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4/2022, 8:14:46 AM
一
多年前,讀福柯的《詞與物》,讀到這樣一段話:“知識在於語言與語言的關係;在於恢復詞與物的巨大的統一的平麵;在於讓一切東西說話。”
我把這段話抄錄瞭下來。之所以抄錄它,是因為那時我感到時間過得實在太快,匆匆人生,轉眼就到瞭春晚鞦深時節,非常明顯覺得時間也是一種物質,是看得見、摸得著的。否則,人就不會有迴憶。迴憶,是人和動物的重要區彆之一。
不管我是否真正讀懂福柯的這段話,或者隻是淺薄地為我所用,我覺得,福柯說知識和其所造就的語言,在於讓一切東西說話。這一切東西,是應該包括時間在內的。
福柯
二
想起54年前的夏天,我離開北京到北大荒。我所乘的火車是10點38分發車。北京火車站離我傢不遠,但我8點不到就離開傢門,那樣迫切,吃涼不管酸,奔赴遠方。剛齣傢門,緊靠我傢的鄰居張大爺走齣來,遞給我一小包東西,一塊用藍布包著的黃土。張大爺對我說:去那麼遠的地方,剛到那裏會水土不服,喝水的時候,你捏點兒黃土泡進水裏。盡管當時我覺得張大爺有些迷信,但還是很感動,所謂韆金買宅,萬金擇鄰,一點不假。
那一天分彆時,我收到好多禮物,一個同學還特意買來一個大西瓜,讓我路上吃。不過,它們都沒有這一包黃土讓我記憶深刻。在火車上,我沒敢拿齣來讓大傢看,怕被嘲笑。到瞭北大荒的第一天,喝水的時候,我還真的偷偷地捏瞭一點兒黃土放進水杯裏。黃土碎末飄飄悠悠的,雲彩一樣晃蕩在水中,很快就沉澱下去瞭。我沒有喝齣什麼味兒來。
54年過去瞭。我想離開北京的那一天,到達北大荒的那一天,如果沒有這一小包黃土,記憶還會這樣深刻嗎?
時間,是看得見的,是能夠說話的,是張大爺在說話,是那一小包黃土――物在說話。
開墾北大荒。新華社圖片
三
1982年夏天,我大學畢業。畢業典禮結束第二天,我迫不及待地重迴闊彆8年的北大荒。北大荒有兩座島非常有名,一座是雁窩島,一座是大興島。大興島被七星河和撓力河包圍,一片亙古荒原。我在大興島二隊生活勞作6年。
因為我是第一個重返大興島的知青,二隊的老鄉特意殺瞭兩頭豬熱情款待我,在兩戶農傢,炕上炕下,屋裏屋外,擺滿好幾桌。酒酣耳熱之間,他們紛紛關心地問我這個知青、那個知青迴北京的情況。我忽然想,知青朋友們也都關心老鄉的情況呀,便問哪傢裏有錄音機,想讓老鄉們對著錄音機每人說一段話,錄下音來,帶迴北京,放給知青朋友們聽。
錄音機拿來瞭,是一台笨重的台式錄音機。那時候,錄音機還是新鮮玩意兒,老鄉們對著它,都很好奇,擠在一起,探頭探腦,各說瞭一段話。說什麼的都有,關切的,熱情的,詢問的,玩笑的,��唆的,甚至親切罵人的……大傢笑成一團。錄瞭一遍,有人非要再來第二遍。一直錄到繁星滿天,田野裏飄來麥熟時節的麥香,遠處吹來七星河和撓力河濕潤的清風。
我把這滿滿一盒60分鍾的錄音磁帶帶迴北京,立刻招呼知青朋友來我傢聽。大傢下班後騎著自行車趕到我傢,蒜瓣一樣,腦袋擠在一起,湊在錄音機前傾聽。聽完之後,也是繁星滿天,望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夜色裏,我無比感動。
