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2/23/2022, 7:51:20 PM
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文 | 五環外OUTSIDE,作者 | 鏡子,編輯 | 車卯卯
精英咖啡的“不精英”故裏。
2月中旬,重慶星巴剋事件掀起激烈討論,不久後,“星巴剋咖啡漲價”再次引發熱議。
迴溯“星巴剋咖啡成本結構”可以發現,原材料在一杯咖啡成本中占比極低,星巴剋漲價,其實是為瞭填補門店擴張和人力資源成本,新增的收入也不會流入産業鏈上遊。
一杯咖啡價格的提升,無法直接使産業上遊的咖啡種植農民受益,這裏麵就包括中國雲南的咖農們。
雲南是國內最大的咖啡産區,産量常年占到全國的99%以上。 對於大多數一綫咖農來說,他們的收益仍然跟著“國際咖啡期貨價格”走,隻有今年産季的價格漲勢,纔多少讓雲南咖農的奔忙更有勁頭。
每年11月,雲南進入咖啡采收季,期間會經曆四次采摘高峰,直至次年4月結束。2022的春節也正好卡在第三次高峰之前,由於不想錯過好價格,有些咖啡莊園稍微緩瞭兩三天就接著復工,處理廠裏淩晨一兩點還有人在忙碌。
作為雲南精品咖啡社群負責人,陳單奇同樣沒能閑下來。春節期間,他和團隊一批批檢測咖農采收下來的鮮果,找銷路,每天還會受到當地各個莊園主的邀請,去吃上一頓又一頓殺豬飯,品嘗滇南邊陲特有的村寨年味。
早在雲南咖啡火起來之前,他就在常年駐紮在産地,跑遍各個山頭,感受雲南咖農最真實的疾苦和淳樸。
“理性悲觀,感性樂觀”是陳單奇遍曆世界咖啡産地後,對雲南咖啡産業的注解。
我們試圖從他的敘述中,探尋雲南這片小粒種咖啡“黃金帶”背後不為人知的産業故事。
01 從“矮破舊”到“精品化”
“雲南咖啡的落後,更多根植在農民對'價值'的錯誤認知裏。”
2014年來到雲南之前,陳單奇對於“真正意義上的咖啡莊園”是有具體定義的。
他曾作為尋豆師,參觀過巴拿馬、哥倫比亞,危地馬拉等著名咖啡産地。穿越山門,乘著高爾夫球車去到咖啡地、杯測品鑒室,還有無邊泳池……這些是他對咖啡莊園的印象,與雲南産地的“矮破舊”近乎迥異。
“來到雲南之後,你會發現其實天然的環境氣候並沒有多大差彆,但在技術、規模,包括老百姓對於咖啡的認知方麵,都會與國外形成一種整體的落差。”陳單奇說。
起初看來,“落後”的具體錶現是“不科學”。
最常見的是,雲南咖農捨不得修枝剪頂,施肥通常也是亂配,有時看到彆傢地裏的大白菜長得漂亮,就把同樣的肥料拿來給咖啡地試一試,還有紅綠果混作一堆的“無差彆”采收,加工處理也十分粗糙。
粗放的種植管理,直接導緻瞭雲南咖啡鮮果良莠不齊,生豆質量低下,土壤退化問題日趨嚴峻。
於是,陳單奇以Seesaw“十年雲南計劃”負責人的身份留瞭下來,試著用自己學過的知識和跑齣來的經驗,改善當地咖農在種植、技術、管理方麵的滯後。
他和每天和咖農們一起勞作,將“如何正確種植、采摘、處理咖啡豆”等信息轉換為當地咖農能接受的語言,一方麵開培訓課教授,另一方麵將這些內容梳理更新成冊,免費送給咖農。
培訓之外,他也鼓勵咖農把這些知識經驗用在實操工作中,設計易於接受的考核方式,並對每一傢、每一批咖啡小樣進行測評。
不過,扶起一個掉隊的産業哪有這麼簡單。他很快發現,教科書式的做法沒能觸及問題核心,“不科學”的根源,在於咖農仍不能真正理解技術帶來的“價值”。
最典型的例子是,許多咖農從培訓課上學到的種植技術和處理法,在陳單奇結束培訓期離開後立刻就遭到瞭摒棄和遺忘,散亂和放任,一切恢復原樣。
教課好辦,搗鼓新技術好辦,讓咖農真正認同並堅持那些復雜的步驟和理念,纔是難點。
思來想去,陳單奇還是換瞭種更“直給”的方式。他拍下巴拿馬翡翠莊園的“標王”迴到雲南,讓咖農們仔細品嘗,估摸與自傢咖啡的差距。
“他們喝過之後,都認為確實和自己種的豆子不一樣,然後我再說, 這豆子賣2600塊一公斤。 ”
極具衝擊力的對比,多少對咖農起到瞭激勵和引導效果。2020年,陳單奇辭去工作,正式在普洱孟連成立公益性組織雲南精品咖啡社群(YSCC),試著以一種更紮根本土的角色,去推動雲南咖啡往高價值、可持續方嚮發展。
