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2/2022, 3:35:53 PM
3月20日下午,就2009年發錶的小說《黑暗之光》涉嫌抄襲作傢默音的小說《人字旁》一事,作傢林培源終於在網上公開道歉,“這麼多年我一直沒有勇氣直麵這個問題。這件事已經成瞭我心裏的一個結、一個陰影,”他語氣強烈地說,“對不起!請您原諒我!”
13年前,林培源是冉冉升起的文學新星、連續兩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奬獲得者、郭敬明旗下當紅青春文學雜誌《最小說》的簽約作傢,他的第一本小說《薄暮》光版稅就有4萬多。比他大7歲的默音則剛剛在文學圈嶄露頭角,第一本科幻小說《月光花》要在事發3年後纔齣版。當時,默音的抄襲指責發齣後,林培源選擇沉默,粉絲竭力維護,事情不瞭瞭之。
“也許我現在也是一個立得起來的寫作者,說林培源沒有人會說是在嚮他潑髒水,事情被更多網友看到瞭。”默音說。這次,指責在網絡上持續發酵瞭3天後,林培源作瞭公開道歉。
“但他的道歉信並沒有在微博同時轉給我,我是從朋友那裏纔知道的。”默音覺得,這個遲來的道歉並不是那麼真誠,也錶示不想私下和林培源有聯係。
抄襲頻發,舊事再提
默音告訴第一財經,她之所以對抄襲舊事重提,是因為最近豆瓣網友似雲、加斯列莫夫都就日誌被其他論文、齣版物抄襲公開發聲。在留言評論裏,很多網友講述瞭自己的遭遇,比如有人說,自己的作品被人抄襲後低價齣售,找到抄襲者理論,對方卻理直氣壯,反過來指責她“定價虛高”,“那種惡心的感覺到現在也沒能消化。”
對於“文學弱者”在被抄襲之後維權過程中的委屈和憤懣,默音太能感同身受瞭。3月17日下午,她在微博上再次轉發瞭小說《人字旁》在2010年被林培源抄襲後自己發布的那篇聲明。科幻作傢韓鬆、《上海文學》雜誌微信公眾號等在第一時間予以聲援,聲明的微博閱讀量短短兩天就超過10萬次。“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次關注的人這麼多,可能現在網絡太發達,轉發的時候完全沒想到。”默音說,道歉能被促成純屬偶然,自己隻是想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清楚,也沒有繼續追責的打算,“對我來說,發聲並獲得瞭許多人的迴應,感覺就已經可以放下這件事。”
作傢韓鬆在微博上透露,很多網友都對此事十分憤怒,尤其是在林培源經常活躍的豆瓣網,不斷有人去給他這個月纔新齣版的文學評論文集《小說的常識》打一星。目前,豆瓣上顯示該書有69條短評和1條書評,但所有評論內容都無法顯示。
看到默音的聲明後,第一財經記者在微博上給林培源發去私信,嚮他求證指責是否屬實,但一直沒有得到迴復。
微博上還有網友爆料說,最初,林培源依然試圖繼續保持沉默。一位齣版社的編輯曾在一個有林培源的微信群裏要他就此作齣迴應,並嚮默音道歉。但群主和管理員都顧左右而言他,並為林培源進行辯護,還懷疑是該編輯把群裏的聊天信息截屏發瞭齣去,引發網友的持續關注。最後,這位編輯被踢齣瞭微信群。
不平坦與少年成名
韓鬆在聲援默音的微博文章中,說她是“著名青年作傢”,但這條成名的路走得並不平坦。
默音1980年齣生在雲南,父母是上海知青。14歲時她迴上海準備中考。由於雲南上海兩地教材完全不同,她中考發揮失常進瞭一所職校,畢業後去商場做營業員。
她在工作之餘繼續追求文學理想,從科幻小說寫起,沒想到小試牛刀即引起注意,在《科幻世界》上發錶瞭作品,還獲得1996年的“少年凡爾納”奬,有300馬剋“巨額奬金”,這給瞭她很大鼓勵。後來,默音對日語産生興趣,憑藉不懈努力通過成人自考,又在2007年考入上海外國語大學攻讀日本文學專業碩士學位。
畢業後,默音進入齣版社成為編輯,業餘時間從事文學寫作和翻譯。那時,她早上六點半就起床,利用一天裏唯一一段屬於自己的完整時間寫1000字,八點齣門乘公交車上班。直到去年從齣版社辭職,她纔有瞭更多寫作時間。
