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6/2022, 1:18:54 AM
“誰摘碧天色?點入小龍團。太湖萬頃雲水,渲染幾經年。應是露華春曉,多少漁娘眉翠,滴嚮鏡台邊。采采筠籠去,還道黛螺奩。龍井潔,武夷潤,芥山鮮。瓷甌銀碗同滌,三美一齊兼。時有惠風徐至,贏得嫩香盈抱,綠唾上衣妍。想見蓬壺境,清繞禦爐煙。”這闕《水調歌頭》中所描繪的兼“龍井潔、武夷潤、芥山鮮”三者之長乃中國十大名茶之一的洞庭碧螺春。世人皆知西湖産龍井,卻鮮知洞庭有碧螺。蘇州太湖之濱的洞庭東、西二山,皆産碧螺春。
蘇州明前第一茬碧螺春茶開炒,炒製完成後即可給客人品嘗。(視覺中國/圖)
從來佳茗似佳人
東坡先生詩雲:“從來佳茗似佳人”。倘若要從《紅樓夢》中選齣一位女子作為碧螺春的形象代言人,我看非金陵十二釵之薛寶釵莫屬,寶釵所居之蘅蕪苑,植遍奇花異草,味芬氣馥,可謂“蘅蕪滿靜苑,蘿薜助芬芳”,無怪乎寶玉發齣“睡足酴��夢也香”的感嘆。一如素有“花果山”之稱的太湖洞庭山,諸多花木、果樹枝椏交錯,根脈相通,而茶葉亦屬敏感植物,它汲取花窨果味,天長日久,便自帶一身花果清芬助其香醉萬裏。
《茶經》雲:“凡采茶,在二三四月間”。譯成白話文,二、三、四月間采的都是春茶。若以采摘節氣來劃分,春茶有明前、雨前、榖雨之區分。自春分至清明所采之茶喚作“明前茶”,明前茶芽嫩葉細、飽滿鮮爽、産量又少,因此,素有“明前茶,貴如金”的說法。“蟹眼煎新汲,雀舌烹春擷”,宋人王十朋在清明時節,取齣珍貴稀有的明前茶來招待友人。煎茶之水沸起的漩渦形成“蟹眼”,嫩芽似雀舌,甘香如蘭,“啜之淡然,似乎無味,飲過之後,覺有一股太和之氣彌留齒頰之間,此無味之味乃至味也。”這便是明前茶的妙處。而采摘碧螺春亦須趕在清明之前,一旦過瞭清明,“碧螺”便淪為“碧腳”即炒青。
到瞭春分,采茶的男女七八人一夥,十幾人一隊,各人肩背一隻茶籃,趁著清晨露水,在輕霧如煙的茶叢中,小心翼翼地采摘。明前“碧螺”通常一芽一葉,炒製一斤高級碧螺春大約需采6.8-7.4萬顆芽頭,因此,素有“一斤碧螺春,十萬春樹芽”的說法。
舊時,講究的茶戶隻讓二八芳齡的處子去采。采摘之前,少女們先沐浴更衣,上山時,索性不用竹筐,她們將采下的嫩芽納入懷中,貼放在胸口。處女的肌膚體溫能促使茶葉散發飄齣一股濃烈的異香,當地人用吳語戲稱為“嚇煞人香”,這便是碧螺春裏的愛馬仕,喚作“女兒碧螺”。在二月河的著作《康熙大帝》裏,康熙爺嘗過喬婆子傢的“女兒碧螺”後,龍心大悅,唯獨嫌“嚇煞人香”這個名字太過粗俗,他瞧著茶葉蜷麯如螺,似美人發髻,又采於春天,遂賜名“碧螺春”。後來,地方官員趕著拍“龍屁”,年年上貢朝廷,此茶原本係野生,産量極少,一旦為“獨夫”所享,尋常百姓更無緣一親茶澤。
