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30/2022, 1:43:48 PM
本文係作者為《香水》([德]帕・聚斯金德著,李清華譯,上海譯文齣版社即將齣版)寫的序言
十六年後重讀《香水》,依然欲罷不能,忍不住要擊節稱妙:真是一部好小說。但同時我也日甚一日地焦慮,交稿期無限逼近,這序可怎麼寫?
有些作品的確如此,讀時眉飛色舞,講起來也活色生香,一旦要總結和談論它,你可能會失語。《香水》就是這樣。你說它究竟錶現瞭什麼?批判瞭什麼?影射瞭什麼?微言大義又在哪裏?好像無處不在,伸手去抓,每一把又都是空的。你甚至連它是現實主義、魔幻現實主義、荒誕派、寓言、童話都難以斬釘截鐵地定奪。它拒絕你給它貼的所有標簽,但停在某一頁上,定下心細琢磨,又好像每一種成分都有那麼一點。你說這故事傳統吧,它又一點兒都不陳舊;你說它不現代吧,它又妖冶異常――它完全是混亂、不潔、卑微又肥沃的土壤裏開齣的艷麗之花。
好小說也許正該如此,正如好的小說人物。讓-巴蒂斯特・格雷諾耶,這部小說的主人公,也是如此。
此人卑微如扁虱,卻轉瞬也能高貴如國王;他是個殺人犯,同時又是絕無僅有的藝術傢;他一生都像個孩子,但又隨時可以心如枯井,空寂如在暮年;他身上體現齣極強的動物性,卻又不食人間煙火;他可以修行到整個身心隻剩一個皮囊,如隱世的聖人,一旦決定獵取美少女,又殘忍得令人發指;他屢屢遊走在生活的最底部,時有生命之虞,卻也享受瞭常人難以想象的高光至大的時刻;對瞭,有人拜服他為天使,有人又斷言他是魔鬼。這樣悖反的描述可以再列齣一串,但列完瞭,似也無法說明白這是一個怎樣的人,此人究竟想乾什麼。
――當然,我們知道他想乾什麼。他想把自己打造成一座移動的人間氣味博物館,他想製造齣人類獨一無二的香水,他想成為氣味王國裏偉大的王。僅僅如此嗎?肯定不是,否則我們無法理解,當他殺死瞭少女、萃取過她們的體香、終製成迷倒眾生的香水後,為什麼又甘心讓自己葬身“流氓、盜賊、殺人犯、持刀毆鬥者、妓女、逃兵、走投無路的年輕人”之口,被九流之下者生食。他的確成功瞭,作為香水界的普羅米修斯,前無古人想必也後無來者,但他不想活瞭。
當真生無可戀?我想是這樣。這個世界上,如果還有一個人能像上帝一樣暢行無阻,那他肯定是格雷諾耶。上帝揮一揮手,便可以禦風而行;而他,隻需比上帝多齣一個動作,即先灑齣一滴香水,眾生便會像為上帝讓道一樣,為他閃齣一條寬闊的路來。所以他應該是不想活瞭。
他死於絕望:藝術的和人生的雙重絕望。
藝術之絕望好理解,他為那瓶絕世香水奔波一生,此刻香水就揣在他的兜裏。他到達瞭藝術和畢生誌業的最高處,香水業的天花闆,接下來該乾點什麼呢?沒啥可乾瞭,曾經滄海難為水,拔劍四顧心茫然。什麼都沒有瞭,就藝術而言,接下來的世界是空,死亡一般的空。空即無意義,無意義便是死亡。
而人生之絕望,也許在於對打撈和建構一個完整自我的最終失敗。他一生至為輝煌之作,不世之經典,足以操控世界,喚醒人類最赤裸的欲望亦不在話下。他讓人們臉上“錶現齣一種童話般的、柔和幸福光輝”,讓他們可以“第一次齣於愛而做一點事情”。他檢驗齣他們愛的能力。而於他自己,依然不能在內心裏生發齣毫厘之愛。他不會愛。他隻是貪婪於人(少女)身上的美(氣味),卻無力去愛美(氣味)所附麗於的人(少女)。他隻在“被憎恨中纔能找到滿足”。一個不能愛的人,一個永遠隻能缺一半的人,隻能是一個絕望的人。所以,如此看來,在意欲完整自我而終不可得的故事盡頭,等待他的隻能是消失,和所有香水一樣,最終消散在空氣裏,無影無蹤。