相比而言,林培源的寫作之路順暢很多。通過高考,他從潮汕小鎮來到深圳大學中文係,連續獲得第九屆、第十屆全國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奬,被評為文學新人,是當時紅極一時的青春文學雜誌《最小說》的簽約作傢,有一批文學粉絲。2009年7月,大學尚未畢業的林培源齣版瞭首部長篇小說《薄暮》,光版稅就拿瞭4萬多元,深圳媒體還對其做過專門報道。
“這種榮耀也在某種程度上讓我衝昏瞭頭腦。”13年後,林培源在道歉信中說,因為很快他就背上抄襲的指責。
13年後他承認“藉用情節”
2009年8月,默音在當時另外一本著名青春文學雜誌《鯉》的創刊號上發錶瞭短篇小說《人字旁》。《最小說》雜誌在當年12月推齣三周年特刊,很快有人發現,林培源在上麵發錶的小說《黑暗之光》涉嫌抄襲《人字旁》。
默音迴憶,拿到《黑暗之光》復印件後,內心最大的衝擊在於,“這不僅是抄襲,更是拙劣的改寫”。第一財經記者將兩者文本對比後也發現,《黑暗之光》有明顯的抄襲痕跡,在“女主角幼年認識的男孩比她大三歲”“雌雄同體”等諸情節上,完全一樣或者高度雷同。隻是林培源將原著中一些元素做瞭改動,比如人物名字做瞭變更,海生改為潤生,小魚改為淩生。
默音立即在豆瓣上發錶聲明,錶示自己的小說被“山寨”,雖然有一些網友錶示支持,但整體而言反響寥寥。相反,林培源的粉絲還在網上對她展開攻擊。此後,《鯉》編輯部試圖聯係林培源也沒成功,此事就不瞭瞭之。“可能我的聲音太微弱瞭。”默音無奈地說。
在遲到13年的道歉信中,林培源從自己的角度還原瞭抄襲經過。他說,寫《黑暗之光》時正在讀大三,《最小說》的編輯告訴他,三周年特刊是個特彆難得的機會,“一定要把握住。”恰好他想寫一個有關狼孩的故事,有初步構思,但幾次寫瞭開頭都難以為繼。有一天,他翻讀《鯉》雜誌時看到小說《人字旁》,“在其中’雌雄同體’故事的影響下,藉用《人字旁》的情節,寫瞭一個狼孩被人收養,剃光毛發成為人的模樣,最終又因為不被世俗社會接納而失蹤的故事。”
與此同時,林培源辯解稱,“《人字旁》錶達的是一個雌雄同體的雙性人尋找和安放內心情感、最終愛而不得的主題”,而《黑暗之光》“寫瞭一篇以’狼孩’為主要人物的故事,錶達的主題是人與動物相戀的悲劇,‘半人半狼’內心的撕裂”。他認為,自己隻是對《人字旁》進行“藉鑒”,而非簡單的文句抄錄,同時也承認自己當時“太過年輕,也太過虛榮和浮躁,文學觀非常不成熟,對故事原創性的認知不清晰”。
被抄襲者的恥感
默音說,被抄襲一事對她打擊很大,也令她感到無力,“抄襲者不是像人們以為的那樣,單是給自己掛一張和原創者相似的麵具,而是直接拿走瞭彆人的臉――被抄襲的原創者,除瞭憤怒,必然會感覺到某種喪失。”她在微博上曾經如此描述當時心情。
“事情發生後,我自己反而會有一種恥感。”默音告訴第一財經,“舉個簡單的例子,雖然我們現在不能算什麼名作傢,但我和他都各自齣瞭幾本書,也可以說是靠寫作吃飯,就會有些筆會、論壇之類的邀請,但我都很怕遇到他。”每次接受活動邀請前,她都會提前看下嘉賓名單,以防和林培源相遇,“因為如果遇到瞭,對方還若無其事,對我來說是非常尷尬的。”巧閤的是,至今他們一直沒有機會碰麵。
不過默音很快提高瞭說話聲音,“如果我以後碰到他,一定不會覺得尷尬瞭,因為這件事情被我這一次公開地、鄭重地說齣來瞭,而且已經有很多人看到瞭。”
林培源則在道歉信中錶示,當初麵對默音指責他很震驚,也很睏惑,“情節藉鑒和模仿與抄襲之間如何界定?如果隻是故事新編,沿用一些情節,但注入自己的思考,這樣算不算抄襲?”他也承認,《黑暗之光》是一篇“拙劣的模仿之作和山寨貨”,沒收入任何一部作品集,也沒有帶來任何文學奬項和版稅收入,“這篇小說一直是我的一個恥辱”。
至於當時為何要逃避道歉,林培源給瞭兩個解釋。一是“身邊得知此事的朋友勸我不要迴應”,“我一嚮膽小怕事,很怕引起爭吵和紛爭,尤其是在網絡上,於是就聽從建議,沉默瞭。”二是2009年的小說《薄暮》齣版後引發瞭傢族內部的激烈矛盾,自己變得“神經質”,“精神帶來瞭巨大的痛苦”,就不想再去麵對默音的指責。
林培源的道歉信大約有5400字,解釋《黑暗之光》抄襲過程的部分約有1500字,而這段“精神痛苦”的經曆也寫瞭近1800字。
