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7/2022, 6:47:54 PM
“判冤決獄平兒行權”,這個片段發生的時間非常微妙――是在鳳姐“因年內年外操勞太過,一時不及檢點,便小月瞭,不能理事”(第五十五迴)之後,更是在探春、寶釵那個臨時班子牛刀小試、聲威大振之後。
涉及的人物也很微妙――有王夫人的丫鬟、寶玉的丫鬟以及其他一些人的丫鬟,還有管廚房的柳嫂子及其女兒,還有賈環(其實還有一些人,討論中不涉及,就不贅述瞭)。
而齣麵決策處理的,卻是臨時班子以外的人員、鳳姐的親信平兒。
處理的結果,用平兒的話,就是“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沒事,方是興旺之傢。若得不瞭一點子小事,便揚鈴打鼓的亂摺騰起來,不成道理”(第六十二迴)――基本上就是和稀泥,讓“不管青紅皂白,愛兜攬事情。彆人再求求他去,他又擱不住人兩句好話,給他個炭簍子帶上,什麼事他不應承”的特殊人物石兄扛下瞭一切。
反反復復讀這段,其中有些意味令人深思。
不妨從事情基本定案後鳳姐的反應說起――“還要細細的追求纔是。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裏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隻叫他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不用給他們吃。一日不說跪一日,就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瞭”。
連“太太屋裏的丫頭”――說白瞭就是王夫人的臉麵都不顧及瞭,很顯然,鳳姐對這件事的處理是不贊成的,甚至是非常不滿意的!
其實事情本來確實不大,就像平兒說的“什麼大不瞭的事,樂得施恩呢”。那鳳姐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反應呢?
一方麵,這固然是因為這麼處理不符閤她一貫的風格,但是更重要的一方麵,這裏麵包含著很強烈的內在矛盾與衝突。
探春、寶釵那個臨時班子,是王夫人利用鳳姐病倒的機會組建的,目的並不僅僅在於管理,還在於過渡,最終取嚮是在“金玉良緣”實現後,寶釵順利接管傢政(詳見拙作《王熙鳳生病後,王夫人立馬調整榮國府管理層,背後蘊藏玄機》)。
結果這個班子牛刀小試、聲威大振。而鳳姐此時此刻會是個什麼心情!?
鳳姐當然並不反對探春“興利除宿弊”――她自己也知道有些問題不解決不行。從第五十五迴結尾她和平兒的談話中就可以看到,她支持探春的所作所為,而且還要求平兒積極配閤。
但是,“事”上可以支持,“人”上就不一定瞭。
首先,“興利除宿弊”取得的成效和造成的影響,是多多少少齣乎鳳姐預料的,由此産生的“人”的威信更是令鳳姐憂心如焚的。
當然,探春並不是鳳姐的心障――她雖然在其中是挑大梁、唱主角的,但姑娘傢早早晚晚要齣閣,長遠上並沒什麼要緊的事情。
但是寶釵――王夫人內定頂替鳳姐的人選――“小惠全大體”的幾招,在其中起到瞭畫龍點睛的獨特作用――傢人們“姑娘奶奶這麼疼顧我們,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瞭”的一片歡呼,就是寶釵樹立威信的鮮明寫照(第五十六迴)。
這就讓鳳姐病上加病瞭。
鳳姐現在已經看透瞭姑母的用心和手段。眼見得“頂班的”旗開得勝,鳳姐一下子就會聯想起“靠邊站”以後――那時候還怎麼有“威重令行”的感覺,怎麼秀“舉止舒徐,言語慷慨,珍貴寬大”(第十四迴)的氣度,怎麼得“這幾年拿著這一項銀子, 翻齣有幾百來瞭”(第三十九迴)的實惠,怎麼拿“一信兩命”換來的三韆兩,怎麼收冰片麝香一類物事,等等,等等,等等。
病臥在床的鳳姐,眼見得局麵一步步惡化,卻又無力乾涉,兀的悶殺也麼哥!
偏偏在這個時候,齣瞭這麼一連串的事情。
如果“細細的追求”,把這個事情“叨登的大發”(第六十三迴)瞭,一定會有一係列收獲――臨時班子治下,齣瞭這麼嚴重的問題(到時候就可以無限放大,而不是“什麼大不瞭的事”瞭),班子成員沒有責任嗎?
而且這個追責還可以非常精準:“那時李紈正因蘭兒病瞭,不理事務”――順便說一句,這賈蘭病的真是時候,李紈真不簡單――扯不上珠大奶奶;探春事務繁雜,有責任也是有限的;而這種發生在日常生活中的事故,“帶領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第五十五迴)的寶釵,恰恰難辭其咎!
鳳姐原始的處理方案“將他娘打四十闆子,攆齣去,永不許進二門。把五兒打四十闆子,立刻交給莊子上,或賣或配人”就是“叨登的大發”的節奏。這樣,臨時班子的“過渡”職能就能有一定的“止損”――這四十闆子哪裏是往柳嫂子和五兒身上打?分明是要往薛寶釵的威信上揍啊!
而且,其中還涉及瞭王夫人的丫鬟――打奴欺主,如果真的能讓她們“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也算是鳳姐對王夫人組建臨時班子的事情,齣口惡氣!
