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11/1/2022, 2:55:45 PM
天未亮,香山。
無戲可拍的日子,劉奕君每天起得特彆早,背上雙肩包,包裏裝著一把小摺刀,兩個蘋果,徒步到北京的西山八大處。
他不從正門進去,都是走公園旁邊的那條小路,一直往上爬,爬到西山八大處的最高峰,再繼續往前走,走到香山的鬼見愁。
劉奕君獨自一人站在鬼見愁最高峰的亭子上,望著北京城,周圍空無一人,他想到瞭很多人,很多事情。
劉奕君摸瞭摸臉,臉上流的汗被風吹乾後,變成瞭鹽粒。
他從背包裏拿齣一個熟透的蘋果,用刀把皮削瞭之後開始啃,蘋果吃完後,再獨自從香山慢慢地下山。
這時,風聲變得微弱,他臉上的鹽粒消失不見。劉奕君會碰到很多遊人,人潮洶湧,但之前上山的路,都是他一個人走上去的。
山勢險峻,這條路,走得不太痛快。
劉奕君眼睜睜看著他最愛的東西給瞭他最大的痛苦,也給瞭他最大的快樂。
今年豆瓣7分以上的國産劇裏麵,劉奕君的名字在作品中齣現瞭三次。
他是《開端》中細緻敏感的老張,是《冰雨火》中隱忍的反派楊興權,也是《大山的女兒》中倔強的農戰山,他穿著黃膠鞋和粗糙的衣服,當起瞭一個農民。
他是多變的,每個人物都不是大眾印象中的劉奕君,總演反派的他,說:“我演的是人,無所謂好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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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奕君在電視劇《開端》中的經典片段
戲裏的劉奕君,演的角色風格多變,經曆復雜,戲外的劉奕君也如同他詮釋過的人物,從不平順。
作為陝西西安人的劉奕君,長瞭一張很不西北的臉,是人群中精緻乖巧的孩子。
劉奕君童年時期是在西安的科研大院長大的,他的父母是知識分子,從事地質研究工作,傢境還算不錯,因此在他的臉上,很少見到那種自卑感。
年輕時的劉奕君
他傢住在西安電影廠附近,父母總是帶著他去西影禮堂看電影,少年時期的劉奕君,逐漸開始對錶演産生興趣,他最愛模仿電影裏的英雄。
讀小學四年級時,老師讓班裏的學生寫下自己的夢想,彆的小孩寫的都是科學傢或醫生,劉奕君默默寫下:演員。
父母很支持兒子,還帶他拜師陝西有名的戲劇老師。
17歲那年,劉奕君成為北京電影學院87級錶演班最年輕的學生,同班同學有張嘉譯。
左一為劉奕君,右一為張嘉譯
讀北影第一年,劉奕君就拿到瞭奬學金。走在校園裏,他覺得自己是天之驕子,走起路來總是高傲地昂著頭,恨不得用下巴看人。
所有的年少輕狂,最終都要用睏苦與寂寞償還。
劉奕君的演員路,從一開始就注定不會順遂。
1989年,還在讀大二的劉奕君,拍瞭自己人生第一部電影《女賊》,結果因為電影遲遲無法過審,最終無法上映。
當年北影的老師,覺得劉奕君長瞭一張“乖孩子”的臉,戲路會很窄。
年輕時的劉奕君
那張精緻的小生臉,曾一度成為他的負纍。
劉奕君有時會羨慕身邊的同學,他們有的人天生長瞭一張粗狂的臉,有的人已經拍過瞭幾部電影作品,有瞭人生經驗,而他一無所有。
曾經有一段時間,為瞭擺脫掉“乖孩子”的桎梏,他路過服裝店時,會故意用手打幾下模特,然後迅速跑掉,這是他對抗“聽話”的刻意舉動。
劉奕君總是想起離開故鄉西安,穿著軍大衣來到北京的那一天。
北影畢業後,劉奕君無戲可拍。
當時正值1991年,中國第五代導演的黃金時代,陳凱歌的《黃土地》,田壯壯的《鼓書藝人》,張藝謀的《紅高粱》……
陳凱歌電影《黃土地》劇照
他們這代人是經曆過深重苦難的,對藝術的理解帶有不可小覷的深刻與厚重的塵土。
受時代影響,整個演藝圈都在追求粗狂、硬漢的男性審美。
劉奕君恐慌於生不逢時的殘酷。
他找到在西安當副導演的同學王全安,想找個角色演,劉奕君見到導演後,特意說瞭幾句地道的陝西方言,結果被勸退瞭:“長得太漂亮瞭,不像咱陝西人。”
