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的春節,全上海都熱熱鬧鬧地籌備著這一年一度的隆重節日,就連戲班裏都張燈結彩,換上瞭新的裝飾。戲園裏專門負責跟包的雜工跌跌撞撞跑進來,邊跑邊喊老闆娘:“不好瞭,白玉霜跑瞭!”
院裏的人一聽這話,頓時停下瞭手上的活計。戲班的老闆娘拖著臃腫的身體,氣喘籲籲地從後院趕來,滿臉的怒容——戲票已經賣齣去瞭好幾百張,水牌上早早地掛齣去瞭白玉霜的名字。
人就是衝著這“評劇皇後”來的,事到臨頭,當傢的角兒卻和人私奔瞭!
放眼這李傢班,無人能同白玉霜媲美。李卞氏急得直冒汗,最後一拍腦門兒,想起來一個人:“去把小福子喊來頂坑兒!”
她口中的小福子,正是後來名噪一時的評劇旦角兒:小白玉霜。
一 寄人籬下,熬得三伏數九功
1927年的鼕天,一個叫李再雯的小丫頭被賣給瞭當時還聲名不顯的評劇演員白玉霜做養女。
小小的女孩兒不過五歲,就已經經曆過瞭飢荒、逃亡、北漂、被賣。她的親生父母因為承擔不起養育一個孩子的費用而將她賣掉,此後她就要叫這個陌生的女人“母親”瞭。
白玉霜
李傢班的老闆是李卞氏,李再雯喊她一聲“姥姥”。而戲班裏也沒人喊她文縐的本名,都隻喊她“小福子”。
自從到瞭李傢班,每天天不亮,白玉霜就會把李再雯喊起來,和其他學徒一起去遠郊吊嗓子,而後迴來練功、乾活,日日如此。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隻有正月初一和十五這兩天不用練功。可是演齣、打雜卻永遠少不瞭,戲班上下那麼多張嘴等著吃飯,不開張就都得挨餓。
都說鼕練數九,夏練三伏,李再雯就算是跟著養母去大連、旅順演齣,白玉霜也會專找海邊與山腳讓她練功。
白玉霜為養女請來天津有名的評劇彩旦李文質啓濛,自己又時常督促,要她每天刻苦用心。
天氣越冷,就越是嚴格。
白玉霜對李再雯如此嚴厲,可是卻不肯傳藝。李再雯無奈,白天跟著啓濛老師李文質學配角兒的戲,又趁白玉霜登台演齣,自己在後台偷偷跟著學習她的唱功、手勢。
小白玉霜
她天資聰穎,又肯下苦功,很快就成長為瞭一名閤格的配角兒,可白玉霜一直壓著她,李傢班的水牌上從來沒有見過李再雯的名字。
李再雯一直默默地做著無名之輩,寄人籬下,打落瞭牙齒也隻能和血吞。終於,她等來瞭機會,開始和養母同台演戲。白玉霜是主角兒,小白玉霜就給她配戲。
一次兩人閤演《梁山伯與祝英台》,李再雯扮演給祝英台送馬鞭的小丫頭。她上台伸手遞馬鞭,白玉霜卻一直不接。李再雯急得額角都是汗,不知道養母這是怎麼瞭,直到有人輕聲提醒她把手心嚮上,白玉霜這纔接過瞭馬鞭,又將戲演瞭下去。
大幕,一場《梁祝》順利落幕。白玉霜卸瞭妝來到後台,拿起台上用作道具的馬鞭,一下一下地往李再雯身上招呼。她用瞭十成十的力道,完全不留情麵,幾乎要將李再雯打死。
白玉霜此舉不是厭棄自己的養女,隻是她明白:戲麯行隻有吃得苦中苦,方能為人上人。
她對李再雯的誇贊從不讓她知曉,如果彆人嚮她贊揚養女,她也不會轉達。李再雯不過十三四歲,白玉霜擔心她心生驕傲,再不肯努力。
俗話說“慈母多敗兒”,白玉霜的管教確實給李再雯打下瞭堅實的基本功。在李再雯十四歲那年,白玉霜因為演齣有傷風化的問題劇被逐齣北京,李再雯隨著李傢班來到上海。
柳暗花明又一村,被驅逐的白玉霜根據南方聽眾的語言習慣改編的戲劇一炮而紅,她迎來瞭事業的頂峰,每天流連在上海灘社交的上位圈,應對這富商太太和官傢老爺,過著紙醉金迷的生活,但是白玉霜很快就厭倦瞭。她想離開,想獲得她這一世從未享受過的自由。
白玉霜厭倦瞭,但是李傢班的班主李卞氏沒有。她見錢眼開,拼命地壓榨著自己的搖錢樹,最後白玉霜不堪重負,在1937年的初春,拋下瞭戲班和自己的養女李再雯,跟著戲班裏的樂師一走瞭之。
二 被迫挑梁,新秀又遭霜雪欺
台柱子一下子沒瞭,這可急壞瞭李卞氏。萬般無奈,她找來李再雯,讓她現學現賣,挑梁演主角兒。水牌已經掛齣去難以修改,從此李再雯有瞭自己的新名字:小白玉霜。
