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1/2022, 8:34:55 AM
雙手套著拖鞋,一條腿用肚子頂著,勉強在地上支撐,另一條腿懸於空中。自三歲那年的一場高燒過後,今年34歲的陳升寬就隻能這樣爬著移動。
因為患小兒麻痹(脊髓灰質炎),陳升寬雙腿肌肉萎縮,無法像正常人一樣直立行走。他9歲纔讀小學,成年後進入一傢福利工廠工作,在那結識瞭妻子,婚後一年有瞭一個可愛的兒子。他原本以為,從此可以過上和彆人一樣正常的生活。
但2015年,兩歲的兒子陳兆沅在偏僻的農村失蹤,陳升寬的生活崩塌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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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時常獨自一人外齣爬行尋子,至今已經七年,也常被路人當做乞討者。他認真地告訴他們,自己是來找孩子的,但人們卻反問他,“是不是嫌給的錢不夠?”
去年12月,孫海洋尋子成功後,陳升寬開始在網上直播,發布尋子消息。他擔心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是否還能再堅持下一個七年。但隻要還有一點力氣,他就想齣去尋找,想將“壓在心口的石頭”搬開。
脊髓灰質炎
1987年,陳升寬齣生在廣東湛江遂溪縣一座偏僻的農村。三歲的時候,他突然發瞭一場高燒,當天父母就帶他去診所打針,但燒一直沒退。
父親又帶著陳升寬去雷州市的醫院就診,住瞭三個月左右,一開始他還能扶著東西斜著走路,慢慢地腳站不起來瞭,隻能癱在床上,後被確診為小兒麻痹(脊髓灰質炎)。
(陳升寬)
陳升寬是傢裏第四個小孩,前麵有三個姐姐。父母看重他,聽說哪裏能治這個病就帶他去看,但他卻再也沒有站起來。
對於小時候求醫的經曆,陳升寬隻有一些隱約的記憶,父親曾背著他坐船過海,去海南求醫。後來他聽父親說起,原本傢中有三萬塊積蓄,要用來蓋新房,但最後全都花在瞭給他治病上。積蓄花完後,父母還曾嚮親戚朋友藉過幾韆塊給他看病。
陳升寬九歲纔開始上小學。那時候他的腳已經失去知覺,無法自主發力,隻能用肚子頂住腿,在地上支撐著走路。
(陳升寬隻能用肚子頂住腿,在地上支撐著走路)
傢中距小學一公裏,他每天自己爬行著往返學校兩趟,每次耗時半個小時。陳升寬迴憶,那時自己都不曾穿鞋,光手光腳爬行。因為在那之前已經在傢爬過許久,手已磨齣厚厚的繭。如果不慎被尖銳物劃傷,便用路邊的野草野花敷一下瞭事。
因為傢中經濟狀況不好,三個姐姐小學畢業後就外齣打工。陳升寬一早就知道,自己無法讀到初中,又沒有打工的機會,所以每個年級他都讀瞭兩遍。
讀到五年級時,陳升寬已經十七八歲,個頭比班上小孩大瞭不少,每次都坐班級最後一排,顯得與周圍人格格不入。因為獨特的姿態,有些小孩還會給他起難聽的外號,他覺得難為情,不再想去上學。
(陳升寬)
輟學後,他開始幫村裏人照看傢禽。沒過幾年,村中飼養傢禽的人也變少,這時一位同鄉告訴他,湛江有一個福利工廠專門給殘疾人提供職位。
去求職前,他在村中小賣部買瞭一雙黃色涼鞋,34碼。因為雙腳萎縮,他的腳比同齡人小。他給雙手也套上瞭一雙拖鞋,就往湛江去瞭。
陳升寬記得,在工廠門口會有人進行篩選,要選雙手能乾活,並能生活自理的人。他從小在田裏幫父母扯花生苗,在傢幫忙劈柴,雙手有力,生活自理也沒問題,順利入選。
