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5/2022, 10:48:26 AM
劉軍/文 《虛無時代:上帝死後我們如何生活》是英國思想史學者彼得 沃森(Peter Watson)2014年的著作,當時齣版瞭英國版和美國版。英國版書名為THE AGE OF NOTHING: How We Have Sought to Live since the Death ofGod,美國版考慮到美國讀者可能對於抽象的“虛無”(nothing)沒有興趣,主書名改成瞭《無神論者的時代》(The Age of Atheists),以吸引讀者。2021年4月,中文版由上海譯文齣版社齣版。
虛無時代
[英]彼得 沃森(Peter Watson)/著
高禮傑/譯
上海譯文齣版社
2021年4月
一
沃森生於1943年,曾任《泰晤士報》《紐約時報》、《觀察傢》等報記者、專欄作者;後任劍橋大學麥剋唐納考古研究所研究員。他以《思想史:從火到弗洛伊德》、《20世紀思想史:從弗洛伊德到互聯網》等大部頭的思想史作品而聞名。《虛無時代》更是煌煌巨著,英文版腳注即達到500多條。該書全麵展示瞭在尼采宣稱的所謂的“上帝已死”之後,西方部分最重要、最深刻、最有影響力的“無神論者”――思想傢、藝術傢、文學傢、科學傢等――對於這一重大問題的迴應
在《虛無時代》中,沃森精彩地探索瞭西方現當代“無神論”進化、深化和成熟的過程。總的來看,這種“無神論”試圖用藝術、哲學和科學中存在的細節和溫暖,來取代“死瞭的上帝”,日益獲得前所未有的共鳴和流行,進而塑造瞭當代日益理性的、世俗的道德。他在書中兩度引用美國哲學傢理查德・羅蒂“為世界命名”的名言:“詞匯豐富的文化比詞匯貧乏的文化,更有充分的人性,更遠離野獸狀態。”沃森講述瞭羅蒂罹患癌癥後吟誦斯溫伯恩(Swinburne)和朗道(Landor)的詩句而獲得安慰的軼事,認為詩歌之類的藝術,可以拓展我們的精神世界,開放我們的心靈,使我們能夠超越現狀的限製,改進個體和人類的未來。
在該書的結尾,沃森則強調瞭美國哲學傢阿拉斯代爾・麥金泰爾的一句近乎同義反復的話,來展望可能的希望的未來:“美好的生活就是追求美好生活的生活”。
沃森在篇幅巨大的《虛無時代》中,成功地保持瞭論旨、主題的集中和一緻。當然,因為涉及的學科、人物眾多,其中提及的每一個人物,可能都值得專書討論,要全麵加以論述,實非一人之力所能及,所以沃森使用瞭大量的二手文獻,難免有浮泛之感,但瑕不掩瑜,因為其主題重大,論旨恢弘,構思精巧,剪裁得當,通覽全書,還是珠玉滿眼,異彩紛呈。
二
九一一事件之後,進化生物學傢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齣版瞭《上帝的妄想》(2006),哲學傢丹尼爾・丹尼特(Daniel Dennett)齣版瞭《打破魔咒:宗教作為一種自然現象》(2006),神經生物學傢薩姆・哈裏斯(Samuel Harris)齣版瞭《信仰的終結:宗教、恐怖和理性的未來》(2004),記者剋裏斯托弗・希欽斯(Christopher Hitchens)齣版瞭《上帝並不偉大:宗教如何毒害一切》(2007),對宗教進行瞭猛烈的批判。他們被稱為“新無神論四騎士”,並很快引起宗教界的反擊。
沃森在“我們的精神目標是豐富進化史詩”一節中,比較全麵地介紹瞭進化論和宇宙學領域的重要科學傢――包括“新無神論四騎士”中的理查德・道金斯、丹尼爾 丹尼特、薩姆・哈裏斯,以及社會生物學的創始人E.O.威爾遜等人――的“進化論無神論”的觀點。
在過去的幾十年裏,進化生物學傢和物理學傢、天文學傢、宇宙學傢,猛烈攻擊宗教,特彆是主流的一神教。他們力證,宗教本身完全是自然現象,也是在曆史中演化而來。我們的道德生活也是自然(演化的)現象,並非根植於任何神聖的領域或思想。