氣味於是成瞭一個隱喻。我們從開始就知道,格雷諾耶是個生來就沒有氣味的人。缺什麼,補什麼,他一生的要義隻能是去尋找氣味,為此上天賦予他異稟,督促他一步步把自己鍛造成香水天纔。他對那絕世香水明確的追逐,其實正源自連他自己都不曾意識的生命內在的驅動。這個人的確也夠倒黴的,竟然一輩子都生長在一個無愛的真空世界裏。他的無愛履曆可以概括如下:
一齣生就被母親拋棄在巴黎鐵器大街臭氣熏天的爛魚腸堆上,然後被乳母讓娜・比西埃拒絕,再被加拉爾夫人以十五法郎的價格賣給製革匠格裏馬。其後的曆程看似要否極泰來,至少在格雷諾耶本人看來,不算是太壞的消息:先到巴爾迪尼的店鋪裏當香水學徒,繼而前往另一座城市格拉斯,入駐阿爾努菲夫人的香水作坊裏做夥計,製作香水的技藝與心得突飛猛進。其實這也算不得好日子,他隻是被香水障瞭眼迷瞭心,心外無物而已。總之二十多年下來,與愛相關的一切事體皆無進展。
聚斯金德的結論下得好:格雷諾耶就是隻扁虱。扁虱隻能被壓榨和盤剝,被人正眼相看纔是怪事。他對愛的需要,對被愛與愛人能力的渴求,一直被偉大的香水夢想遮蔽,他自己都沒弄明白。在他的人生中,它們草蛇灰綫一般地存活。直到他的夢想實現,生命終於可以開闢齣一個新的嚮度,多年來對一個完整自我的尋找,那個蟄伏的幽靈蘇醒瞭,從後台跳上瞭前台。他發現,此刻,他依然無能為力。他可以製造齣世界上的一切氣味,甚至可以無中生有,但他對自己的氣味無能為力。它就是齣不來。沒有瞭人的味道,似乎也沒有瞭人味兒。他手起棒落,接連捶殺二十五名少女。對那些美麗的姑娘,“他並沒有朝她床上投去目光,以便這輩子至少用眼睛看過她一眼。他對她的外形不感興趣”。在他看來,姑娘們呼吸停止瞭也不算死,得等他用油脂離析法將她們的體香榨乾取盡後,纔算真死瞭。格雷諾耶如飢似渴地收集氣味。
因為唯有氣味可以為他虛構齣一個完整的自我,隻是氣味總有散盡之時,虛幻送佛送不到西。賴以自度的,自然還得靠自傢身上實實在在散發齣的味道,管它香的臭的,有纔是硬道理。我們的主人公不行,離開製作香水的技藝和魔術,他都無力證明自己的存在。“依靠自身無氣味的掩護,能像戴上隱身帽一樣避免人和動物發覺,在屋裏隨便哪個角落躲藏起來”。獵取少女體香,此為便捷和優勢,但此類特彆行動畢竟少數,過平常日子,一個人還是需要足夠強悍的自我確證。接著看,“在腋下,在腳上,他什麼也沒嗅到,他盡可能彎下身子去嗅下身,什麼也沒嗅到。事情太滑稽瞭,他,格雷諾耶,可以嗅到數裏開外其他任何人的氣味,卻無法嗅到不足一個手掌距離的自己下身的氣味”。這一年他二十五歲。可見,在打小就知道自己沒有氣味的事實後,二十五歲這一年他依然沒有放棄讓氣味迴到自己身體上的隱秘願望。
時間到瞭一七六七年,格雷諾耶二十九歲,他在徹底的絕望中進入巴黎。在這一年最熱一天的午夜,他把世上最神奇、最稀有、最金貴的香水盡數噴灑到自己身上。藉香水的加持下,他虛幻地成為一個完整的自己,一群野蠻人聞到瞭他的味兒,他們及時地撲上來,又抓又撓,活活吃掉瞭他,一根頭發也沒留下。這也許是他企圖確證自己的最後努力。這個頗具宗教意味的場景,讓我想起《聖經》裏耶穌的一段話:
“我實實在在地告訴你們,你們若不吃人子的肉,不喝人子的血,就沒有生命在你們裏麵。”
對格雷諾耶來說,他若不被人食肉飲血,便無法繼續存在。他通過極端的方式,作瞭保全和延續自我的努力。
從這個意義上說,格雷諾耶的故事是一個悲劇。
但將其視為悲劇,很多人未必答應:這可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殺人犯。加上最早巴黎馬雷大街切剝黃香李子的女孩,格雷諾耶身負二十六條人命,殺人魔王也不過如此。不過我們也得承認,在閱讀中,我相信絕大多數人都沒有生齣對一個殺人犯應有的憤怒。這要歸功於作者聚斯金德。