進入工廠後,他有瞭穩定的生計。沒過多久,他不再穿涼鞋,覺得扣起來麻煩,一年四季都穿著四隻拖鞋行走。拖鞋通常兩三個月就開始腳底打滑,需要更換。
在工廠裏,他遇見瞭妻子曾華容。曾的雙腿也因為小兒麻痹癥落下殘疾,但尚能直立行走。一開始她傢裏人並不同意這門婚事,陳升寬錶示理解,“我知道我的情況確實比她差不少,但我那時候想,如果她願意跟著我那還是尊重她的意願吧。”
(陳升寬的妻子曾華容)
婚後一年左右,兒子陳兆沅齣生瞭。陳升寬記得,生産那天,醫生說孩子比較大,而妻子因為腳沒有力氣,生不齣來,最後選擇瞭剖腹産。
孩子剛滿月,曾華容就賭氣迴瞭娘傢,始終未歸。陳升寬每天都需要去工廠上班,隻能將孩子放在鄉下父母處照看。
失蹤
2015年1月2日,陳升寬清楚地記得這個日子。
那天是元旦假期,他原本計劃上午動身迴老傢遂溪縣文章西村。2兩歲的兒子在不久前剛學會叫“爸爸”,雖然吐字不清,但他仍覺得高興。
起床後,工友叫他聚餐,他決定吃過中飯再迴傢。
(陳升寬坐在村中小賣部門口,他的兒子陳兆沅於七年前在此丟失)
還在飯桌上,陳升寬突然接到母親打來的電話,告訴他,兆沅不見瞭。他問母親,孩子是不是在周圍玩,過瞭半小時,母親再次打來電話,說把隔壁村都找遍瞭,也沒有找到孩子。
兆沅是在小賣部附近丟失的,村中小賣部早已被他們傢盤下,平日裏都在那附近活動。早上八點,兆沅的奶奶去集市買東西,那天天冷,便將孫子放在傢,交給爺爺看管。
快十點的時候,爺爺開始在小賣部旁打牌,兩歲的兆沅在一旁跟同齡小孩玩。中午十一點左右,牌友們陸續迴傢,而爺爺起身時,纔發現孫子不見瞭。
平日裏,陳升寬迴傢需要兩個小時,坐大巴到城月車站後再坐一小時摩托車到村裏。那天他花瞭兩百元,包瞭一輛車趕迴傢,但已不見兒子的蹤影。
(陳兆沅在村口小賣部附近丟失)
陳升寬想不明白,為什麼孩子會在如此偏僻的農村突然消失,而且一同玩耍的其他小孩都沒事。
他也曾懷疑兒子是不是掉到水塘或者井裏。小賣部前方有一口井,井口蓋著水泥闆,小孩很難拿起。
而自從兒子失蹤,陳升寬的父親一直感到內疚,每天都圍著附近兩口水塘走,走瞭半年多也沒發現異樣。
陳升寬堅定地相信,孩子就是被拐走的,很有可能是熟人作案。
那是陳升寬當時唯一的小孩,孩子丟失後的一個星期裏,他都無法入睡,甚至想過輕生。村民勸他,既然還有一條命,那就齣去找小孩吧。
(陳升寬已尋子超過7年)
他曾求助媒體,在電視上播放尋人啓示事,未曾收到消息。孩子丟失半年後,他開始外齣,踏上瞭7年的尋子之路。
心口的石頭
陳升寬如今住在工廠對麵的齣租房內,十多平米,一室一廳,租金一月500元。臥室裏擺放著兩張床,但隻有一張鋪瞭床褥,一傢三口睡在一起。客廳裏除瞭一張用來吃飯的矮桌和一個放雜物的三層鐵櫃,沒有其他傢具。
兆沅失蹤後不久,警察通知曾華容迴來采血檢測DNA。後來,她經陳傢人勸說後留瞭下來,還給傢裏又添瞭一兒一女。
(陳升寬一傢在吃晚飯)
曾華容說,自己也曾後悔當初離開陳傢,如果當時是自己帶著兒子,也許他就不會失蹤。但當時因為年輕氣盛,她賭氣迴娘傢後就再沒迴來。
七年來,尋子這件事一直由陳升寬一人操持。他在工廠打工,每天下午兩點至淩晨兩點上班,一個月休息兩天,可以賺4000元左右。加上其他補助,等到傢中積蓄夠下個月生活,他就會計劃齣行。
一開始他在廣東各地尋找,往各個市縣人多的地方去。因為行動不便,他每次齣門隻能攜帶一個雙肩背包,裝著兒子的資料、畫像等。有時候半夜到達目的地,天降大雨,陳升寬無處躲避,隻能等著天亮衣服曬乾瞭之後再上路。
(陳升寬在尋子路上)
因為身體殘疾,他在路上不時會聽到一些閑言碎語,有人會說,“你這樣的人還有孩子?”?
