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9/2022, 12:04:36 PM
搞錢是深圳人身上最顯著的標簽,他們的勤奮維持著這座巨型城市的運轉。3月以來的疫情,深圳公共交通停運,非城市保障企業停止運營或居傢辦公。城市慢瞭下來,但嵌在深圳人潛意識裏的齒輪卻沒有停下,居傢中仍在焦灼地勞作。城市停擺但深圳人仍在搞錢。傢庭生計、房貸,讓每個人日夜不停,不敢停歇。這是深圳的另一麵。
文 | 傅一波
編輯 | 溫麗虹
封麵 | 張小滿
街上隻剩兩類人
3月14日,深圳街頭擁擠的人潮散去前,林菲在車流中調轉車頭迴瞭公司。
晚飯還沒來得及吃,就得迴公司取電腦――幾分鍾前,她剛驅車從公司樓下的停車場離開,不多會兒,就看到工作群裏通知員工居傢辦公的消息。深圳疫情彌漫近半個月,從1月底就陸續有公司通知居傢辦公,林菲的老闆像是事先料到瞭有這麼一天,剛通知員工居傢辦公,就在群裏給大傢安排好瞭第二天的工作任務:第二天8點59分所有人要在工作群裏報到,9點10分開會。
以快節奏著稱的深圳是從3月13日開始慢下來的。3月13日,深圳市發布“關於做好全市三輪全員核酸檢測的通告”,全市公交、地鐵停運,社區小區、城中村、産業園區實行封閉式管理,非城市保障型企業停止運營或居傢辦公。在那之後,深圳大量寫字樓的物業公司對園區公司發齣通知,關閉辦公區域,配閤居傢辦公。
張小滿供圖 | 一處小區大門被圍欄封住
深圳人的朋友圈當時流傳著一個說法,眼下還在街頭的隻有兩撥人:去公司拿電腦的人,和去超市買菜的人。在微博上,一則關於深圳打工人集體返迴公司取電腦的視頻贏得瞭無數人共情。
林菲也看到瞭這則視頻。她想起瞭疫情剛開始時,在外國留學的經曆:“疫情最嚴重時,大傢為瞭生活冒險去采購。現在是為瞭工作冒險去拿電腦。”
趕在辦公樓關閉前,林菲從工位上取迴瞭一台公司配發的戴爾筆記本電腦以及存放工作文件的數個硬盤。“根本沒時間管,趕緊拿走要用的就跑,萬一被封瞭齣不去就慘瞭。”林菲開車迴傢的路上,那堆電子産品滿滿當當地,把她的藍色雙肩包撐得鼓鼓囊囊,碼在車後座。作為一名商業修圖師,這台電腦加上這堆硬盤以及內裏存放的軟件、文件,是她必備的生産工具。
林菲供圖 | 居傢辦公
綿延日久的疫情,打亂瞭深圳人搞錢的秩序。
一位建築設計師在工作間隙給朋友發去微信,吐槽說:“畫圖畫到脖子疼麻瞭。”他傢裏空間小,桌椅也不像辦公室那樣適於長時間伏案工作。設計工作涉及大量圖紙,在公司與同事交流無非是把人請到屏幕前,照著圖講事。遠程協同費勁許多,為瞭對方能理解,需要不停截圖、標注,一句話能講清的事情,居傢辦公得花上好幾分鍾。
福田區香蜜湖公園旁的一處民宅裏,金融從業者王誌雲的妻子目睹瞭丈夫居傢辦公幾日後,形容他“像一個高級客服”,每天除瞭接電話,還是接電話。手機內直綫上升的通訊時間可以佐證。原本,王誌雲作為離公司最近的一批員工,一度接到消息可能要被派往公司駐場。“最開始通知我住在公司內3天,後來有關部門的通告下來,改為7天。”最後,公司領導決定自己到公司駐場,王誌雲居傢辦公配閤工作。
妻子是一位編輯。居傢辦公後,王誌雲看到瞭金融和文化兩種工作節奏的懸殊。有好幾次兩人各自忙著,養的兩隻寵物貓在客廳淘氣一番弄齣聲響,妻子總會暫時放下手中的工作,走齣房間去安撫一番。王誌雲聽著這些動靜,疲於應付各種遠程支持協同,從14號至今,工作時間隻能埋頭案前。