年輕時的劉奕君
1991年夏天,從北京電影學院畢業的劉奕君,失魂落魄地與他的行李箱一起,上瞭從北京開往西安的綠皮火車。
他被分配到瞭傢鄉西安電影製片廠的人勞處,做著抄寫工資單的文職工作。
那時,劉奕君每天騎著自行車上下班,到瞭單位後,就泡上茶,開始重復著無聊的工作。
中午休息時間,他就喊上王全安到西影製片廠門口,吃上一碗油潑麵。
日子一天天過去,這份與錶演完全不搭邊的鐵飯碗工作,讓他很痛苦。
為瞭消解這種痛苦,劉奕君隻能在不上班的時候,去藉錄像帶,重溫大學時看過的一些經典電影。
看這些電影時,他會暫時忘記自己目前的落魄處境。
在西安電影製片廠呆得越久,他的內心越不安,27歲的劉奕君選擇迴到北京。
重迴北京的第一天,他站在過街天橋上,對自己說,一定要用最短的時間重新站到這片土地上。
日子很難,劉奕君隻能住在逼仄的小旅館裏,他每天對著鏡子練台詞與眼神,給自己打氣,像極瞭《喜劇之王》裏的尹天仇。
1999年電影《喜劇之王》
尹天仇(周星馳 飾)劇照
2000年,已經30歲的劉奕君拍瞭人生第一部戲《人鬼情緣》,他認識瞭劉敏濤,也認識瞭導演孔笙。
他在劇中飾演的寜采臣,是書生卻不是書呆子,滿臉的純情而不自知。
2000年電視劇《人鬼情緣》
聶小倩(劉敏濤 飾)與寜采臣(劉奕君 飾)劇照
兩年後,他齣演瞭《摩登傢庭》中留學韓國的北京大男孩肖雲天。
在劇裏,他談瞭一場跨越中韓的浪漫戀愛。
2002年電視劇《摩登傢庭》
肖雲天(劉奕君 飾)劇照
劉奕君終於重拾瞭演員的身份,然而每一個新的起步,總非易事,甚至有傳言稱他得罪瞭京圈大人物因而被封殺。
後來,他進行瞭否認:“我從來沒有被彆人封殺過,從來沒有。”
在此後的多年間,劉奕君在戲中大展拳腳的機會,始終寥寥可數。
他會有不甘心的時刻:“這個角色為什麼不給我呢?這個角色我一定會演得特彆好……”
他對於錶演的熱愛,從未動搖。
劉奕君總是“被騙”,很多次他已經看瞭好幾遍原著,為角色做好瞭充分的準備,最終總會被劇組通知自己被換瞭。
在演藝圈,劉奕君很被動,沒有任何話語權,因為他是被選擇的。
等待,是劉奕君很長一段時間裏的人生狀態。
他笑稱自己那段時間,一直在待業,坐看雲捲雲舒,很焦慮。
當然,劉奕君也接到過一些跑龍套的群眾角色,有次他拍戲被野狗咬到大腿,劇組無人在意這個無名小卒,沒人管他身上的鮮血。
他拖著鮮血淋灕的腿,堅持拍瞭一天的戲,劉奕君從未想過放棄,也異常珍惜每一個機會。
他心想,這輩子可能就是這麼一個安排。
抑鬱降臨。
演藝事業的坎坷,仿佛在上天看來,不足以磨礪劉奕君的心智,他的感情也幾經麯摺。
早在27歲那年,他就與圈外妻子結婚瞭。婚後不久,兒子劉怡潼齣生。
為瞭專心於錶演,劉奕君將妻兒都留在老傢西安,托父母幫忙照料,可是他的事業一直未有起色,日子過得很清苦。
被現實打敗的,不隻有愛情,還有看似安全的婚姻。
劉奕君與妻子聚少離多,也遲遲不能為這個傢庭帶來富足的生活,兩人最終決定離婚。
離婚後,劉奕君體諒前妻作為一個年輕女人帶孩子會很辛苦,他爭取到瞭兒子的撫養權。
他一邊努力拍戲,一邊照顧兒子,可是那道光卻遲遲不來。
劉奕君與兒子
那段日子很難熬,劉奕君經常失眠,淩晨一兩點醒來,在床上翻來覆去,久久無法入睡。
他感到崩潰,索性起床齣門跑步,齣門時外麵下著小雨,劉奕君沒有迴傢拿傘,也許他想讓雨水將自己淋得清醒些。
在雨中,他跑瞭5公裏,迴傢後感冒發燒,又自己去醫院輸液。
劉奕君,是自我療愈過來的,他沒有去找任何好友傾訴。
他掙紮著穿過人生的暴風雨。
劉奕君形容那時的自己,就像是瓦片裏麵的一根野草,不停地掙脫壓力往外探頭,迎著陽光生長起來。
很辛苦,卻從未被壓彎過。
劉奕君拍的故鄉西安
有天清晨醒來,劉奕君照舊去爬香山,他的背包裏放瞭兩個蘋果和一把水果刀。
他站在鬼見愁最高處,望著北京城,咬牙切齒地對著遠山怒吼:“我看你還能讓我慘到什麼地步!”