有一次,陳升寬在十字路口等紅綠燈,路人看見他坐在地上,以為是乞討者,要給他錢。他告訴路人,自己是來找孩子的,但對方不信,還反問他,是不是嫌錢不夠。
每次遇到類似情況,陳升寬都感到為難,“我不拿錢,他心裏難受,我拿錢(的話),我也不是乞丐,我是來找孩子的。”在那之後,他就不太願意獨自齣行瞭。
後來他輾轉加入瞭廣東當地的尋親群,細心留意群裏的各種消息和綫索,看到有集體活動就積極參加,跟著其他尋親傢長一起上街貼海報,發尋人啓事。每年他都會齣去尋子四五次,如今他已去過多個省市,最遠到過吉林。
(陳升寬與其他尋子傢長連麥)
他也曾看到過希望。2016年,江蘇常州有好心人提供綫索,有一個很像兆沅的孩子被找到。他立刻坐飛機去瞭當地,但見到那孩子第一眼他就知道,那不是自己的兒子。
尋子七年,他從未放棄,“我的心口一直有一塊石頭壓在那,雖然跟大海撈針一樣,但是不齣去就會覺得很對不起孩子。”有時陳升寬會夢到兆沅,夢裏兒子一直在哭,說有人打他。
兆沅失蹤後,陳升寬也不願意迴到傢中,他害怕父母問起是否有孫子的消息。這些年來,他的父母始終為此感到內疚,母親說起當初丟失的場景還會不自覺地流淚。
陳升寬也曾幻想過,如果“買傢”看到他的尋子信息,主動將孩子抱齣來與他相認,他會原諒對方,“隻是想看看他現在過得好不好”。
(為尋子,陳升寬遠赴山東找“神筆警探”林宇輝給兒子畫像)
2021年12月初,尋子14年的孫海洋找到瞭失散多年的兒子孫卓,陳升寬在視頻平台全程觀看瞭他們認親的直播。
孫海洋是他們尋親群體中的“名人”,這些尋親的傢長也隨之得到瞭廣大網友的關注,林丹就是其中之一。她在一位公益人的視頻裏認識瞭陳升寬,“他跟彆人不一樣,身殘誌堅,眼神裏透著一股堅毅”。
林丹主動聯係到陳升寬,鼓勵他通過直播的方式發布尋親消息,以獲得更多綫索。得知陳升寬的手機無法直播,她寄來一部手機,還拍攝瞭直播的教程,一步步教陳升寬如何直播。
(直播間的觀眾讓陳升寬注意身體)
後來,林丹通過熱心網友輾轉聯係到華西醫院的教授,讓他們幫忙看看陳升寬腿部的片子。對方迴復,陳升寬脊柱骨性結構無明顯畸形,雙側髖關節發育不良,但不需要手術。
病情考慮神經肌肉病變,需要到當地康復科進行康復鍛煉。如果效果不佳,需要到醫院就醫查體及輔助檢查。
但苦於經濟睏難以及要把時間用來尋找兒子,陳升寬至今沒能去進行康復治療。
(林丹關注到陳升寬的病情,幫助他聯係華西醫院教授,得到的診斷迴復)
每天晚上,陳升寬都在客廳裏直播,跟相熟的尋親傢長連麥,發布尋子消息,互相安慰,也希望有觀看者能提供綫索。
他最開心的時刻是聽到又有傢長和孩子的DNA匹配成功,每一個被找到的孩子都能給他帶去一點希望。
最近半年,陳升寬逐漸感到爬行時身體有些吃力,他害怕自己無法再堅持下一個尋子的七年,但他不想放棄,“隻要還有一點力氣,我就要齣去尋找”。
文字:張佳玉 | 視頻、剪輯:張佳玉、葉智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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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吳傢翔、葉正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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