居傢辦公搞錢,王誌雲的妻子感受到的更多是當代人被馴化齣來的工作習慣:“(居傢辦公)看似擁有瞭一片很自由的時間可以自行安排工作,但同時又被囚禁住瞭,很多綫下的東西沒有進展,人與人之間的交流減弱瞭很多。”
不能搞錢的滋味
搞錢是深圳人的標簽,一種籠罩住城市的氛圍。
何銘在在一傢知名互聯網公司的深圳分公司上班。第一次意識到自己也有“搞錢”的慣性是在兩年前,一次,和朋友一起招待一位北京迴來的老朋友。“我和另一個在深圳的朋友開始聊到搞錢、閤作,從北京來的朋友就插不進話來瞭。但我們真不是故意的,”何銘說,“對方說瞭我們纔意識到。但真的,風花雪月,真的說不瞭。”
城市停擺,點燃瞭深圳人能否繼續“搞錢”的焦慮。
3月12日,深圳頒布全麵暫停堂食的舉措後,何銘到街上碰去運氣。他遇到一傢餐廳的老闆在門口與前來就餐的顧客攀談。顧客安慰老闆說,會有免房租舉措跟進,老闆卻很無奈地錶示房東還是照例漲瞭他的鋪租,“沒有人替我們說話的。”說到最後,老闆還是偷偷做瞭這單生意。
“其實搞錢,就是深圳人想明白瞭,民生多艱,精神的東西實在奢侈。”他覺得深圳人愛賺錢的內裏,是深圳人想明白瞭:要趕緊搞錢纔能生存。
深南大道旁,南山高新社區一傢科技公司3月13日時通知員工迴公司居住,以備之後辦公樓若封鎖,員工可以在辦公室繼續辦公。3月16日,公司接到街道辦社區通知,嚴格執行關閉辦公區域的規定,不準公司私自在園區內辦公。員工們纔被允許返迴傢中居傢辦公。
接到居傢辦公通知這天,35歲的程序員小熊第一次天還沒黑就離開瞭科興科學園。人群離開之後,有“中國第一加班園”的南山區科興科學園也逐漸熄滅瞭原本24小時通明的燈火。
小熊是深圳原住民――一個在深圳都市傳說裏可以靠拆遷短時間內積纍財富的群體,事實上,他仍在努力上班賺錢。“對本地人來說,躺平是絕不能的事。”在科興科學園工作的幾年間,他一直以能趕上地鐵末班車為恥。業餘時間,小熊靠著對華強北的熟悉做起瞭顯卡生意,靠二手顯卡在工作之餘每月有2萬元左右額外收入。
居傢令一下,小熊看到過不少扛著台式機往傢跑的白領們。“你問他們,沒有一個想這樣,可怎麼辦呢?因為有很多公司為瞭避免信息泄露,所有的內容都儲存在本地,必須要背這個電腦迴傢纔能工作,我們看到的背後都是無奈啊。”他覺得深圳人無所不用其極,也是為瞭保住一份工作罷瞭。
在南山區送餐的外賣員阿亮,15日晚沒有迴到灣廈村的齣租屋。趁天還沒亮,他想多接幾單。沒單瞭,就開著電瓶車在一處公園進入睡夢。
社交媒體上湧齣大量和阿亮同樣境況的騎手的消息,在深圳幾大亟待封鎖的城中村,灣廈村、丁頭村、南園村、嚮南東村,住著許多許多這樣的外賣騎手,這些騎手的配送服務輻射著蛇口、粵海的白領們――不過隨著規定收緊,白領們從居傢辦公到小區限定齣門時間,再到除核酸非必要不準齣門,很難預測在接下來幾天,是否還會有足夠的外賣訂單發齣。
有人拍攝瞭深圳外賣員們露宿橋洞內的現場,條件好的搭起瞭帳篷,更多的人隻是在地上鋪上簡易鋪蓋,有個外賣員直言不諱:“怕迴瞭傢之後不能開工。”臨睡前,阿亮聯係瞭室友,對方因為迴瞭齣租屋,正麵臨有單送不瞭的情況,他告訴阿亮:“村裏齣不去瞭,你隻有兩個選擇,去流浪,或者在村裏齣不去。”
放棄幻想,保持鬥誌
迴到傢中,林菲開始做本應第二天開始的工作,一張人物平麵圖。工作群裏,領導羅列這幅圖的修改需求,填滿一小個豆腐塊那麼大的對話框,逐條完成大約需要一天時間。林菲想著,不如今晚先做一些,明天早點去買菜。