至暗時刻,其實已經離天亮不遠瞭。
2008年,電視節目《流金歲月》采訪北影87級錶演班,北影的教授馬精武,堅定地指著劉奕君說:“這個人必然大器晚成。”
彼時的劉奕君,已經38歲,他心裏很焦灼,究竟要晚到什麼時候?能不能早點?
北影教授馬精武
不安與期待交替在這個即將步入不惑之年的中年男人心中,不斷發酵。
幾年後,劉奕君遇到瞭《僞裝者》和《琅琊榜》,很多觀眾記住瞭劉奕君。
2015年,已經45歲的他,是《琅琊榜》中陰狠毒辣、卻對長公主一往情深的謝玉,也是《僞裝者》中鐵骨錚錚的硬漢王天風。
2015年電視劇《琅琊榜》
謝玉(劉奕君 飾)劇照
劉奕君因《琅琊榜》中謝玉一角,給自己增添不少人氣,作為劇中頭號反派人物,與鬍歌飾演的梅長蘇,進行瞭一場明爭暗鬥。
在劉奕君內心,謝玉是心狠手辣的一代梟雄,可是他的內心有很多委屈,對蒞陽長公主愛得深沉。
這種委屈在劇本中是沒有體現的,劉奕君用自己的想象力與生活經驗,在一場戲又一場戲的縫隙裏去尋找。
他是個容易相信的人。
導演孔笙對他說:“奕君,他就是個壞人,你就彆在那兒往迴找補瞭。”
劉奕君嘗試著將謝玉這個人物往好裏拽,他從不認為這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壞人。
2015年電視劇《琅琊榜》
謝玉(劉奕君 飾)與梅長蘇(鬍歌 飾)片段
同年,在《僞裝者》裏,他與鬍歌亦師亦父。
那一場在軍校離彆的戲,令無數人為之動容,讓觀眾感受到王天風冷酷絕情錶象下的溫情,他將自己的手錶摘下來送給瞭鬍歌飾演的明台。
明台說:“老師,以後我們還能再見嗎?”
王天風停下瞭腳步,忍住內心的悲傷,強顔歡笑轉過頭來:“也許吧,再見麵可能就是你死我活。
“老師,就此彆過。”
“乾我們這行,不需要告彆。”
後來接受媒體采訪時,劉奕君說:“我在鬍歌的眼睛裏看見瞭那種東西,我覺得他在我的眼睛裏也能見那種東西。”
這兩位對錶演同樣有著敬畏之心的演員,深知“那種東西”是永遠不會消失的。
做配角,他更像主角。
2015年電視劇《僞裝者》
王天風(劉奕君 飾)與明台(鬍歌 飾)片段
在劉奕君的內心,他認為作品比自己的名字重要。
認真拍每一部戲,讓自己更多的作品被更多的人看見、喜歡,那纔是他所追求的事情。
鬍歌也自發微博力挺教官:
“除瞭親情和愛情,王天風和明台的師生情同樣刻骨銘心,第一次看劇本,第一次流淚,就是這場戲,懷念一下這位亦師亦友,亦師亦父的漢子。”
在《僞裝者》中,劉奕君也遇到瞭老朋友劉敏濤,15年前,早在《人鬼情緣》中,他是寜采臣,她是聶小倩。
這十幾年的漫長時間裏,偶像的風光時代,他都錯過瞭。
經曆過等待與沉浮時刻的劉奕君,終於被大眾所認可。
在憑藉《琅琊榜》中的謝玉,《僞裝者》中的王天風等角色走紅之後,劉奕君片約不斷,他從黑暗中熬齣來瞭。
盡管都是配角,也並不影響他的走紅。
一時間,劉奕君這個原本並不被大眾所熟知的名字,成為瞭媒體們爭相報道的頭條人物,人們送他四個字:
大器晚成。
事實上,這張令觀眾既熟悉又陌生的質樸麵孔早已入行20多年。
該來的,總會來。
從那之後,他演瞭很多「壞人」,也因此得瞭輕度抑鬱癥,做夢都在殺人,劉奕君哭著對好友富大龍說:“大龍我想哭,我以後再也不演這樣的角色瞭。”
那是2017年,他飾演《遠大前程》中的張萬霖。
那是他迄今為止,演過最邪惡的人物。為瞭演好這個角色,劉奕君將自己“獻祭”給瞭他。
2018年電視劇《遠大前程》
張萬霖(劉奕君 飾)片段
為瞭成為張萬霖,他必須讓自己成為邪惡的人,還要保護住這種“惡”。
對劉奕君本人而言,這很殘酷。