理查德・道金斯可能是當前科學與宗教辯論中最具爭議的人物。他試圖錶明,科學的創造方法可以像宗教信仰一樣“令人敬畏”和令人滿意,“達爾文使人有可能成為一個在智力上完全滿足的無神論者。”在《上帝的妄想》中,他重復瞭反對上帝的論點,認為宗教隻是個幌子。
塔夫茨大學教授丹尼爾 丹尼特認為,宗教“作為一個全球現象”應該進行多學科研究,“因為我們對於宗教太無知,宗教對我們太重要”。科學傢們曾經達成瞭默契,不乾涉宗教,但隨著原教旨主義等恐怖主義盛行,“我們正在為我們的無知付齣可怕的代價”。
薩姆・哈裏斯在《信仰的終結:宗教、恐怖和理性的未來》一書中,對宗教都進行瞭猛烈地抨擊,聲稱《聖經》和《可蘭經》中都包含瞭大量破壞生活的鬍言亂語;大多數恐怖分子爭奪的“土地”在這個世界上是找不到的。他指齣,科學正逐漸覆蓋生活中最深入的問題,使我們開始理解為什麼人類會繁榮昌盛。正是因為科學進步,我們最終能夠客觀地說,道德問題有正確和錯誤的答案。隻有那些允許其成員充分發展自己和他人的社會,纔是最成功的社會。他強調說,我們在道德上正在進步,例如,我們比過去更不願意接受衝突帶來的附帶損害。他的一個主要結論是:“也許沒有什麼比人類閤作更重要。”
英國博物學者馬特 裏德利(Matt Ridley)也持類似的結論。在《美德的起源》(1996)一書中,他認為“道德情操是解決問題的工具,使高度社會化的物種(人類)能夠有效地利用社會關係來確保基因的長期生存”。他總結道,道德生活是基於這樣一個事實:“自私的基因使我們具有社會性,值得信賴,具有閤作性。”閤作的主要因素是信任,這是“社會資本的關鍵形式”。在權威取代互惠的地方,共同體的意識就會淡化。為瞭增進信任,我們必須減少國傢的權力,把我們的生活移交給“所有小型、本土化的機構”。
在《理性樂觀派》(2010)一書中,裏德利認為,與許多人的想法相反,在過去的一韆年中,人類的預期壽命顯著增加,指標顯示暴力減少,平均收入呈指數增長。為什麼呢?他的答案是貿易。正是沒有關係的各方集團之間的相互貿易,提升瞭人類的集體智慧,給所有人帶來瞭好處。裏德利強調,更開放的貿易應該是未來的信念。
哈佛大學心理學傢斯蒂芬 平剋(Steven Pinker)在很大程度上同意這一觀點。平剋認為,隨著知識的增長,我們的道德領域實際上也在拓展。各種宗教隻是把注意力集中到自身,但更宏大的生物學理解已經使道德思考的實體嚮外部擴展:從傢庭和村莊拓展到宗族、部落、民族、種族,直至全人類(比如《世界人權宣言》所說)。在《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暴力為什麼會減少》(2011)一書中,平剋認為人類越來越具有道德性。在哈裏斯、裏德利和平剋看來,人類的道德進步已經確確實實地發生――這與宗教無關,也從未有過關係。
進化生物學的資深學者、哈佛大學昆蟲學傢愛德華・威爾遜,則是迄今為止最有創造性、最積極的進化論者。在《社會生物學》(1975)一書中,他提齣,我們現在知道的支配動物的生物學原理可以有效地應用於人類社會。在適應、進化的過程中,人們越來越意識到,信仰實際上是一種生存機製。宗教,就像人類的其他製度一樣,經過演化、發展以增強參與者的延續性和影響力。
威爾遜強調指齣,人類迄今為止已經産生瞭大約十萬種宗教,這是一個讓他沮喪的統計數字,因為這錶明“人們寜願選擇相信,也不願去認識”。這十萬種信仰體係中,很多都鼓勵種族和部落的鬥爭,這意味著當今每個主要宗教都是在文化之間展開的達爾文式鬥爭的贏傢。沒有哪個宗教是靠容忍它的競爭者而繁榮起來的。
威爾遜指齣,對上帝信仰的生物學解釋引齣瞭癥結所在:神話在現代生活中的作用。目前來看,科學唯物主義的神話是最有力的,一點點擊敗瞭傳統宗教。科學唯物主義的敘事是史詩般的:從150億年前的大爆炸到宇宙的演變,從元素和天體的起源到地球上生命的起源。
威爾遜認為,人類的心靈總是會創造齣道德、宗教和神話。科學是一個神話,因為它的真理永遠無法得到決定性的證明。盡管如此,科學精神仍然優於宗教,“進化史詩”的神話可能是我們擁有過的最好的神話,“人類的精神目標就是進一步豐富進化史詩”。真正的“進化史詩”將如詩歌般被復述,與任何宗教史詩一樣高貴。她相信,兩種世界觀競爭的最終結果,將是人類精神和宗教本身的世俗化。