“極不公正也不公平”
道歉信中,林培源還用瞭近800字講述瞭涉嫌抄襲後自己的變化,說自己“開始朝嚴肅文學的道路轉型”,創作“已與大學時代的青春文學有瞭本質不同”。
從網上公開的簡曆看,抄襲事件沒有影響到林培源在文學和學術上的發展。本科畢業後他在暨南大學文學院讀瞭碩士,隨後又到清華大學文學院讀博士,並結婚生子。他在微博上也十分活躍,微博粉絲約有22萬。
從2010年至2020年,林培源有八部長篇小說和短篇小說集齣版,在道歉信中提到的《小鎮生活指南》,還被《亞洲周刊》評為2020年度十大小說。作傢阿乙評論他是“新一代學院派小說傢的代錶”,“《鍾山》之星”文學奬給的頒奬詞是,“以典雅剋製的語言和精湛的敘事技巧”,“為沉默者發聲”。
在道歉信的最後,林培源堅持說,“大學時期的這篇作品並不構成我此後十餘年小說的基石,也不是我小說的代錶作。讀博以後從事的學術研究和文學批評工作,更與這篇小說沒有任何關聯。”他還態度強硬地強調,“如果因為一個人年輕時候犯下的這個過錯,就全盤否定這個人十餘年的創作和勞動成果。對我來說,是極不公正也不公平的,也是我本人無法承受的”,“青春寫作的那些成績、愚蠢和過錯,都應該告彆”。
在林培源順風順水往前走的這些年,默音也熬過瞭寂寂無聞的寫作期的諸多艱辛,文學和翻譯的道路變得越來越寬闊和敞亮。除瞭《人字旁》,她陸續齣版瞭《月光花》《甲馬》《星在深淵中》《一字六十春》等小說,在科幻小學、純文學中自由切換。也獲得很多文學奬項,如上海作協2015年度優秀長篇奬、2017年度中國文學(小說類)等。明年,其中短篇小說集《尾隨者》也將齣版。
同時,她也是一位多産的譯者,翻譯瞭《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摩登時代》《傢守綺譚》《雪的練習生》《京都的正常體溫》等多部日本小說和非虛構作品。
第一財經記者注意到,雖然默音的微博粉絲至今不到1萬,但在豆瓣網上,讀者給她的小說的整體評分,一直都是高於林培源的。
文學界是否能自我淨化?
林培源的道歉信發齣後,引起瞭兩極分化的反映。他的微博後麵有近2000人點贊錶示支持,但也有很多網友反感措辭中隱藏的傲慢和不坦率,“寫自己過往曆史多麼不容易,被傢人不理解遭到批評,與此事(道歉)有何關係? ”
默音說,看到彆人轉發過來的道歉信,第一反應是“覺得挺可笑的,隨後自己在朋友圈轉發瞭一篇網友對道歉信的逐字分析評論,加瞭“語文課”三個字間接錶示不滿。當時,她的情緒更多集中在一位朋友身上瞭。那位朋友在地鐵上看到默音講抄襲經曆的微博後傷心痛哭,“她也有被抄襲的經曆,而且是被一個粉絲眾多的作傢抄襲,但卻沒有辦法阻止。不是每個被抄襲者的聲音都能被聽到。”
3月21日上午,第一財經再次與默音聯係時,她錶示,冷靜下來再看林培源的道歉信後,反而有點生氣瞭,“我覺得他不僅是對我不真誠,也對所有圍觀這件事情的人不真誠。一個很簡單的問題就是,如果你寫一封道歉信把它放在公共平台,是不是要轉發給你道歉的人?他沒有。我現在更同情有同樣遭遇的人瞭。”
此前,韓鬆在微博上錶示,希望這個事件如同一麵鏡子,“直接映照齣文學界是否具備自我淨化機製。”韓鬆說,林培源的《小說的常識》和《小鎮生活指南》腰封上,有格非、阿乙等知名作傢的好評力薦,但如果文學界僅有“互相支援”,而沒有對於抄襲等行為的譴責、糾偏,不僅不利於年輕作傢成長,也會敗壞這套推薦機製在讀者心目中的可信度,“外界不免會認為文學圈不過是一個隻講關係,不問是非的名利場。”
韓鬆還專門提到,雖然刊登《黑暗之光》的《最小說》已經停刊,但郭敬明既然嚮莊羽成立的“反剽竊基金”匯款300萬,而對旗下作傢疑似“洗稿”行為沒有任何公開錶態,難免讓人覺得之前的高調隻是為瞭“洗白”。
這兩天,默音一直在猶豫是否要對道歉長信做齣正麵迴應。3月21日晚上,她下瞭決心,在豆瓣主頁上再次轉發瞭另外一篇讀者的抄襲分析文章,並簡短評論說,不想繼續談論此事瞭,“最後多說一句,創作和閱讀,都是很美好的事,能藉此發現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