在《香水》中,聚斯金德把道德懸置在敘述之外,他自始至終沒有在道德層麵談論殺人越貨。這是他的高明之處。但凡有所染指,勢必投鼠忌器,“二戰”之後,大約沒幾個德國作傢膽敢冒此“政治不正確”的風險。但避開該風險,隱忍著不去觸及,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它需要高超且過硬的技巧。有論者說,聚斯金德在像狄更斯那樣寫小說。這肯定是基於老實本分的開頭過早做下的結論。聚斯金德也許在嚮狄更斯緻敬,而且如此低調、全能視角地開篇,確實有迅速返迴十八世紀法國生活現場的奇效。就我的閱讀體驗,聚斯金德的敘述在經營十八世紀法國的氛圍時確有極強的代入感。但懸置道德,棄絕善惡判斷,在很大程度上是個現代小說技巧,相當於“零度敘事”。
可能會有朋友說,怎麼沒有善惡判斷?拋棄過格雷諾耶的人,侮辱過他的人,損害過他的人,盤剝過他的人,利用過他的人,親生母親、格裏馬、巴爾迪尼、加拉爾夫人、塔亞德-埃斯皮納斯侯爵、德魯,蒼天饒過誰?一個個死得五花八門。如果非要把他們的歸宿算到善惡因果的賬上,也不是沒道理,不過我覺得,與其說這是作者世俗意義上的錶態,不如說是聚斯金德在他展開一個古典形態的現代故事時,假藉巧閤與宿命,以戲謔和幽默的方式,在故事背後露齣詭秘、會心又稍嫌輕率的一笑。
記不得二����六年初讀《香水》的感受瞭。重讀時,頭腦裏陸續齣現過四位作傢的影子。狄更斯不論瞭。初讀有黑塞之感。這是聚斯金德的德國前輩,他的禪意豐盛的思辨和少年氣息以及苦修故事的模式,我以為影響瞭聚斯金德。格雷諾耶不就是另一個方嚮上的悉達多或哥爾德濛嗎?然後是意大利作傢卡爾維諾。能將一場抽象的氣味盛宴充分地具象化、細節化,《香水》的作者之外,我能想到的第一位作傢就是卡爾維諾。讓抽象之物扇動起微妙的翅膀精確地飛翔,卡爾維諾堪稱不二人選。當然,聚斯金德足夠齣色,此項技藝較之卡氏亦不逞多讓。如此比照,並非強以師承,不過是好奇小說中現代小說技藝的參與度。在我看來,《香水》中卡爾維諾式的“輕”,成就瞭小說的“重”,如同第二十五名少女洛爾的體香最終點睛瞭格雷諾耶的曠世傑作。
此外,還須提到德國另外一位作傢君特・格拉斯,當然這依舊是個人感覺。小說簡明行文中時有齣現的歇斯底裏的繁復,其磅礴、狂歡和詭譎之感,不免讓我想到聚斯金德的父兄輩作傢,《鐵皮鼓》的作者君特・格拉斯。
還是當然,這都是一廂情願的猜測,證不瞭僞也證不瞭實。證實證僞本身也無意義,陽光雨露給予草木,草木還是長成瞭自己的樣子。聚斯金德就是聚斯金德,不是彆人;《香水》就是《香水》,長齣瞭自己的樣子。他們都成為瞭獨特的自己,這很好。所以,《香水》纔可能自一九八四年問世以來,經久不衰,沒有其他此類小說可以取而代之。
讀完小說,順手在網上搜瞭點作者的八卦。慚愧,吃瞭雞蛋還想看看下蛋的母雞,這庸俗的毛病我也沒能戒掉。據八卦說,聚斯金德二����六年推齣論文集《在愛與死亡之間》後,宣布退齣文壇,徹底隱居。作為不太敬業的八卦愛好者,我沒去求證,若果有此事,我也不會意外。不僅這部《香水》,聚斯金德的其他的作品裏也顯示,該作傢對孤獨、低調、怪異、不安、矛盾、卑微的心理的確更有興趣。以上諸般兼具的格雷諾耶也迷戀於隱居。人物是一麵鏡子,照見的是作傢本人。作傢的命運就這樣預言般地彌散在他的作品裏。
2022年3月2日
作者:徐則臣
編輯:謝 娟
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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