在蘇州東山鎮,茶農們正在采摘碧螺春茶葉。(視覺中國/圖)
采迴去的芽葉須及時揀剔,剔去餘葉及不符標準的芽葉,保持芽葉勻整一緻。力求做到當天采摘、當天揀剔、當天炒製,不炒隔夜茶。而揀剔一公斤芽葉,則需花費大半天。
農人將白天揀剔好的茶葉堆置在堂前,吃過夜飯,就去屋後炒。炒茶火要燒得猛,當茶竈鑊底燒得透紅,一畚箕嫩葉倒下去,滿滿一鑊,“嗶哩啪啦”亂爆開來,炒茶人立在竈前,伸手下去炒,動作要快,牢記“手不離茶、茶不離鍋”要訣,左右開工,輪換叉炒,揉中帶炒,炒中有揉,炒揉結閤,此時的茶鑊裏就像放鞭炮,水蒸汽直冒。等爆聲小下去,便用畚箕覆嚮鑊裏一闔,隨手翻轉盛起,手腳要快,否則嫩芽易焦易老。炒過的青葉子倒在闆桌上,雙手搓揉,揉成緊緊一團,碧綠的漿水微微滲齣,抖散開來攤在竹匾裏,用幽火慢炒。然後二度、三度焙乾。此番純手工采摘、純手工揀剔、純手工炒製……從古延續至今,也虧得蘇州人不嫌繁瑣。
單這“蜷麯如螺”的工藝,靠機器是做不來的。除去專供“老字號”,餘下的自傢喝喝,送送親友,洞庭碧螺極少能走齣洞庭本土。當地人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一年四季有花有果,吃不完的太湖魚、蝦、蟹,小日子過得富庶安康,並不賴以茶葉為生。故明前碧螺質高而量少,身價萬金,貴得實在有理!
不識碧螺是碧螺
蘇南的老百姓素有喝茶習慣,街頭巷尾到處有茶館,天濛濛亮,大、小茶館座無虛席,長衫客、短衣幫濟濟一堂,有事沒事往肚皮裏灌茶水,這就是所謂的“皮包水”。老蘇州一大早起都要喝茶,等把茶喝“通”瞭,這一天方纔舒坦。
解放前,我祖父一大早起身,雇一輛三輪,來到茶樓,占個好座頭,上茶館喝早茶其實是吃點心、生煎、油糕、燒賣、蟹殼黃……在點心未端來之前,先吩咐堂倌來一壺上好的碧螺春,篤悠悠地一邊啜一邊聽“山海經”。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我傢徒遭變故,祖母跳井身亡,祖父從“掌櫃”淪為“夥計”,他就鮮少去瞭茶樓,倒是經常獨自一人待在書房喝悶茶。祖父手頭雖拮據,喝茶卻頗考究。他照舊喝碧螺春,捏一小撮茶葉撒入一把扁肚子的宜興紫砂壺裏,用70-80度的水衝下去,再取一個細瓷小杯倒齣來,他喝得很慢,喝一口,還得迴味一下。
彼時的父親尚是個孩童,在外麵玩得一身汗,跑進裏屋,就著茶壺嘴“咕咚咕咚”地喝,倘若是龍井、瓜片、猴魁等粗茶也就罷瞭,偏生碧螺春本就不經泡,把“濃頭”瀝乾,再衝泡,便與白開水無異。祖父自是心疼不已,於是乎取齣木尺,沉著臉,厲聲喝道:“把手伸齣來!”父親低著頭,畏縮縮伸齣白嫩小手,“霹靂吧啦”一頓闆子下去又狠又快,疼得他殺豬似地哀嚎:“娘啊!救命!”聽至此,祖父長嘆一聲,嚮椅子上坐瞭,須臾間,抬起頭來,滿麵淚痕。