在此期間,越來越多咖啡品牌的目光也開始逐漸嚮雲南聚焦。除瞭像 星巴剋、 Seesaw 這樣直接派農藝師駐紮産地, Manner、瑞幸、三頓半 等品牌同樣接踵而至,通過優質優價的收購方式,倒逼雲南咖啡在種植和處理環節實現品質化升級。
價值意識的覺醒和消費市場的催促,讓雲南咖啡及時走齣瞭一條“精品化”路綫,在去年國産精品咖啡大熱的時期,趕上瞭趟兒。
02 國産之光背麵,雲南咖啡的睏境
“雲南咖啡成瞭國産之光,但大部分咖農的實際收益,幾乎和10年前沒有任何區彆。”
去年是國産咖啡大年,雲南咖啡不僅上瞭趟兒,還成瞭大多數人眼裏的“國産之光”。
僅2021年,咖啡賽道的投融資事件就有21起,總金額超過59億元。其中,精品咖啡品牌Manner在上半年連獲三輪融資,估值逼近200億元,三頓半、M Stand、Nowwa等融資規模都達到瞭億元級彆。
與先前猛攻新茶飲的邏輯一緻,資本爭先入場的架勢,基於飛速生長的咖啡市場環境。2021年,中國咖啡行業市場規模已擴張至3817億元,艾媒谘詢預計,行業將保持27.2%的增長速度,到2025年實現市場規模突破1萬億元。
考慮到咖啡的成癮性,需求一旦被打開,這幾乎是一個不會熄火的萬億賽道。
國內咖啡市場規模預測 數據來源:艾媒谘詢
更重要的是,國潮這把火燒得正熱,“越來越爭氣”的雲南咖啡被順勢推上瞭舞台中央。
風味與口感的提升,讓雲南咖啡先後加入到星巴剋、瑞幸、Manner、Seesaw等一綫咖啡品牌的可選項。蜜雪冰城直接打齣瞭“鮮萃雲南豆,國貨好咖啡”的口號,“支持幫助雲南咖啡走嚮世界”則成瞭星巴剋在國內反復提及的品牌故事。
於是,越來越多年輕人為“支持國貨”喝起瞭雲南咖啡。殊不知,一綫城市的聚光燈,根本照不到西南邊陲的深山厚土。
“這些品牌給瞭雲南咖啡提供瞭機會,提振瞭信心,但更多的影響還是在於消除市場對雲南咖啡的偏見,提高接受度等。”陳單奇坦言,新晉品牌的角色始終也隻是買傢,多幾個買傢,無法從本質上改變雲南咖啡的真實睏境。
賺不到錢,是雲南咖啡最直接的睏境。
按照聯閤國的說法,當一杯拿鐵或卡布奇諾售齣,咖農能從中分得0.4%。換算下來,購買一杯40元的雲南咖啡,落到咖農手裏的隻有不到2毛錢。
咖農收益太心酸
再有,就是資本熱潮産生的實際受益麵太窄。
由於長期身處産地,陳單奇會傾嚮於跳齣被粉飾的、個彆的品牌故事,從整個雲南範圍來厘清現狀:“盡管近兩年雲南精品咖啡的産量有所提升,但增量隻占很小一部分。”在他看來,這場資本浪潮之中受益的莊園,有是有,但依然太少。
“大部分咖農的實際收益,幾乎和5年10年前沒有任何區彆。”
這纔是雲南咖啡正在麵臨的現實,也是與“國産之光”最割裂,最遙遠的背麵。
03 三十年廉價勞作,隻為外資巨頭做嫁衣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是雲南咖農過去最真實的寫照。
雲南咖農的收益睏境,早在30多年前就被框定瞭。
1980年代末,由於跨國公司的積極介入,咖啡開始在雲南大規模種植。
當時,全球咖啡消費市場急劇擴大,以雀巢為代錶的國際咖啡巨頭將目光從南美洲咖啡産區嚮外延伸,落到雲南。為迅速實現商業化,外資在雲南引進瞭耐病高産的種苗“卡蒂姆”,帶來瞭基礎咖啡種植技術,更通過各類免息貸款支持,推動大量速溶咖啡廠在雲南紮根。
跨國資本想的是一個一舉兩得的生意。將這片位處小粒種咖啡“黃金帶”的土地,打造為“廉價的速溶咖啡生産基地”。再進一步,還要從這裏低價收購原料,運輸到海外進行深度加工、貼牌包裝,部分産品重新進口,高價賣給中國消費者。
這樣既打響瞭國際咖啡的品牌,又撈取瞭整個價值鏈中最豐厚的收益。
因此,在中國咖啡消費文化長達30餘年的蟄伏期裏,雲南咖啡通常隻作為齣口貿易的農産品。僅2019年而言,雲南咖啡原料豆及深加工産品銷往歐盟、美國、日本、韓國等55個國傢及地區,齣口創匯9.53億元。
就這樣,雲南咖農辛勤勞作,為外資品牌做瞭30多年的嫁衣。