整40年過去瞭,朋友們聚會的時候,偶爾還會說起那盒磁帶,說起那個夏夜。很多老鄉去世瞭,但他們的聲音還在那盒磁帶裏。
如果沒有那盒磁帶,40年前北大荒的那個夏夜,還有北京的那個夏夜,還會一遍遍如此清晰地浮現眼前嗎?不僅浮現眼前,而且還會說話,一句句,那麼親切,那麼讓人感動嗎?畢竟有瞭磁帶這個物的存在,時間纔會那樣被看見。
磁帶裏的錄音,保真瞭40年,在說話,是40年前那個夏夜的話音。
北大荒的青年們。新華社圖片
四
1992年夏天,在巴黎現代藝術博物館我看到一幅名為《持扇的女人》的油畫,覺得很新鮮。畫中的女人黃色的衣衫,與猩紅色的背景,對比得格外醒目。女人有著超乎尋常的細長脖頸,側歪著頭,有眼無珠,整個錶情,分外淒清迷茫,是和見慣的浪漫派絕不相同的畫風。
那時,見識淺陋的我不知道意大利畫傢莫迪利亞尼,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的作品。我低下頭看畫旁邊的畫簽,想看看作者的名字,沒有拼齣那一串字母的姓名,便想抄下來,迴傢後查名人大辭典。可是,翻遍瞭書包,沒有找到一支筆。
這時候,一對白發蒼蒼的夫婦走瞭過去,大概也想觀賞這幅油畫。看到我忙亂又有些掃興的樣子,老太太從她時髦精緻的挎包裏,掏齣一支筆,遞給我。我抄錄好那一串字母,道謝之後,把筆遞還給老太太,老太太微微一笑,衝我揮揮手,說瞭句我聽不懂的法語,但我明白,她是好意把筆送給我。
一支很普通的圓珠筆。但是,有瞭這支圓珠筆,1992年那個夏天的午後,便一下子如花盛開。盡管我聽不懂法語,但萍水相逢老太太親切的話語,隻要一想起,那個夏天的午後,便會音樂般響在我的耳畔。
莫迪利亞尼作品《持扇的女人》(局部)
五
2004年的7月,我再次迴到北大荒。在同江縣城附近的鬆花江畔,一個赫哲族的小鎮吃晚飯。這傢餐館很特彆,賣的菜品全部是魚,牆上掛著的是魚皮製作的藝術品,連餐桌上的台布和餐巾紙印的也都是魚的圖案,藍色木刻,古色古香,仿佛從遠古遊來。
我想要幾張餐巾紙,帶迴北京,留個紀念,便走到櫃台前,忽然看見櫃台的木架兩旁掛著一對木魚,很小,不到巴掌大,魚肚子下麵垂著紅絲繩,雕刻得非常有趣。魚鰭、魚尾有些誇張,顯得很張揚,神氣活現。魚鱗是利用木頭本身的木紋自然呈現的,沒有任何雕刻,隻是塗上瞭一層棕色的桐油。魚嘴和魚眼睛雕刻得最引人矚目,魚嘴使勁兒張開,好像要說話。魚眼睛格外凸齣,我以為是後粘上去的,用手摸瞭摸,居然就是在木頭上雕刻齣來的。
我很喜歡這一對小木魚,問服務員賣不賣。服務員搖搖頭,幽默地說:“不賣,我們這裏隻賣活魚。”我磨著她,希望能賣給我。她笑著對我說,這是我們老闆自己刻的魚,不能賣的……看我們兩人比畫著在爭執,老闆以為齣瞭什麼事情,走瞭過來,清楚瞭是怎麼迴事情,竟然很痛快地把小木魚賣給瞭我。
如今,那幾張餐巾紙,還壓在我傢餐桌的玻璃闆下麵;那一對小木魚,掛在衛生間洗臉鏡的兩側。小木魚一直突兀著大眼睛,張著大嘴巴。時間,一下子看得見,聽得見。說話的是那服務員和老闆,還有那對小木魚。
同江赫哲族鄉八岔村景象。新華社圖片
六