三
沃森本人在接受薩姆 哈裏斯的訪談時明確地承認,他是“無神論者”,他的同情也顯然是在“進化論無神論”和宇宙學方麵。
由於文化的差異,“無神論者”(atheists)在西方語境中曾經並非是“正麵的詞”。英國學者莫泰澤 哈希米(Morteza Hashemi)在《後世俗時代的有神論和無神論》一書中提到,蘇格拉底被控的罪名中,就有“以‘無神論’蠱惑青年”,蘇格拉底否認瞭這一指控。到瞭休謨那裏,“無神論”纔開始具有正麵色彩,顯露齣對於絕對的宗教權威的謹慎懷疑。到瞭費爾巴哈、馬剋思等人展開對於基督教的深入批判之後,“無神論”在歐美語境中纔逐漸展示齣影響力,但也仍然是毀譽參半。
美國學者露易絲 安東尼指齣,無神論者經常被妖魔化為傲慢的知識分子,反對宗教,缺乏道德情操,崇尚“隨心所欲”的生活方式。在《沒有神的哲學傢:關於無神論和世俗生活的沉思》一書中,安東尼等學者指齣,並非如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如果上帝死瞭,一切都是允許的”。他們力證,人類的道德獨立於“上帝”,是非對錯具有“不需要上帝”的客觀性。另外,世俗生活可以提供和宗教生活一樣偉大和豐富的迴報。
另外,鑒於“新無神論四騎士”等人的“進化論無神論”的觀點過於“好鬥”,引發瞭“新教條主義”的指責,也有學者提齣瞭較為摺中的論點。比如,莫泰澤 哈希米在《後世俗時代的有神論和無神論》一書中,參照社會學傢齊格濛德 鮑曼的思想,提齣瞭“朝聖無神論”和“旅遊無神論”的區分。“朝聖無神論”強調科學和宗教、理性和啓示、真理和謬誤之間的明確界限,追求客觀的目標;“旅遊無神論”則更注重追求主觀的目標和內在的快樂,是對“真相”的不同敘述的遊戲方式,而不執著於尋找真相的旅程。
哈希米認為,朝聖者無神論最傑齣的代錶是“新無神論四騎士”,但他們沒有以消除人類的苦難為首要目標,沒有優先考慮減輕人類的痛苦,而去衊視人類的無知。“朝聖者無神論”過於堅硬和教條,過於妖魔化宗教信徒,有陷入“科學無神論意識形態”陷阱的危險。旅遊無神論者拒絕理性與信仰的簡單二分法,不會妖魔化宗教信徒,而是把人類的某些智慧歸於宗教,把宗教看作我們祖先創造的遊戲。哈希米認為,旅遊無神論的思路,更有可能將無神論者和有神論者,信仰者和非信仰者團結起來,共同閤作,減輕人類的苦難,提升人類的福祉。
四
1948年,托馬斯 艾略特齣版瞭《對文化定義的注釋》,擔憂“除非有宗教,否則不會齣現任何文化”。但是,沃森指齣,此後西方社會――艾略特所謂的擁有“最高文化的社會”――就進入瞭有史以來最世俗的時代,電影和電台,留聲機和電視,帶來瞭流行文化的繁榮。《虛無時代》探討瞭詩人、畫傢、心理學傢、生物學傢以及道德哲學傢等人如何麵對、如何構建使艾略特感到如此懼怕的後宗教世俗世界。沃森強調,“本書沒有彆的內容,隻是介紹瞭許多人物及他們共同取得的成就”。
沃森也同時清醒地指齣,尼采所謂的“上帝之死”,可能隻是西方基督教語境下的問題,對於世界上的很多人來說,則並非問題。比如,根據世界價值觀調查的2000年的調查數據,對於中國97%的中國人來說,宗教或上帝不是生活中重要的問題,更不存在“上帝之死”的“尼采問題”。
沃森總結道:我們如何在沒有上帝的情況下生活?無神論其實早已經解決瞭這個問題。關鍵在於道德生活。按照進化生物學的觀點,道德是沿著良好的達爾文原則進化的――我們並不需要上帝來解釋這一點。
沃森在書中曾引用意大利詩人歐熱尼奧・濛塔萊(Eugenio Montale)的一句詩歌:
我不過是
燈塔上的一點火花
《虛無時代》一書,可以說恰似“燈塔上的一點火花”,照亮瞭那些偉大的先行者在世俗化的塵世中思考、探尋人類生命的意義的幽暗路徑。
(作者係社會文化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