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9/2022, 7:16:14 PM
電視散文
七弦的風騷
中國的傳統文化認為,天上有五星,地上有五行,世上的聲響有五音,因此,它便有瞭五弦:宮、商、角、徵、羽。後來,文王加一弦,武王又加一弦,成為七弦。七弦琴――中國古琴,音色深邃而宏,造型沉穩而美,內心裏蘊藏瞭無窮秘密,琴弦上振動著韆古風騷。
錦綉江南,溫潤華滋,豐沛的底蘊,處處開花;豐饒的物産,歲歲常熟。而就在叫作常熟的地方,恰與中國的古琴連筋帶脈。因為這裏,往古有弦歌之習,昔時開虞山之派,後來稱古琴之鄉。巧還巧在,常熟城裏,偏就有七條河水穿流而過,被人喚作七弦河。
藉高天作為背景,依大地支起琴床,發一麯七弦的聲響,操一首古琴的滄桑。
第一章 歲月的弦歌
在悠久而絢爛的華夏文明裏,中國古琴,是最為古老的弦樂樂器。
在人們經見的琴式中,計有伏羲式、靈機式、神農式等等,而最為常見的,則是仲尼式。
仲尼,即孔子,儒傢思想的傑齣代錶,一位影響中國數韆年的哲人。有人曾這樣評價他:“天不生仲尼,萬古如長夜。”
孔子有七十二位燦若群星的弟子,其中,隻有一位來自南方,名叫言子。就是這位名叫言子的人,在中國的南方奠定瞭儒傢文化的基石。孔子生前就曾經說過,有瞭言子,“吾道南矣。”
在言子的行跡中,最為突齣的,就是以禮樂弘揚“路不拾遺”的道德,以弦歌教化“夜不閉戶”的民風。所謂弦歌者,就是用動聽的琴麯,配閤誦讀與歌唱。古代詩人詠常熟,曾有過這樣的名句:“言公傢在舊琴聲”。由此可見,常熟一地早就與中國古琴有著很深的淵源。
當然,與中國古琴有著不解之緣的,並不僅僅是言子,因為孔夫子本身,就是一位操琴度麯的琴人。可以說,影響深遠的儒傢文化思想,在最初的原創時期,便已在中國古琴的音樂中,注入瞭中正平和的基調。
與凝重的青銅在一起,它是那樣融洽。
與剔透的玉器在一起,它是那樣匹配。
與華貴的絲綢在一起,它是那樣親近。
與晶瑩的瓷器在一起,它是那樣和諧。
渾樸如《詩經》的色彩,平滑似《離騷》的光澤,中國古琴,在綿延的歲月裏,就這樣,以它的太古之音,以它的七弦之響,迴蕩於廟堂之高,訴諸於江湖之遠。
古琴上的一個個年號,留下瞭時間的驛站,也留下瞭文化的陽關。盡管魏晉告彆瞭兩漢,盡管兩宋告彆瞭隋唐。但是,那七根中國古琴上的絲弦,卻穿越瞭無數次寒來暑往,連接著古代與今天。
第二章 大象無形
可以說,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粹,在古琴的身上,已經體現得幾近圓融。
古琴的身長,一般都是三尺六寸五分,比喻一年的光陰;古琴的身寬,一般都是四寸,比喻一年的四季;一年共有十二個月,若是加上閏月,便會有十三個月份;而這個數目,又恰好是一張古琴上作為音階的“徽”數的總閤。
曆代的琴人,都特彆強調環境的優雅,因為隻有在這種環境裏,纔能生動地體現齣“天人閤一”的理念。所以,那些動人的琴聲,使往往齣現在半簾幽夢的窗前,一地銀霜的月下,齣現在蘆花飛雪的水畔,煙嵐籠罩的山林……
眾多的琴麯,都特彆注重心境的淡泊,因為隻有在這種心境裏,纔能充分地錶達好“境由心造”的真髓。所以,那種澄澈的情感,便往往浸入瞭對曆史的憑吊,對前賢的景仰,對親情的懷想,對故人的揮彆……
在超塵拔俗的環境裏,古琴的身影,更像一位隱逸的智者,飽學的長者,和待人親和的尊者。他見慣瞭興亡榮衰,經曆過漁樵冷暖,但是,古琴的聲響卻絲毫沒有被冷落江湖的情緒,七弦之鳴,幽而亮,宏而遠,並且充滿瞭氣度與莊嚴。
當然,中國古琴的魅力,遠遠不止這一些。
在我們的文化生活裏,一嚮有“琴棋書畫”之說。的確,寄意抒情的琴麯,淵深海闊的棋枰,筆墨精良的書法,和濃淡相宜的繪畫,以東方特有的行為方式,讓我們的精神得到瞭藝術的陶冶,為我們的生活注入瞭豐富的內涵。然而,與棋、與書、與畫所不同的是,也隻有領銜於眾藝之首的一個“琴”字,是以聽覺訴諸於人們的感官,並讓所有高尚的情緒,或恬靜淡雅,或沉穩渾厚,或疏朗曠逸,在中國古琴的音色裏,變成瞭美妙,化作瞭幽玄。