“商人重利輕彆離,越有錢越摳門!”這是我對祖父的最初印象。隨著年歲漸增,方體諒他當時心境。祖父人到中年,曆經奪職、抄傢、喪妻……滿腔積怨憤懣無處發泄,飲食起居亦大不如前,或許,唯有碧螺春那縷似有若無的花果香能稍稍撫慰他內心的痛楚。
每逢早春茶上市,父親總要去“三萬昌”稱上二兩特級碧螺春嘗嘗鮮,《茶說》言:“茶以碧蘿(螺)春為上,不易得,則蘇之天池,次則龍井;�舨梟源幀�…次六安之青者(今六安瓜片)”。對嗜茶之人而言,能喝上一口地道的洞庭碧螺春實在是一種享受。
耳濡目染下,我十歲上就開始喝茶,看書、寫作業時,案頭擱著一盞清茶,乏瞭,喝上兩口潤潤喉、醒醒腦。說起我和碧螺春的初識,還鬧瞭一齣“不識碧螺是碧螺”的烏龍。記得有一年開春,我打開父親的茶葉罐頭,從裏麵抓一撮新茶撒入茶杯,看蜷麯的茶芽在水裏舒展開來,直至水呈澄碧色,鼻子湊到杯口深深一嗅,一股天然植物香沁入心脾,端起杯子啜一口,那股子芬芳在唇齒間彌漫開來,尤其是那種初飲若無、細品似有的果香味,著實讓我陶醉瞭好一陣子。
有此好物,我當第一時間與母親分享,當她捏起一撮“銅絲條,螺鏇形,渾身毛”的茶芽,不由得“哎呀”一聲:“這茶怎麼長滿絨毛,莫不是發黴瞭?”我娘兒倆研究半晌,最終敲定茶發黴,便拍闆“嘩啦啦”一股腦倒入垃圾桶。殊不知,這“條索縴細、捲麯成螺,滿身披毫,銀白隱翠”正是特級碧螺春“真容”。
待到夜間,父親迴到傢中,得知瞭真相,心疼得直跺腳:“這半斤茶大幾韆呐!說沒就沒瞭!”
蘇州小學生在茶園采摘碧螺春嫩芽。(視覺中國/圖)
我每天清晨進辦公室的第一件事,無外乎先泡上一杯清茶,早春時分,喝上一杯新上市的碧螺春,能去除一夜宿舊之氣。感冒發燒的時候,我的醫生朋友開完藥後韆叮萬囑:“你正在吃消炎藥,韆萬勿要喝茶,尤其是濃茶!”喝碧螺春卻是無妨,這茶寡淡,一杯下肚,病也似減瞭三分。
春染杯底,綠滿晶宮
《茶經》雲:“器為茶之父”,泡什麼樣的茶選什麼樣的茶具,頗有講究。《紅樓夢》中妙玉壓箱底的古董茶具如瓠���小⑿酉�、綠玉鬥……看得人瞠目結舌,她給賈母奉茶,用的是成窯五彩小蓋鍾,泡的是安徽六安老君眉。而關於碧螺春,汪曾祺在《尋常茶話》中寫道:“我曾在蘇州東山的‘雕花樓’喝過一次新采的碧螺春……不過茶是泡在大碗裏的,我覺得這有點煞風景。後來問陸文夫,文夫說碧螺春就是講究用大碗喝的。茶極細,器極粗,亦怪!”汪曾祺疑得在理,試想,用極粗極糙的茶具來泡製極細極嫩之茶葉,看起來,有點薛大傻娶瞭林妹妹、妙齡女子配給糟老頭子的趕腳,暴殄瞭天物。雖說泡茶器具以紫砂為尊,可泡製碧螺春,還是以玻璃杯為佳,透過玻璃,可盡覽“白雲翻滾,雪浪噴珠,春染杯底,綠滿晶宮”四大奇觀。
蘇州明前碧螺春茶(視覺中國/圖)
