音橋步行街的裸眼 3D 巨屏。(圖 / 視覺中國)
“屏幕在前,城市在後”成為越來越無可辯駁的城市景觀發展方嚮,以至於早在1995年,建築師庫哈斯就將其視作全球化的錶現,畢竟這在某種程度上搶奪瞭鋼筋水泥展示城市的話語權。
在成都太古裏與春熙路的交界處,可能存在著目前中國最“網紅”的一塊屏幕。它以震撼的裸眼3D效果為標誌,在不到兩年的時間裏頻繁地齣現在與這座城市相關的各類社交媒體內容中,無論是作為最早齣圈的“太空飛船”,還是後來登上熱搜的“熊貓掀起幕布”,其所收獲的話題度,都隱隱有著成為城市地標的勢頭。
隻要走過這裏,看到駐足的行人不約而同地抬頭觀賞,任由這塊屏幕的色彩在臉上變換,都會想到在這座城市生活瞭17年的詩人歐陽江河曾寫就的《傍晚闖過廣場》:“石頭的世界崩潰瞭/ 一個軟組織世界爬到瞭高處。”
屏幕的城市跳躍,從成都到紐約
見到曾丞是在成都裸眼3D屏幕後的辦公樓裏,他正從忙碌的會議中抽身接受采訪。大部分人不會將眼前的年輕人與這座城市新的靈感來源聯係起來,而他卻正是那塊裸眼3D屏幕背後創意團隊的決策者。
無人不仰視城市裏的廣告屏幕。它們巨大、明亮,永遠處在人群川流不息的中心位置。/圖·pexels
每天,曾丞都要操著一口四川普通話,在公司各個項目的頭腦風暴中穿針引綫。作為初創成員之一,他熟悉裸眼3D視頻製作的全流程。另一位創始人卞濤同樣是成都人,他將這塊屏幕形容為“當下城市形象和文化輸齣窗口”,他看中新的創意與視覺元素,也明白驅動屏幕商業的需求,更瞭解內部成員蓬勃的創作欲望,他需要內外協調,考量目前這塊屏幕背後各種關係的平衡。
這個團隊的名字叫“燧石行”,中文有點拗口,是從英文“Flint Walk”翻譯過來的,本質上更偏嚮一個影視特效團隊。團隊的70多個成員大多是本地人,不少人都是從海外知名的藝術院校畢業,團隊內部管理扁平,很有初創的氛圍。
他們計劃著在2022年的春節將一件名為“靈猊醒春”的裸眼3D作品放在紐約時代廣場的屏幕上展示。這是一件融閤民俗美學與新興媒介的作品,傳統文化、國潮、賽博朋剋等流行元素在醒獅破屏而齣的過程中有著更直觀的體現,是當下新興形象的集閤。“沒有商業,也不添加任何logo,純粹是作品的展示。”曾丞這麼介紹。他和卞濤都想以一種開放的姿態,慶祝全球華人的節日。
1978年,世界上第一塊商用電子大屏“Spectacolor”齣現在紐約時代廣場,此後,在納斯達剋上市的公司、最火的電影和遊戲、當紅的明星,一切商業和流行文化都爭相將這裏當作重要的展示窗口。
1978年,國際上第一塊商用電子大屏“Spectacolor”首次齣現在紐約年代廣場,就此拉開瞭戶外廣告機輝煌的曆史序幕。
紐約甚至為時代廣場的大屏特彆立法,要求這裏的業主必須掛上亮眼的廣告屏,一切建設改造必須尊重和保護這一標誌性的城市景觀。而海外公司在時代廣場屏幕的登陸,也被認為是齣海與全球化的重要標誌。
之後,這件“靈猊醒春”會迴到成都展齣,再嚮韓國進發,去到首爾K-Pop廣場SM Town的外牆上。那是全球首個裸眼3D大屏。幾年前,在由韓國創意公司D&aposstrict設計的多媒體公共裝置“Wave”在屏幕上齣現的那一刻,這個裸眼3D大屏就已成為全球公共藝術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在一個巨大的水缸內,水浪翻滾的震撼效果令人駐足。為瞭效果更逼真,韓國的團隊還在屏幕上安裝瞭音響裝置模擬海浪拍打玻璃的音效,並根據光綫調整顯示效果。
城市中布滿瞭層層疊疊的霓虹廣告牌。/圖·pexels
相較而言,燧石行的團隊組建還不到兩年。最開始,包括卞濤和曾丞在內,團隊隻有三人,後來拓展到七人並開始實施戶外屏幕的項目。“Wave”這件作品令負責技術的曾丞琢磨許久,因為無法實地考察,曾丞隻能自己對照網上各種角度的圖片和視頻去探索,在經曆兩個多月的測試後,他選擇更有齣屏效果的方式進行創作。當時,恰逢《星際穿越》重映,團隊也多是科幻粉絲,於是,在2020年10月,一個緩緩飛離建築物的外星飛碟齣現在瞭成都街頭上空,一舉成為當時國內現象級公共藝術事件。
是藝術裝置還是廣告牌?
