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4/2022, 1:43:19 PM
來源:人民日報
圖:江西省寜都縣小布鎮小布村赤坎村小組新貌。賴玉華攝
圖:赤坎村小組蘇區中央局舊址暨同誌舊居。鍾小春攝
赤坎村小組俯瞰全景。賴玉華攝
武夷山在贛南逶迤,山脈間是一小塊一小塊的平原,祖祖輩輩的客傢人生活在這裏的古老村莊中。而村莊裏一座座肅穆的祠堂,記錄著村莊的曆史和榮耀。
僅江西寜都縣赤坎村,就曾經有過三十多座祠堂。九十多年前,紅軍在這裏駐紮,在祠堂裏留下瞭不計其數的宣傳標語。
前些年,我重返赤坎村,看見一座祠堂裏,一堵幾丈高的牆巍然兀立,上麵赫然書寫著一幅大字標語“爭取江西首先勝利”。
這條紅軍標語讓這堵牆成為獨特的紅色人文景觀,也成瞭小村的一張名片。
一
“爭取江西首先勝利”“歡迎白軍弟兄來當紅軍”,這幾條紅軍標語之所以引發人們的關注,是因為它所處曆史位置重要。書寫在蘇區中央局的誕生地――寜都縣小布鎮小布村赤坎村小組龔氏宗祠的正門高牆上。
標語醒目。有的人銘記在心,有的人則就此開拓、研究。比如寜都縣的謝帆雲,便是其中之一,將標語研究做成一門學問。
謝帆雲是個心思細膩的駐村乾部,愛寫詩,也對書法感興趣。他見到這條標語後就漸漸上心,像一字一字摳“詩眼”一樣,一筆一畫地摳“字眼”。從用筆、書法結構、風格等不同角度細細考量,再從中央蘇區史和地方史考究,他最終判斷這十幾條標語的寫作時間為1931年,作者應當是後來成為中國書法傢協會主席的舒同。為此,他尋找到兩條有力依據。
舒同是江西東鄉人,參加紅軍後,於1930年底進入中央蘇區,擔任紅四軍政治部秘書,居住在寜都小布鎮一帶。他本職工作包含有寫標語的任務,且又擅寫書法,因而寫下大量宣傳標語。而那些標語極具“舒體”獨特風格――立“七分半”字體。這個“七分半”,可以說是舒體字的精華,即結體上楷、行、草、篆、隸五體各取一分,風格上顔體、柳體各取一分,再取晚清書法傢何紹基風格半分,閤稱“七分半”。
作為專業人員,寜都縣博物館的工作人員曾晨英、汪泓認為有責任尋找更多、更加有力的實證。他們將這些標語拍攝下來,赴北京找到瞭舒同之子舒安求證。
對於子承父業的舒安,這是一份從天而降的驚喜。麵對照片,他當即確認這些蘇區標語為其父舒同的早期手跡。興奮不已的舒安,2014年8月專程赴寜都縣小布鎮赤坎村尋訪其父親當年的戰鬥足跡。對赤坎村中幾處革命舊址牆頭保留的數十條蘇區標語,他一一細心品鑒,確認其中近十條榜書標語為其父手跡。
在小布鎮赤坎村,當舒安看到門楣上一條清晰紅色榜書標語“優待白軍俘虜”之時,眼前一亮:“這條標語極具舒同書法風格,用筆綫條圓健,結體寬博,有顔體書風,且筆法特點和舒同的書法風格一緻。”
牆壁連接牆壁,標語便連著標語。
僅一屋之隔的中華蘇維埃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總政治部舊址內,幾條用白石灰水刷於牆上的大字標語,雖曆經九十多年的風蝕,依然可辨彆齣“當紅軍”“分田地”等幾個大字。
舒安仰頭細看著說:“由於當年紅軍的條件簡陋,寫這麼大的字,隻能就地取材,用棕把、笤帚當毛筆,所以用筆的細節上不可能那麼精細,但這些字的筆畫、結構都與先父的書風一緻。”
離開中華蘇維埃中央革命軍事委員會總政治部舊址,僅數十米之遙的蘇區中央局舊址,是一處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這是一幢氣派的龔氏宗祠,雖曆經數百年曆史煙雲,祠堂仍然保持著當年原貌。
踏進這一舊址院內,正廳屋簷下約一丈五高的大牆上,醒目的大字標語“爭取江西首先勝利”首先映入眼簾。舒安脫口而齣:“這條標語像先父寫的!”隨即與陪同人員一同分析這條標語的用筆特點和結構特徵。
細細觀察,標語用材也很有特色。紅軍當年少有墨水,便就地取材,用石灰水做墨水;從河裏撿來紅粉石搗成粉,加水調一調就成瞭“紅墨水”;從燒飯鍋底颳取鍋灰攪拌成“黑墨水”……“墨”非尋常之墨,“筆”亦非尋常之筆。由於舒同善榜書,他書寫的筆,大都為簡陋的棕把、笤帚,有時則為一團柔軟的禾草。為瞭便於蘇區軍民認識標語內容,舒同多以正楷書寫標語,並根據牆壁長短來安排標語,牆壁長,寫長標語,牆壁短,寫短標語。不經意間,就有瞭赤坎村如此之多筆墨奇稀、色澤殊異的紅軍標語。
二
2022年3月,我再次走進赤坎村。剛剛維修過的邱氏宗祠,幾條棕紅色紅軍標語十分醒目。屋前竪立標著“硃德舊居”的立碑。
我曾多次采訪過居住在此的八十歲村民熊蘭亭老人。老人的多位父輩參加過革命,二伯、四伯參加紅軍,光榮犧牲,父親也曾是一名蘇區乾部。父親生前時常與他講起硃德總司令等人在他傢居住的情景。紅軍轉移後,白軍占領瞭這裏,嚷嚷著要放火燒房,熊蘭亭的奶奶拼死阻止,纔保住瞭部分房屋和紅軍標語的完整。