“水為茶之母”,喝好茶,取什麼樣的水也是至關重要的。《鬥茶記》說“水不問江井,要之貴活”,《苕溪漁隱叢話》雲:“茶非活水,則不能發其鮮馥”。可見,烹茶用水,以“活”為貴,活就代錶生命力。妙玉取“舊年蠲的雨水”、“五年梅花雪水”,亦屬活水範疇;白居易《長恨歌》裏寫道:“溫泉水滑洗凝脂”,水滑即水質輕,乾隆皇帝是一枚資深茶客,連泡茶的水,也格外講究。他每迴齣巡,隨身攜帶一枚精製銀鬥,用來“精量各地泉水”,按水的重量來判斷水質優劣,重水雜質多,易使茶湯氧化發黃,破壞湯之精華,故水輕則佳。眼下沒有條件現舀虎跑水、趵突泉等活水,更沒性子去存儲若乾年的雨雪霜露,姑且用洞庭山礦泉水將就一下。
泡碧螺春是一樁饒有趣味的藝術活。準備一個潔淨透明的玻璃杯,先在杯中注上三分之一70-80°C的純淨水,由於茶葉太過嬌嫩,即便用隔夜水衝泡,照樣“沉魚落雁”,將碧螺絨球拋入杯中,待其舒展開來,再緩緩斟水,一時杯中如雪片紛飛,清芬襲肺。端在手中,滿杯翠玉,喝著也沒有茶葉固有的澀味,反倒有一股甜津津的果香味,這便是貨真價實的“茶中極品”瞭,清代學者龔自珍所言“茶以洞庭山之碧螺春為天下第一”非虛也。
蘇幫菜中有一道時令名肴,喚作“碧螺蝦仁”。這道菜,顧名思義用碧螺春與河蝦仁一起烹調而成,新采摘的碧螺茶芽,在溫油中熱過,跟現剝的河蝦仁翻炒一下,蝦仁本就鮮潔味美,添瞭茶葉,更是去腥提鮮,茶乃山之精華,蝦係水中尤物,兩者妙而凝閤。吃起來,但覺蝦中裹著茶的清香,茶中帶著蝦的鮮甜。
近年來,碧螺春炒成天價,市麵上打著“正宗洞庭碧螺春”的牌子,鋪天蓋地,賣傢賭咒發誓,“假作真時真亦假”,看得外行雲裏霧裏,能否買上真貨全憑運氣。且國人在造假方麵天賦異稟,比如,“把陳年的老茶葉染上綠顔料,從枇杷葉上颳下點毛,灑到其中,以充“碧螺春”的絨頭……吃瞭如此新茶,舌頭一伸,綠幽幽的”(蘇州文人車前子《茶墨相》)。
蘇州太湖東山鎮漫山遍野的茶田(視覺中國/圖)
洞庭西山島的友人,他傢自有幾畝茶地,老父母年事已高,種茶、采茶、炒茶……一概交給雇傭工人打理,自己則舒舒服服當起瞭甩手掌櫃。每年清明至榖雨,他總要邀我去島上喝兩、三遭碧螺春茶。在太湖畔,泡上一杯新綠,春芽兒入杯如球,在杯中見水即化,滲齣醇厚的翡汁,細聞起來茶香中裹著濃鬱的花果香,透過玻璃杯,落翠繽紛、雪浪噴珠。我忽地想起蘇州籍建築大師貝聿銘曾言:“在西方,窗戶就隻是窗戶,它讓光綫與新鮮的空氣進入室內。但對中國人來說,窗戶是一個畫框,花園永遠在它外頭。”恰如一杯碧螺春,玻璃杯就是一個畫框,杯中之茶伴著漫山花果、煙雨入畫似夢,令人心神皆醉。
少歇,我問友人,現在島上還産“女兒碧螺”嗎?他一副“碧螺香下死,做鬼也風流”的躺姿:“我倒是想呢!”是啊,純正的碧螺春少之又少,更何談“女兒碧螺”?大概翻遍整個洞庭東、西山也無跡可尋瞭罷。
申功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