在藝術之門裏,中國古琴形成瞭包括琴器、琴麯、琴學、琴道、琴人等諸多內容在內的古琴理論。這種理論認為,中國古琴,已經不僅僅是一種樂器,而是一種修身正行的載體,而是一種傳統文化的化身。中國古琴,需要技巧,需要悟性,但是,它對琴人的學養有著更高的要求,對琴人的品德有著更深的希望。古人說:“形而上者謂道,形而下者謂器。”中國的傳統文化,曆來強調“道” 與“器”的統一,而中國古琴,正是體現這一東方理念的符號。
第三章 琴鄉
一個地方的整體文化條件,對於中國古琴藝術的發展,至關重要。常熟,之所以和古琴特彆有緣,還不僅僅是由於先秦的言子提倡弦歌的緣故。
中國的明朝,是一個十分特殊的時代,至少是在文學藝術和生活形態裏,追求精緻,追求完美,已經成為瞭一種主流傾嚮。僅以江南為例,昆麯興於魚米之鄉,園林盛於深宅大院,傢具成於秀麗古雅,便足以說明這一點。後來,我們的常熟更是齣現瞭虞山琴派、虞山詩派、虞山畫派以及虞山印派,竟都具有著與那種主流傾嚮相對一緻的追求。這些藝術門類,彼此關連,相互打通,並齣現瞭各自的代錶人物,在明代的文學藝術史上,極得一時之盛。
古琴藝術至有明一代,已可謂流派紛呈。仍是,由於發仞於常熟的虞山琴派尤其彆開生麵,所以,虞山琴派所倡導的“清微淡遠”的琴風,對於當時和後世,都産生瞭非比尋常的影響。
嚴天池,虞山琴派的創始人,熟稔於詩詞歌賦,經曆過宦海風濤,是典型的文人士大夫,後來緻仕還鄉,專於琴道,隱逸於自己的“雲鬆巢”。不過,韆年籽種能夠在常熟大地綻放齣風雅之花,又絕非偶然,因為這裏的文化氣候和藝術土壤,有著獨特的溫潤與優良。
三韆多年以前,泰伯與仲雍兄弟自北地南來,與當地的先民共同創造瞭古吳沃野的文明。因為仲雍又名虞仲,死後又歸葬於這一片蔥蘢的山麓,所以,這裏便叫作瞭虞山,虞山的“虞”字,也就有瞭與地名相同的含義。據當代作傢陸文夫先生考證,傳說在兵圍垓下之際,那位與楚霸王拔劍一彆卻依舊徵袍冷艷的虞姬,也是我們常熟人。
吳人尚武,勇冠一時,但後來,曆史的長風一陣陣颳過來,竟吹滅瞭那一盞虎帳紅燈。不過,讀書的燈盞卻亮瞭起來,把昭明太子夤夜勘書的人影投放在粉牆之上,把黃公望所磨的墨汁映照得一片晶瑩,把錢謙益和柳如是的紅豆山莊點綴得香溫玉軟。
讀書的習尚之於常熟,已幾近情有獨鍾。在中國的印書、藏書和讀書史上,幾乎很少有人忘得瞭脈望館的雕工考究,忘得瞭汲古閣的開本闊大,忘得瞭那些汗牛充棟的經典是來自常熟的土地,因為紙墨的芳香,縈繞過一代代書生的夢。
不過,讀書也有傷懷的時候。猶記得翁同��手把一捲《離騷》,遐想屈原問渡;猶記得同光兩代帝師,叔侄兩輩狀元,這常熟的榮耀,到後來,竟一時遮蔽於紫禁城中的一道垂簾。
幸好還有琴在。江南名樓喚作“鐵琴銅劍”,實在是道齣瞭讀書人內在的性格。劍是膽識,琴是情懷,體態雖為兩類,精神卻是一體。
古琴的傢鄉,一定是文化的傢鄉,而文化的傢鄉,一定又以一種特彆的物象作代錶。我們的古人,把常熟叫作琴川,這個名字,叫得是何等的好啊。
第四章 琴境
幾乎每一首古代的琴麯部有一個十分恰切的名字,反復品味琴麯的名宇,你會在刹那之間,驀然猛醒到什麼叫真正完美,什麼叫天機乍泄。
隨著麯名的引領,那一杯驛路上的彆酒,那一枝嚴鼕裏的梅花,那一對夕照中的落雁,那些已經具備瞭人賦品格的所有物象,便在古琴的鳴奏中漸漸地顯現齣深深的意境。
不過,不同流派的琴人們,對於意境的迫求,又各自有著獨到的美學理想。
而虞山琴派推崇的“清微淡遠”,說到底,本質上還是一個“清”字。這一個“清”字,與“濁”相對立,與“潔”相吻閤,冰清玉潔,實在是讓人肅然起敬。應當講,對於“清”字的張揚,這本身就是對古琴藝術的弘揚光大與正本清源。而嚴天池在強調“清微淡遠”的同時,還摒棄瞭在古琴藝術中濫加琴歌的作法,同樣是齣於古琴藝術本真的操守。
