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31/2022, 9:46:25 AM
湖湘傢書:談傢長裏短,寄愛與情思
文/李璐
木心《從前慢》一詩寫道:“從前的日色變得慢/車,馬,郵件都慢/一生隻夠愛一個人”。我們慢慢發現,從前的人們對生活、情感似乎有著更敏銳的覺察力和更真切的體悟。在以書信為媒介的信息與情感的互動中,往往能夠更清晰地感到一種人情的溫度和思想的共振。近日捧讀湖南圖書館編纂的新書《湖湘曆史名人傢書》,亦有此感。
“一件是手頭乾淨,無有孔方;二件是心腸乾淨,無欲害人”
楊嗣昌齣生於書香門第,與父親楊鶴均為進士及第,二人同朝為官,以誠侍君、以忠報國、以嚴律已,時互通書信。從他這封《與父書》中,我們能看到他對父親在敬愛之餘也含著一絲親昵。
想將父親寫給自己的傢書裝裱之後作為傳傢之寶。“兒因邊烽處分之旨未下,尚未大坐齣門。閑中將大人寫來傢書,自霸州至今,止裱齣一百五十餘幅,真正可愛之極!要分三大冊,將來與三兒為傳傢之寶。”
一邊裝裱還在一邊贊嘆,將自己曾經聽聞的趣事寫在信中,以討父親歡喜。“孫�]陽年伯嘗說:孔子一生不過是‘乾淨’二字。兒問:怎的見得?他說:鞦陽以暴之,你看乾不乾?江漢以濯之,你看淨不淨?”
不論是在情義上,還是道義上,楊嗣昌都是一位不摺不扣的“孝子”。崇禎五年,楊鶴因招撫不力遭人彈劾,觸怒皇帝,以至下旨查辦,將其發配至袁州充軍。楊嗣昌聞訊後多次上疏,希望“削臣官職,俾以白衣,隨任助父討賊”,並願“身先士卒,奮臂大呼,求死賊手,以代臣父贖罪萬一”,可見其“臣死忠、子死孝之至願”。崇禎八年,楊鶴在戍所病逝,得知消息的楊嗣昌驚號昏厥,悲痛萬分,心神迷離長達半月,稍加清醒之後便上疏為亡父請恤復官,“否則非但臣父不能瞑目,臣世世狗馬也將不能瞑目”,促使崇禎皇帝恢復瞭楊鶴的官位。
這封傢書便寫於楊鶴充軍這一時期。
“寄上《女學報》及女學堂書共一包”
譚嗣同緻妻子李閏 手稿
譚嗣同是“戊戌六君子”之一,梁啓超稱其為“中國為國流血第一士”,這樣一位願以頸血刷汙政,視死如歸,“氣猛誌銳”的勇士,他的妻子是一位怎樣的女子,他們的夫妻關係是否和睦融洽,這些問題的答案都隱藏在譚嗣同的傢書中。
李閏賢惠淑良,知書達禮,譚嗣同冰雪情操,嚴以律己,二人相敬如賓,伉儷情深。更為難得的是,李閏雖然成長於舊式傢庭,接受“三從四德”的教育,卻深明大義,始終以實際行動支持著丈夫的變法維新大業。譚嗣同發起成立中國婦女會時,李閏齣任理事並承擔瞭許多具體工作。譚嗣同發起不纏足運動的時候,李閏帶領傢中的大足僕婦走上街頭呼喊宣傳。
光緒二十四年七月,譚嗣同入京不久,尚未覲見光緒皇帝,舟車勞頓,風塵僕僕之餘,他寄下這封傢書給自己的妻子,錶示自己將“益加奮勉,不欲自暇自逸”,囑其“請勿掛念”,隨信一起寄迴去的還有“《女學報》及女學堂書共一包”,看似不起眼的小事卻更展現二人不但情義綿長,且都追求思想進步,互相成就,邁嚮更高的思想和精神境界,詮釋瞭一種超脫尋常夫妻的更高級彆的生命和情感形式,在當下看來也是令人甚為感佩的。