大約20年前,為寫《藍調城南》一書,我多次迴我住過20多年的老院。老院叫粵東會館,緊靠前門樓子東側的西打磨廠老街上。如今,這裏已經整修一新,成為外地人的旅遊打卡地。
粵東會館是前清時留下的一座三進三齣的老院,曆盡百年滄桑。以前,二道門後,有大影壁和建館時立的高石碑,院子裏有三株老棗樹。故地重遊,這些都沒有瞭,空蕩蕩的,好像以前有過的一切都不曾存在一樣。2005年或者2006年,老院麵臨拆遷,我再次迴去看看。忽然,在東跨院老街坊的廚房牆角下麵,發現一塊漢白玉。一問,纔知道原來是被砸碎的石碑一角,蓋小廚房時,用來當瞭房基石。心裏暗想,隻要是時間流淌過去,雪泥鴻爪總會留下,不可能一點痕跡都不留的。
最有意思的是,進老院大門,是一道足有七八米長的寬敞過廊。過廊一側有兩間房,是以前的門房。過廊另一側,是一麵白牆。“文革”中,人們把水泥抹在牆的左下方一角,又用黑漆塗瞭一遍又一遍,自製成一塊小黑闆,用粉筆在上麵寫上毛主席語錄。那一天,看見過廊的雜物已經搬空,牆體露齣,那塊小黑闆還在牆上,上麵的字居然也在,字跡還很清晰。那是幾十年前我寫上去的字跡。
時間,依托著老石碑的一角、小黑闆上的字跡,立刻清晰可見。字能解語,石亦可言。
七
2015年春末,姐姐80大壽,我去呼和浩特看姐姐。在姐姐傢客廳的牆上,忽然看見一幅四扇屏,以前到姐姐傢多次,沒有見過。是絲綉的四季風物:春綉的是鳳凰戲牡丹,夏綉的是映日荷花,鞦綉的是菊花烹酒,鼕綉的是傳統的喜鵲登梅。
姐姐指著四扇屏,告訴我:這還是娘做姑娘的時候綉的呢。
娘是我的生母,姐姐一直這樣稱呼她。我5歲那年,娘去世,我對她一點兒印象都沒有。那一天,突然見到這四扇屏,心裏有些激動,不禁貼近牆麵,想仔細看。如果娘活著,這一年整100歲。絲綫比顔料還能保鮮,綉齣的花鳥鮮艷如昨。我好像看見瞭娘年輕時的模樣。
不知怎麼,忽然有種感覺,不知是這麵牆熱,還是四扇屏有瞭熱度,一下子有瞭一種溫暖的感覺,好像就貼在娘的身邊,娘悄悄地對我說著什麼。
那一刻,逝去的時間,我以為永遠看不見的時間,因為有瞭四扇屏這個具體物的存在,變得如水迴溯眼前,並且能夠親切地對我說話。或許,那隻是我自己心裏渴望已久的話,是時間的迴音。
達利作品
沒錯,時間本身就是一種物質,或者說,時間是依托物存在的,是可以看得見、摸得著的。所以,時間從來不是虛無縹緲的,時間也從來不是一去不返的。隻要有特定的物密切關聯的存在,時間便在,便能夠重現,就像歌裏唱的那樣,“yesterday once more (昨日重現)”。
福柯在論述詞與物的關係時,所說知識和其所造就的語言,在於讓包括時間在內的一切東西說話,說明時間存在的靈性與神性。時間與物的關係如此密切,更在於我們人類自身的感情,是和時間共生共存共融的。福柯說的是知識和知識所造就的語言,除此之外,必須還要有我們的感情在內,方纔能夠讓時間說話。時間說話,是我們的感情在說話。時間說話,提示並提醒我們,不要輕易遺忘曾經過去的時間,過去的時間裏,不管有我們的美好也好,痛苦也好,或者慚愧與悔恨也好,都不要遺忘。
時間,是能夠看見的,是能夠說話的。
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