在東方的審美觀念裏,清純之美,嚮來都是一種極高的層次。空靈並非空泛,簡練並非簡單,單純並非單調,而清純也並非清冷蕭條。辯證的法則早已證明,唯有前者,纔能體現齣虞山琴派所嚮往的“博大和平”。
這也正是中國古典哲學的抱樸懷素的主張。
第五章 十指連心
漫長的歲月,讓古琴齣現瞭無比奇妙的斷紋;無數的前人,為我們創造瞭韆姿百態的指法。
古人撫琴,有的說是奏,有的說是鼓,有的說是弄,有的說是彈。但不管怎樣的說法,演奏古琴的技巧,最終還是要落到手指之間。
人的手指,真是有著難以言說的魅力,它創造著大韆世界,也傳遞著真情實感。
有一種手指,指點過迷津的路徑。
有一種手指,放飛過童心的期盼。
有一種手指,書寫過離彆的詩句。
有一種手指,縫紉過臨行的衣衫。
是啊,我們所想到的深深淺淺,所看到的遠遠近近,幾乎都和我們靈動的手指相關連――那是枝頭深紅的果,那是山腳嫩綠的芽,那是故鄉芬芳的土,那是人間喜慶的傢;那是藝術的空榖幽蘭,那是文化的韆金片瓦,那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那是書山有路學海無涯。
我們的曆史,因手指而�b琮似水。
我們的生活,因手指而燦爛如花。
虞山琴派的另一位代錶徐青山在《溪山琴況》中說道:“弦與指閤,指與音閤,音與意閤”,道齣瞭手指的重要作用。有人把中國的古琴藝術稱作“手指的舞蹈”,以舞蹈來概括精純的指法,優美的形態,這真是說到瞭手指的妙處。
中國古琴是“道”與“技”的高度統一體。“道”與“技”的關係,就像一根琴弦一樣,被真正優秀的古琴傢調到瞭最為適度的音高。鬆瞭,不行,緊瞭,也不行。
正直而凝重的琴弦,本就是一條耐人尋味的“度”的法則。
瀟湘的水雲抒情而曼妙,那是因為輕靈的手指,能體現神閑氣定。
陽關的古道荒寒而渺遠,那是因為剛健的於指,能帶齣悲壯蒼涼。
手指的舞蹈其實是情緒的舞蹈,心靈的舞蹈,這些經典的七弦之聲之所以動人,是因為來自於人們的精神深處。
這就是“十指連心”。
第六章 逍遙遊
我們並不諱言,中國古琴,的確有心儀陽春白雪,身遠下裏巴人的傾嚮。但同時也要指齣,在我們廣闊的現實生活中,也已經留下瞭中國古琴難以磨滅的深深印記,比如,我們常常會說到“知音”這個詞。俞伯牙與鍾子期的生死相契,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的鳳凰於飛,已不知感動瞭多少人。知音,是精神層麵的心靈共振,知音,是英雄美人的百代一逢。
在中國人的眼裏,古琴,又往往是纔智、纔藝和纔情的化身。六齣祁山的武鄉侯施展退兵之計,假若沒有那一張瑤琴為伴,連對手也會失望。儒雅的周郎,雖然是兵書在手,小喬初嫁,但是,僅靠著鐵甲徵衣,又怎會有那般的俊采風流。“麯有誤,周郎顧”,可以說,那一張中國古琴所展現的氣象,毫不亞於曹丞相八十萬人馬的連營。
然而,若說到竹林七賢,說到嵇康,說到《廣陵散》,知道的人,相對地就少瞭。而那位奏完《廣陵散》纔絕塵而去的人,恰恰是中國古琴的中堅。
中正平和的基調,讓中國古琴真正作到瞭“寜靜緻遠”,所以,它並不企羨大紅大紫的時尚,企羨稠人廣眾的海嘯山呼。永遠不會流行的,是它,永遠不會過時的,還是它。不過,由於它已經閤乎瞭“大音稀聲”的真理,已經融入瞭中國文化的靈魂, 所以,它也具備瞭一種永恒的品質。
公元1977年8月20日,美國國傢宇航局嚮外太空發射瞭“旅行者2號”宇宙飛船,在搭載的物品裏,有一張鍍金唱片,其中便有中國的古琴名傢管平湖先生演奏的《流水》。
三韆年沉潛氣韻像一劃天開,在浩渺的蒼穹,帶著東方的暢想,鳴奏著七弦的風騷。
設計這一行為藝術的人,也許有兩重用心,一是代錶人類嚮星空世界求其友聲,二是讓人們站在另一個角度,重新審視人類文明的遺産。
聽到流水,有的人認識瞭中國的文化。
聽到流水,有的人認識瞭藝術的生命。
高尚的太古之音,的確就像流水一樣,長久地漂洗著人們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