不久噩耗傳來,李閏痛失良人,此後守寡孀居,修建譚嗣同烈士祠,宣傳譚嗣同的思想;同時熱心社會公益事業,創辦瞭瀏陽第一所女子師範學校和收養棄嬰的育嬰堂。
對丈夫的思念則一日一日凝結在心底,化作令人心碎的詩句,“慘淡深閨悲夜永,燈前愁煞未亡人”,每逢月之朔望,李閏將這些詩句寫在紙錢上,裹著插發的竹簪,到譚嗣同祠中就著燭火慢慢焚化。
“今世已如斯,受人間百倍牢騷,一死怎能拋恨去;他生須記得,任地下許多磨摺,萬難切莫帶愁來。”她為自己寫下這樣的挽聯,1925年逝世於大夫第,享年六十歲。
楊毓麟像
“汝若違背我的規矩,便不是我的女兒,將來是不好見我的麵”
在這些傢書中,隻有一封是專程寫給女兒的。與一眾父親對兒子的諄諄告誡不同,楊毓麟的信中,充滿瞭繾綣溫情,甚至可以讀齣一絲寵溺。
如果我們從未認識過史書中的楊毓麟,可能永遠也讀不齣這封看似平常的傢書其中蘊含的情感張力。
楊毓麟“性情激烈,個性強勁”,甲午戰爭之後,關於時事的一切信息使他“獨居深念,輒感憤不能自已”,便於時務學堂與梁啓超、譚嗣同、唐纔常一起倡言變法。此後相繼經曆變法失敗,東渡日本留學,與黃興等組織暗殺團,與同誌者攜炸藥迴國赴北京意圖炸斃西太後及朝廷命官等驚天動地之事。1907年,楊毓麟任《神州日報》總主筆,發錶大量政論和時評,痛陳民族危機,揭露政府黑暗官吏貪鄙殘忍,痛斥清廷“預備立憲的虛僞和荒誕”,號召國人奮起,可謂“以其堅確之辭義,抒其真摯之情感”。
1908年,楊毓麟前往英國,一年後進入蘇格蘭愛伯汀大學讀書。在英期間,他縈懷祖國,時時以革命為念,思考著災難深重的民族該去往何方。
這封信即寫在這一時期。我們也隻有從書信中纔能驚覺,原來這樣勇敢、決絕和奮激的革命者,也會在傢書中錶達溫情與愛意,呈現齣極度的柔軟和深情,這樣鮮明的反差不僅充滿張力,更彰顯齣豪邁與悲壯,令人心碎。
作為一個父親,楊毓麟會叮囑女兒“不可在學堂內與同學諸人終日閑談亂講,不可與同學諸人鬧意見”;培養良好的時間意識,“一切日用飲食起居,須有一定規則,按照一定鍾點。鍾點是人生在世上一件必須謹守的事,人無一定做事鍾點,便是不能學好的憑據”;甚至不允許隨意與男同學交往,“汝若違背我的規矩,便不是我的女兒,將來是不好見我的麵”。
1911年,他在英國聽聞黃花崗起義失敗,黃興遇難,悲憤交加之下,“精神痛苦,如火中燒”,不幸罹患腦炎,在留給楊昌濟的遺書中,楊毓麟這樣描述自己的苦狀,“狂亂熾勃,不可自耐”,以緻“憤而求死,將以海波為葬地”。最終,他在英國利物浦蹈海自盡,終年40歲。
從一封信,讀齣一段故事,看見一個人物,甚至感受一個時代。可以說,傢書為我們提供瞭一個更加日常、更為鮮活的窗口,讓我們走進湖湘先賢的生活世界,傾聽他們對親人的娓娓敘述與肺腑相告,感受那些湮沒在曆史中的生而為人最真實的情感,最質樸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