他對身邊的人沒有一絲耐心,不和傢人待在一起,開拍半個月後,劉奕君卸妝時,被鏡子裏的自己嚇到,他的臉上沒有任何溫情,甚至連五官也變得扭麯。
劉奕君感到恐慌,這種情緒反復摺磨瞭他足足一年。
2018年電視劇《遠大前程》
張萬霖(劉奕君 飾)片段
他與自己的角色,經曆著共同的命運。
以前,劉奕君還在爭主角、配角,後來,不論導演給到他任何角色,他都能演。
在經典影視劇《父母愛情》中,劉奕君齣演瞭氣質突齣,曆盡苦難的文人歐陽懿。
那是一個配角,卻讓觀眾難忘。
他本是清華大學畢業的高材生,過著體麵的知識分子生活,後來被流放到他鄉,在海島上進行勞動改造。
2014年電視劇《父母愛情》
歐陽懿(劉奕君 飾)劇照
歐陽懿的尊嚴也被流放瞭,他低下曾驕傲的頭顱對所有的人彎下腰,熱情地頻頻點頭,不時地用因寒冷與勞作而裂瞭口的手抹去鼻涕,眼睛渾濁而茫然。
這樣的日子,他過瞭十幾年。
多年之後,歐陽毅終於平反,他與傢人在飯桌上喝酒,整個人拘謹而僵硬,那是被生活打壓後的落魄模樣,妻子安欣喊他“老歐”,他崩潰大哭:
“我不是老歐,我是歐陽懿,我是歐陽懿啊!”
他喊得歇斯底裏,仿佛要撕裂什麼。
這一喊,徹底擊中瞭大眾的心,讓許多人感動落淚,包括導演孔笙和劉奕君自己。
他曾在配音的房間裏,看完自己演的這場戲,淚流滿麵。
歐陽懿在意的從不是一個名字,而是丟失已久,也不知能否找迴的尊嚴。
這年,劉奕君已經44歲,他將歐陽懿經曆人生的大起大落後,鬱鬱不得誌的無奈演繹得淋灕盡緻。
劉奕君,不是在演歐陽懿,是在演他自己。
多年後,想起那段歲月,劉奕君是感激的,那種狀態讓他可高可低,他詮釋過的市井階層、工農兵形象的那些人物,打開瞭他的心胸,磨礪瞭他的心智。
不必擁有主角光環,那是生活的本質。
如今的劉奕君,已經重新走入婚姻,妻子是一個圈外白領,她感化瞭劉奕君一度對感情很懼怕的心。
婚後,兩人有瞭一個女兒,妻子將劉奕君的兒子也接到傢中,視為己齣,她對丈夫說:“錢夠用就行,掙得少就少花點。你隻管做你喜歡的事情,傢裏交給我。”
妻子呂梓媛大大咧咧的性格,也彌補瞭劉奕君過於敏感細膩的內心缺口。
劉奕君與妻子呂梓媛
在兒子劉怡潼眼裏,自己的父親是沉默寡言的。
他走瞭父親的老路,考瞭北京電影學院。最初,劉奕君是不同意兒子走演員這條路的,因為他過多地體會到這條路上,有多少煎熬與失落。
不過人生,終究是自己的人生。
劉奕君最終還是看著兒子走進瞭北電的大門,走進瞭浮浮沉沉的演藝圈。
劉奕君與兒子劉怡潼
生活中的劉奕君,是溫情善良的,他會在上海火車站給一對乞討的母女,買一份炸雞和牛肉麵,之後自己到飯館排隊,和陌生人拼桌,吃上一碗螺螄粉。
他願意在生活中普通,不被認齣來。
去年51歲生日那天,劉奕君給自己的生日蛋糕上隻插瞭一支蠟燭,上麵沒有寫“生日快樂”,而是寫瞭“今天我1歲”。
今年生日,他寫下:“今天兩歲,不亦樂乎。”
他意在讓人生歸零,時刻提醒自己要對世界有著孩童般的好奇。
這種好奇心,體現在他戲外戲中的人生中,沒有分彆。
詮釋瞭多個反派角色的劉奕君,被大眾稱為“反派專業戶”,他本人不贊同這種說法,劉奕君覺得這個世界不是一個非黑即白的世界。
他像是石頭縫裏,掙紮齣的一根野草,倔強著,驕傲著,也感受著人間的溫暖。
劉奕君已經度過人生最無望的日子,不過他依然會在不拍戲的清晨,背上雙肩包去爬香山。
他嗅著北京鞦天傍晚的空氣,甚至隔著煙霧看到瞭過去的自己。
劉奕君還是會在爬到頂峰時,吃一個削過皮的蘋果,再獨自下山,重新迴到人群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