而且,這裏還有賈環的事情,讓他好好惡心一下,對他的親媽也是個不大不小的刺激――鳳姐要收拾趙姨娘,理由還不是俯拾皆是嗎?
可惜,鳳姐當下力不從心,沒辦法直接實現這一係列美妙設想瞭。
但是,畢竟探春的態度是“姑娘知道瞭,叫你們找平兒迴二奶奶去”――鳳姐在這個問題上是有決策權的,隻是執行起來實在吃力就是瞭。
可是,平兒可以執行鳳姐的決策啊?事情後來怎麼就演變成瞭和鳳姐期望的完全相反的局麵瞭呢?
這裏就要“細細的追求”平兒的心理變化瞭――這是一條相對比較長、分點成綫的大反射弧。
首先說,作為一個有閤法手續的“屋裏人”,和賈璉在一起完全是光明正大的事情,而且鳳姐自己還鼓動平兒――“浪著勸我,我原不依,你反說我反瞭”。但事情過後,結果卻是“大約一年二年之間兩個有一次到一處,她還要口裏掂十個過子”。這其實已經讓人夠委屈、窩火的瞭。而平兒卻“從不把這一件事放在心上,也不會挑妻窩夫的,倒一味忠心赤膽伏侍她”(第六十五迴),這相當很難得瞭。
但是,平兒就是暖不化鳳姐那顆心,熱臉孔終究是貼瞭冷臀部。賈璉和鮑二傢的隨口幾句一麵之詞,就能讓平兒的“忠心赤膽伏侍”化為烏有,“迴身把平兒先打瞭兩下子”(第四十四迴)!
不要小瞧瞭這一節。這幾巴掌激起瞭榮國府內對鳳姐的普遍公憤――如果平兒這樣的都挨打,世上真的就沒有公道二字瞭。包括寶玉在內的一乾人等,對此都是憤憤不平的。在第四十五迴研究詩社經費的時候,李紈那一大篇話中,看似偶然說齣瞭關於平兒的話,就是這種情緒的集中反映――鳳姐這次可以說是人心喪盡。
彆人心理上都是這樣,作為本人的平兒會怎麼樣?再厚道的人,恐怕也不會沒有想法的。
平兒是人,不是機器,不是工具。這件事就是轉摺點,是平兒漸漸脫離鳳姐的開端――在此之前,雖然“木石前盟”“金玉良緣”的事情日益顯現,鳳姐地位開始動搖,平兒也沒有自外於鳳姐的心思。但是,從那天開始,不一樣瞭。
“情掩蝦須鐲”,固然是為瞭保全寶玉的麵子(雖然最終被晴雯搞壞瞭事),但是這也是平兒第一次背著鳳姐處理事情。雖然她本人就是失主,但是處理這件事情的心理,恐怕不是簡單“寬容”二字能夠涵蓋的。
而這次“行權”,則是大張旗鼓地違反鳳姐的意圖。鳳姐已經明示“將他娘打四十闆子,攆齣去,永不許進二門。把五兒打四十闆子,立刻交給莊子上,或賣或配人”,平兒下來卻四處調研、瞭解情況,韆方百計“大事化為小事,小事化為沒事”(第六十二迴),形成瞭與鳳姐初衷完全不同的結局――而她說的“縱在這屋裏操上一百分心,終久是迴那邊屋裏去的,沒的結些小人的仇恨,使人含恨抱怨”,恐怕不僅僅是勸鳳姐的,根本上還是她自己心理的反映:不能再跟著這位跑瞭,吃苦受纍得罪人,最後裏外不是人。
而鳳姐此時一方麵力不從心,隻好“隨你們罷!沒的慪氣”,一方麵也確實沒有意識到平兒的變化――病中還“雖不齣門,然籌畫計算”(第五十五迴)的她,覺得自己的掌控力對整個榮國府都有效,何況這個“身邊人”。
離瞭鳳姐,靠得住的是誰呢?還得靠“爺”,這是當時的禮法下最明智的選擇。尤二姐事件,一方麵讓平兒更加相信自己的抉擇是正確的,一方麵也提供瞭轉舵的機緣――“忙將二百兩一包碎銀子偷齣來,悄遞與賈璉”,而賈璉“將一條汗巾遞與平兒”“你好生替我收著,做個念心兒”(第六十九迴)的舉動,已經顯示瞭他對平兒的親密――鳳姐眾叛親離的情形已經淋灕盡緻瞭。
事情就這樣一步步走瞭下來。平兒所作所為,毫無可以指摘之處。當鳳姐“一從二令三人木”(第五迴)之後,平兒自己開闢的道路終於結齣瞭避禍得福的果實。她搭救瞭巧姐,“賈璉見瞭平兒,外麵不好說彆的,心裏十分感激,眼中不覺流淚。自此,益發敬重平兒,打算等賈赦迴來,要扶平兒為正”(第一百一十九迴)――也許讀者對程高本有各種各樣的質疑,但我們覺得:這就是善良、明智、穩重、端雅的平姑娘應該得到的結局。
作者:風雨鞦窗,本文為少讀紅樓原創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