長期的價格壓製隻是其一,跨國資本設定的低質量商業化路徑,更讓雲南咖啡陷入瞭 “種植管理粗放落後――品質差――經濟效益低――無意優化種植管理” 的惡性循環,傷害瞭整個雲南咖啡産業的可持續發展。
2018年,雲南咖啡陷入瞭全世界咖啡産地都難以想象的窘境。因為缺乏標準的加工、倉儲、物流等産業配套,隻能以低於全球期貨價格10到15美分/磅的價格被雀巢等企業廉價采購,直接導緻雲南咖農每年減少收入近10億元。
低價引發瞭一波“砍樹潮”,農民紛紛改種豆角、玉米等其他經濟作物,到2019年,雲南咖啡種植麵積相較2015年萎縮瞭44.36萬畝,相當於4萬個足球場。
咖啡産業鏈長且復雜,是咖農通常無法伸手拿到議價權的一個重要原因。
咖啡産業鏈,圖源:億歐智庫
有平台做過測算,整個咖啡産業鏈中,上遊種植、中遊深加工、下遊流通三個主要環節的利益分配占比分彆為1%、6%和93%。這種“極端失衡”不僅真實存在,更成瞭全球咖啡産業不容置喙的“遊戲規則”。
即使今年的咖啡豆漲價,也依賴瞭“巴西減産,供應端急劇收緊”纔得以實現。這一現實,反倒更印證瞭咖農在收入睏境中的被動姿態。
“遍身羅綺者,不是養蠶人”所描繪的不公,恰是雲南咖農沉寂30年最真實的寫照。
04 雲南咖啡齣路的“最優解”
農産品種植永遠是低毛利的,但雲南咖啡有自己的“最優解”。
在期貨價格設定的規則裏,雲南生來就沒有巴西那樣的運氣。
巴西是全球最大咖啡齣口國,咖啡樹大多種植在地勢平坦的區域,農民耕種麵積足夠大,有利於形成規模化、機械化的生産種植優勢,後續采收與烘曬效率也更高,可以更輕鬆地産齣規模效益。
而雲南以山地、坡地為主,至今都隻能被人工種植、人工采摘的方式限製。
換句話說,即便雲南咖農們早上六點就迎著晨霧開始勞作,堅持到夜幕低垂,仍然無法與現代機械設備的工作效率抗衡,無法將成本壓縮至常規期貨價格以下,也就無法拿到與付齣相匹配的迴報。
地形之外,散戶式種植、粗放式管理、傢庭作坊式處理……這些散落的不穩定因素在産業鏈中聚閤,共同抬高瞭雲南咖啡形成標準化評價體係的難度,進而阻礙雲南咖啡進入標準化生産軌道。
迴溯上遊,咖啡始終隻屬於農業經濟作物的一種,而 “規模化,機械化,標準化”,永遠是農業種植的必修課。
值得慶幸的是,獨特的地理氣候條件,雖為雲南咖啡編織瞭難以破除的規模化藩籬,也帶來瞭孕育“最好的卡蒂姆”得天獨厚的生機。
北迴歸綫貫穿雲南,與北緯十五度為界,劃分齣普洱、保山、德宏、臨滄等多個天然咖啡産區。産區海拔高、緯度低,土壤肥沃,同時享有充足的日照與晝夜溫差,能形成雲南咖啡“濃而不苦,香而不烈,略帶果味”的獨特風味。
打造更好的風味,需要科學改善種植、采摘、處理法,以及莊園的精細化管理,需要雲南咖啡豆走嚮高品質、精品化。
而更好的風味和品質,意味著能夠脫離期貨價格限製, 用溢價對抗“上遊種植環節的低毛利”,幫助咖農獲得高於原本2到3倍的收益。
這幾乎是雲南咖啡目前能找到的“最優解”,也是陳單奇決定留在雲南,推動雲南精品咖啡發展的重要初衷。
咖啡種植需要3到5年,迴本周期長,價格又總是跟著行情走,一天一個樣。陳單奇能深刻理解和共情,那些外界長期波動的環境,給咖農帶來的不安全感。
“當開始生産更高品質的咖啡,他們內心會更堅定,也會更努力。因為隻要自己把品質做好,無論如何都一定會有人買。而且不管市場行情如何,都一定能賣到不差的價格。”
破除不安感,將部分目光轉嚮更穩定的高品質咖啡、精品咖啡,正在讓一切變得明朗。
05 難,但也要努力往價值鏈上遊走
幸運的是,對於雲南普洱孟連來說,改變已經在發生瞭。
好幾傢莊園開始計劃投入更新設施,優化生産流水綫設計,鮮果色選儀等國外機械設備陸續引進,極大提高瞭篩選區分紅綠果的效率,更有莊園新開瞭100畝地,嘗試種植瑰夏、薩奇姆等新品種咖啡……
去年8月,“普洱咖啡”獲得瞭國傢地理標誌産品保護,12月,中老鐵路正式開通,佤山咖啡也能搭乘火車,越過紅土高原,銷往世界各地。
在資本市場的聚光燈熄滅之前,雲南咖啡正在努力燃起自己的“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