這一喊就是幾十年,李再雯永遠生活在養母的影子裏。她清楚自己的嗓音沒有白玉霜清亮,就劍走偏鋒,降低瞭調門,卻唱齣瞭自己的風格,成功地挽救瞭戲班的危機。
小荷纔露尖尖角。白玉霜走瞭,小白玉霜頂上,在上海唱紅瞭自己的名號。戲班裏的老人管她叫“小白”,街上的海報也換成瞭“小白玉霜”。
這一年,她纔十五歲。
新鳳霞(右)、小白玉霜(左)
小白玉霜不僅藝術上的成就越來越高,同時也具有人格魅力。梨園行有句流傳已久的老話:同行是冤傢。平日裏排資論輩、客客氣氣,背地裏少不瞭醃事。
可小白玉霜人如其名,為人正直,甚至會關照同行。後來的評劇名旦新鳳霞就曾受過小白玉霜的恩惠。兩人相差七歲,小白玉霜認識新鳳霞的時候,後者還隻是一個貧寒的小學徒。
在那個年代,戲班是不會為女藝人置辦行頭的,一切都得自備。新鳳霞傢境貧寒,根本無力負擔,小白玉霜就主動把自己的行頭藉給她用。如果沒有當時小白玉霜的慷慨,可能未來的評劇界就會失去這樣一顆明珠。
小白玉霜走紅之後,被一個西北來的煙草商看上瞭。這個男人叫趙清纔,已有妻室,按照現代人的眼光看絕非良配,但小白玉霜還是義無反顧地愛上瞭他。
初墜情網,一拍即閤。趙清纔花高價為十九歲的小白玉霜贖身。很快地,在1941年5月11日,兩人在北平的留香飯店舉行婚禮,小白玉霜成為瞭他的妾。
小白玉霜是傳統的女性,她嫁給趙清纔之後,一心想給他生個孩子,但是遲遲沒有動靜。後來她去一傢法國醫院做瞭檢查,纔發現自己卵巢嚴重萎縮,根本不具有生育能力。
事情的原委要追溯到十五年前。早在小白玉霜剛到李傢班的時候,老闆李卞氏就擔心她未來因為結婚生子耽誤掙錢,給她灌下讓人終身不孕的藥物。
小白玉霜悲痛交加,而趙清纔得知這一消息之後,對她的態度也急轉而下。她為瞭愛人放棄瞭自己最愛的舞台,可誰知所托非良人,她為之不顧一切的男人就這樣輕易地拋棄瞭她。
禍不單行,天津傳來一個不幸的消息。當初和人私奔的白玉霜在演齣時流血暈倒,命懸一綫。小白玉霜抹乾瞭眼淚就坐上瞭開往天津的車,可命中注定一般,等她趕到的時候,白玉霜已溘然長逝。
白玉霜死瞭,小白玉霜嫁人瞭。沒有頂梁柱,李傢班麵臨的就是散夥的命運。李卞氏緊緊地抓住小白玉霜這唯一的救命稻草,央求她念著多年的情分留下來。小白玉霜看著後台那麼多麵黃肌瘦的兄弟,還是點瞭頭。
迴到上海,小白玉霜將自己要重返舞台的消息告訴瞭丈夫趙清纔。趙清纔本就因為她不能生育而對她十分冷淡,現在聽說已經嫁做人婦的小白玉霜又要齣去拋頭露麵,立刻拒絕。
“戲就是我的命!”小白玉霜丟下這句話之後,毅然和趙清纔離瞭婚。
三 賣字義演,手心留字銜恨逝
小白玉霜迴到李傢班,沒過多久又成立瞭自己的“陽鞦社”,自己挑梁當班主,並帶領戲班迴到北平。但是她性格耿直,得罪瞭北平的“劇把頭”,戲班遲遲不能演齣。
陽鞦社的救星叫做佟五,他後來成為瞭小白玉霜生命中的第二個男人。他是個地痞流氓,但是卻能有效地解決小白玉霜的危機。她登上瞭北平大戲院的舞台,並一舉奠定瞭自己在評劇界的地位。
許是小白玉霜的命裏沒有好姻緣。雖然佟五給她帶來瞭一時的好光景,但是他的惡劣秉性在婚後展露無遺。他嗜賭成性,還暴虐凶殘,一有心氣不順的時候,就通過毆打妻子齣氣。
小白玉霜被打得遍體鱗傷,但一直苦苦忍耐。直到佟五在賭博時輸掉瞭她珍如生命的戲服衣箱,她纔下定決心和佟五分道揚鑣。
請律師、登報紙、發聲明……佟五就如一塊狗皮膏藥般纏著小白玉霜,打著她的旗號吃喝嫖賭。好在蒼天有眼,他倒賣黑槍的事情敗露。
國民黨將佟五抓住,不久槍決,小白玉霜這纔得到解脫。
生活迴到正軌之後,小白玉霜將自己的戲班改為“再雯社”,演唱技藝越發精進。新中國成立之後,她一度成為瞭評劇界地位最高的演員。
1952年,她積極地報名,作為第二屆中國人民赴朝慰問團的一份子,到戰地去為誌願軍演齣。她的親屬卻以為她會死在朝鮮戰場上,趁機僞造遺書,想謀奪她的財産。
小白玉霜知道之後,非常氣憤,第一時間嚮上級黨組織匯報,並錶示:如果她真的犧牲在戰地,她願意把自己的全部個人財産都奉獻給國傢,用於抗美援朝!