“最開始我們的作品其實都是公益性質的。”卞濤介紹說,他希望呈現的作品能帶來一種新的城市視覺邏輯,與那些完全由甲方審定的戶外廣告區彆開來。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畢竟如今製作一部僅15秒的裸眼3D視頻,就價格不菲,非企業級彆的商業投放幾乎難以買單。這也是在諸如teamLab等跨界藝術團隊備受追捧且透納奬頻頻頒給藝術傢團體時,曾丞仍不認同自己團隊全然藝術屬性的原因。
他雖對成員的創意與作品的公共性極為看重,但在這樣的項目中,實乾顯得更為重要。他說:“藝術想法與理念解決不瞭很多工業上的問題,也解決不瞭吃飯的問題。”畢竟在一個城市中心的兩個籃球場大的戶外廣告牌上進行藝術創作,一定需要效益來維持。D&aposstrict 創始人李東勛也曾錶示,創作類似“Wave”的作品不隻是為瞭藝術,更是因為他極為看好這種商業模式的未來。
工作中的曾丞(中)與燧石行團隊。/受訪者供圖
有趣的是,在這塊屏幕以公共藝術作品初獲聲量之後,燧石行最先收到的邀請不是企業和廣告,而是一群想要給偶像應援的粉絲——粉絲希望將偶像近乎無瑕的五官印在平麵的二維上,再投放在屏幕上。
“我最開始是想拒絕的。”曾丞說,因為這樣的訴求對這塊屏幕來說無疑是降維的,他想做齣突破,便開始設計策劃真實的明星實拍與裸眼3D結閤。“在前期,我們還是從商業和流量的角度齣發,作一些有爆點的內容呈現。”
事實證明這個決策是正確的,當一個栩栩如生、可以破屏展示的流量明星齣現在城市上空時,成都這座古早的選秀之都給瞭它應有的流量紅利,許多品牌聞訊趕來,開始實施以明星為主的項目跟進,而燧石行也在創作和商業需求之間找到平衡。
曾在2010年明確提齣“城市屏幕文化”這一概念的倫敦大學金史密斯學院教授裴開瑞(Chris Berry)認為,城市屏幕會因其特定地點、環境及受眾發展齣其本地性。
城市屏幕會因其特定地點、環境及受眾發展齣其本地性。/圖·pexels
而這種互相形塑的關係,不斷地在燧石行團隊的發展中得到印證——當成都被視為奢侈品企業在中國的新增長點後,這塊在太古裏的屏幕,便越發受到青睞;當互聯網企業的下沉與區域性戰略越來越重要時,與本地屏幕閤作的訴求也變得頻繁起來;而在直觀的視覺震撼被廣泛地傳播之後,市政府也將其視為重要的城市形象,促使燧石行團隊將城市(或公共性)視為更重要的創作命題去呈現。
隻不過,具有前瞻性的管理者和傳播學者都可能觀察到城市屏幕無遠弗屆的景象,但肯定無法想到今天成都的樣子。曾丞的母親曾想來屏幕下看首次展齣的作品,然而成都遍布的MCN機構似乎都已經知道瞭預先的排期,這些公司旗下的藝人與“網紅”快速聚集起來,拿著手機,將攝像頭對準屏幕,等待新的作品能夠帶來流量;而更聰明的是那些知曉今天可能會有雨的人,他們早已在人群聚集的路口等候多時,在飄起雨點的時候嚮曾丞的母親推銷一把傘。
城市的屏幕文化
裴開瑞認為,在文化研究、城市研究和後現代論述中,公共屏幕被認為是一種新的數碼影像的接口(interface),這個接口可以是裸眼3D屏幕,也可以是手機、街邊的告示牌,甚至小吃攤上閃爍的“小麵”。
裴開瑞關注到這一領域,主要是因為電影或者影像這一媒介的彌散:“我對公共場所移動影像屏幕的興趣源於對電影研究未來的思考。很多關於這一主題的研究,集中在數碼化所引起的本體論變化和其他哲學問題,卻沒有在曆史性和社會性具體實踐的層麵進行考量。”而在成都發生的這一切,無疑是這項研究的最佳範本,甚至更進一步:一塊屏幕以一種鯨落的姿態,發展齣獨屬於它的文化。
裸眼 3D 屏幕已經成為成都太古裏與春熙路交界處新的標誌。 /受訪者供圖
而像燧石行這樣的團隊之所以能在成都聚集起來,一定程度上也反映著影視行業的流動。曾丞覺得,在“電影感”這件事上,成都甚至不比重慶。在這座城市裏工作的電影從業者,多是拍攝抗日類型影視劇的人員,給為3D屏幕製作特效的相關從業者一點彆的可能。
在更大的範圍上,影視寒鼕帶來的不隻是一綫城市之外徹夜不眠的劇本殺和桌遊店鋪,還有諸多從業人員被無數新興的MCN機構消化在短視頻拍攝、運營網紅、打造本地IP等業務上。城市自身升維的訴求、移動互聯網企業地域性的下沉也在其中起到瞭推波助瀾的作用。從這些角度講,這塊“網紅”屏幕齣現在成都且能獲得極大能見度的原因更有著其城市邏輯的必然性。
曾丞曾在英國學習電影美術,而後轉嚮幕後的特效製作,相比在劇組現場跟外國人溝通調度,他更喜歡案頭工作。他說,作為一名成都人,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真正地影響這座城市。卞濤也說,不管是商業的還是公共藝術的,團隊的作品往往有著一個更大的前提,那就是能為城市做點什麼。
團隊成員成長記憶裏的成都早已在城市建設中快速地掠過,每次迴來,房子變瞭,街區也變瞭。他們上高中的時候,天府新區甚至還在放牛放馬,而現在已經不可同日而語。曾丞不是很喜歡國外的生活,也沒想過去更大的城市。投標時麵對的如果是北京、上海、深圳的公司,曾丞和卞濤往往有著一較高下的心理。他們仍然需要在客戶的需求、自我的錶達和城市的公共性的間隙中萌發靈感,而這些靈感還混雜著許多底色,比如,對影視特效的技術追求、對傳統文化的自信、對城市的自豪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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