從此,熊傢曆經三代人,守護老屋九十多年。其間,無數的遊人前來參觀。
隨著經濟飛速發展,小布鎮的麵貌發生瞭巨大的變化。熊蘭亭的三個兒子長大成人,先後都另外擇地蓋瞭新樓房。他們一次次勸說熊蘭亭和妻子林長秀兩位老人離開潮濕陳舊的老宅,到他們的新房去享福。然而,無論兒子兒媳幾個怎麼勸說,老兩口始終不願搬離,他們怕自己走後房屋無人修葺。
“我們需要照應,這座老屋和標語更需要照應。”熊蘭亭、林長秀多次說。對於房屋的照應,是日積月纍的瑣碎細節:牆破瞭要修,屋頂漏瞭要補,磚頭鬆瞭要砌,掃蜘蛛網、掃地、疏溝……村裏的人也時常來幫忙。有一次,祠堂兩扇大門快要倒塌,就是村委會請人來幫助修理的。邱氏宗祠地勢較低,每年雨季雨水倒灌,屋裏的水能浸沒小腿肚。兩位老人就趕緊端來水盆,一盆一盆地把水舀齣去。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們早已把生命與老屋融為一體。
歲月流逝,老人和房屋、標語都在不斷老去。去年我來采訪時,熊老因中風坐在輪椅裏,他由老伴推著,嚮我指看日曬雨淋的大牆上兩條殘缺不全的標語。
“這標語再不修復就沒瞭。”熊老不無悲愴地說。不久,在村委會的努力下,牆壁標語修好瞭,老人心願得償。
今年再去,熊老已經不在瞭,但我看到,七十歲的林長秀,帶著孫子仍與老屋和標語為伴。
三
踱步赤坎村,品讀標語,字上溫度、字裏風雲、字間春鞦,讓人感慨萬分。村民告訴我,村裏大大小小的紅軍標語不下韆條,其中熊氏宗祠最多,有三百多條。
說到熊氏宗祠就要說到熊天星。我每次去,都見他指著闊大的牆壁一跛一跛來迴講解紅軍標語。
“窮人不打窮人,士兵不打士兵”“歡迎白軍兄弟來打土豪分田地”。
六十三歲的熊天星是熊氏宗祠第十七代傳人,他齣生於這座古老的建築,四歲從樓上跌下來,緻使足跛。奶奶和父母親沒讀過書,熊天星是從小讀著標語識字,聽著標語故事長大。後來,熊氏宗祠幾經轉手,熊天星始終念念不忘。對他來說,這裏既有紅色曆史,也有親情迴憶。
1980年,熊天星進入小布墾殖場工作,做些造土紙、開墾茶山、養護茶園的活計。有瞭穩定的工作,他迫不及待地與父親商量,要把熊氏宗祠買迴來。幾經努力,終於成功。
迴到熟悉的老屋,熊天星把每個房間的標語仔仔細細地檢查瞭好幾遍,給予力所能及的保護。因潮濕牆麵凸起,便用膠水托底粘住,使石灰不掉落;日曬雨淋的地方,貼報紙遮擋,防止風化;勸阻遊人用手觸摸……他還為樓上三個房間上鎖,減少參觀量。熊天星不是小氣,而是要盡力保護好那些紅色標語,讓專傢、學者以及更多的人研究、參觀。
2000年開始,熊天星主動當起瞭紅色標語義務講解員。村裏為照顧殘障人士,將他納入低保戶,又為其在村裏安排瞭保潔員的公益崗位。
自此,熊天星每天在保潔員與講解員兩個角色間不停地變換。沒遊客時,他是保潔員;一有遊客來時,他就是講解員。後來,遊客越來越多,老熊的妻子就客串乾起瞭義務保潔員。夫妻倆商量好,既要做好標語宣傳又要搞好保潔工作,宣傳、保潔兩不誤。2016年初,隨著革命舊址的建設日益完善,熊天星的講解工作量翻瞭一番。他辭去保潔員的工作,成為一名專職講解員。
“為什麼我傢有這麼多標語呢?因為紅一方麵軍總交通隊曾在這裏駐紮過,來往的交通員多,書寫的標語就多。一個人寫一條,一百人就是一百條……”
那一次,熊天星剛介紹完,一名遊客告訴他:“一條標語抵得一個軍。”
“啊,有這樣的事?”
“有呀,這是1930年紅一方麵軍前敵委員會宣傳動員令裏講的。標語是紅軍傳播革命理想的宣傳工具,力量大著呢!”
標語在熊天星心中的分量更重瞭:一條標語抵得一個軍,那麼我傢一共有多少條標語呢?
熊天星盯著滿屋密布的標語,開始瞭他的統計工作。有的標語很小,貼著牆腳根,有的標語中還夾著標語。為瞭得到一個確鑿數字,他搬凳子、爬樓梯,他把樓上樓下每一塊磚、每一條木闆來迴數瞭許多遍――標語共計三百一十多條,這個數字超過瞭他原來的估計。
一條標語抵一個軍,滿屋的標語就是韆軍萬馬。
這正是熊氏祖孫三代做的事,守護這些意義非凡的標語,讓紅色文墨永遠流傳下去。
九十多年過去,小村懷抱著這份珍貴的蘊藏,質樸、無聲地佇立著,默默地嚮世人展示小村那一段崢嶸歲月。(蔔 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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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日報》(2022年04月04日08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