抱著這樣的信念,她隨著慰問團遠赴邊境。她拒絕瞭給她準備的專車,和評劇團的其他演員一起坐著大卡車入朝。冒著敵軍的炮火,伴著機槍的掃射聲,小白玉霜勇敢地為誌願軍演齣著,甚至還專門爬到山頂,為防空執勤的兩位哨兵戰士清唱。
誌願軍戰士們都很喜歡她唱的評劇,尤其希望聽到她的代錶劇目《秦香蓮》。小白玉霜一遍一遍地唱,某天甚至從早到晚、連續唱瞭三遍全本的《秦香蓮》,嗓音失潤,說不齣話。
可還有戰士等待她的演齣。領導關心她的身體,提議明天再演。小白玉霜卻一笑:“領導您放心,我們可以‘賣字兒’!”
“賣字兒”是評劇界的行話,當演員嗓子齣問題時,可以改唱為吟,配閤著琴師,不會影響演齣效果。她嚮領導保證:“這場準能演好!”
上場之前,小白玉霜在手心寫下“賣字”二字,悄悄展示給樂師看。大傢心領神會,配閤默契,當晚的演齣果然大獲成功。小白玉霜不僅憑藉自己的藝術,更是憑藉自己不怕苦纍的品格,贏得瞭觀眾的心。
可是一場風雨,在醞釀瞭十七年之後,終是引來瞭電閃雷鳴。
1966年,風暴席捲。造反派衝進小白玉霜的傢,抄起闆凳,砸爛瞭她房間裏的一切陳設。她被迫從窗明幾淨的房子裏搬到骯髒混亂的牛棚中,白天接受勞動改造,晚上寫認罪材料,還時常被揪齣去暴打、批鬥。
這樣的摺磨下,她完不成每天的勞動指標,第二天就會被欺負得更狠。身上的傷痕縱橫交錯,舊傷疊著新傷,她全身上下幾乎沒有一塊完好的皮肉。她咬牙堅持著自己沒有罪。
她隻承認自己有缺點,有錯誤,但是絕沒有罪!
她忍受瞭一年這樣非人的摺磨,在1967年的12月16日,因為戚本禹的一次講話,被打成瞭“反革命”。這三個字的定性是要人命的。她淒惶無助,實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要被如此汙衊!
在那個黑而冷的深夜,小白玉霜顫抖著打開整瓶安眠藥,含著淚吞瞭下去。被人發現的時候,她的身體尚未衰竭緻死,可醫生的診斷卻隻有八個字:黑幫分子,不予治療。
這八個字,足以給她的生命畫上句號。
她死的時候,孑然一身,身邊連個為她送葬的人都沒有。她把遺言用油性筆寫在手心,那一個嘆號又何以道齣她心中的迷惑、憤懣、憾恨?
“我沒有文化,你們還要(負)我!”
她是沒有文化,短短的一句話都會寫齣錯彆字。可她到死也沒有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走到這一步。她捫心自問沒有做錯什麼,是自己沒有念過書,所以無法理解當今的世道瞭嗎?
小白玉霜的生命就這樣,永遠地停在瞭她的四十五歲。
她從小就開始遭罪,受罪受到生命終結。她不是不能吃苦,她是不能遭受的是對她空穴來風的侮辱。
就像當初被父母拋棄一樣,她孤零零地來,又孤零零地去。就像是一葉無根的浮萍,隻能在雨時沉、晴時浮,永遠不能左右自己的命運。
文|聞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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