疫情侵擾牽齣搶購日用品和食品的焦慮,周邊的菜市場和綫上配送的食物、日用品,供應都比平時緊俏。
林菲和閨蜜組有一個4人群聊,大傢四散在廣東、江浙、川渝等地,靠互聯網交流聯係感情。閨蜜們最愛抱怨林菲的,是林菲總是第二天纔迴復消息。林菲拿著8韆的月薪,每天工作12小時,在大小周裏掙紮。女孩們總是勸林菲:麵對資本傢的剝削需要學會拒絕,“可我學不會,”林菲說,“感覺一個事情到我手裏,我不做就給彆人添麻煩,也對不起自己的工作。”
林菲每天都能工作到淩晨。她發現這種勤勞並非美德加持,而是因為知道工作是生活必需品:“不搞錢就等同於束手待斃。”
2021年年底,林菲買瞭車,父母幫她付瞭首付,每月她有三韆多元貸款要還。這還是每個月最大的固定款項。“哪敢有多餘的想法。”林菲說。每一天睜開眼,就是新一天亟待填補的生活成本。
城市的新陳代謝慢瞭下來,正在找工作的杜��發覺,企業招工的闆塊逐漸趨近停滯。
“HR要完成招聘工作,需要和業務同事以及候選人有頻繁的、當麵的溝通,在全民居傢辦公的情況下,各個公司、單位的招聘業務,幾乎都是半暫停的,隻能收簡曆,很難往下推進。”沒有麵試邀約,連視頻麵試也沒有一則。招聘網站顯示的進度隻停留在“簡曆已被查看”,沒有進一步溝通,也沒有進入淘汰。
“像被凍結瞭一樣,HR們給不齣迴應,我也沒有什麼可以做的。” 杜��來深圳第7年。在疫情逼近深圳前,他剛在深圳寶安區買下一套房,貸款審批通過瞭,他下個月就要開始還房貸。
“不開工不是一種可持續狀態,坐吃山空。雖然不至於手停口停,但也不能總是隻節流不開源。”杜��說,以前是房租,以後是房貸,雖然穩定的收入還沒有著落,每天睜眼穩定的大筆支齣卻是穩穩地落在生活上,這是他焦慮的根本。
積極搞錢的背後,隱隱流動著的是灰色的情緒。
28歲的俞錚用一種失望的語氣說,他很少在朋友圈裏看到有人抱怨居傢辦公,更多時候是發互相鼓勵的話,但他知道人們其實會有很多情緒,隻有私下聊天纔能展露。“隻是他不選擇公開暴露,更加隱形。我不知道是否代錶瞭現在大傢的普遍狀態。”俞錚覺得,阻礙人們公開錶達這種負麵情緒的因素,包括在職場中的身份、所處的環境。
期待正常上班的日子
居傢辦公,對於大部分拿固定工資的員工的影響,尚未傷及根本,那些住在城中村,日清日結工資的人纔是真正焦慮的主要群體――原住民小熊下單外賣時,想到瞭曾經租住他房子的外賣騎手。
“大部分人都是要賺錢的,每終止一天其實就影響一天他的收入,特彆是對一些相對低收入的、沒有那種固定收入的,他更加需要這樣的一個保障,封一個星期給他們帶來的壓力是挺大的。所以一旦看到可能性,大傢都會去想辦法去上班。”小熊說。
住在城中村的人們,拼湊起瞭深圳的另一麵。深圳城中村人口密集,疫情下最大的弊端就是擁擠。這裏人員復雜,但房租便宜。12平米的小屋,用磨砂玻璃隔齣瞭廚房、臥室以及一個蹲便式的衛生間,淋浴是個簡易噴頭,就在抽水馬桶邊上架瞭個把手。
在深圳,城中村是大部分外賣員們的棲身之所――在疫情侵擾之前。眼下,許多外賣員為瞭能繼續接單,不願迴到有可能會被封鎖的城中村中,一度聚集在橋洞和公園裏露宿。
15日晚,深圳氣溫濕熱,由於各區域自上而下的防疫政策有所不同,關內外的騎手不斷放齣消息――“迴不去瞭,光雅不讓進瞭、南山不讓進瞭……”,類似的對話很快便炸開瞭鍋。
阿亮帶著湊來的薄毯子,開著電瓶車,到南山區一處公園內渡過一夜。他卸下瞭外賣箱,用車做瞭簡單的圍擋,掩麵而睡。因為有充電箱,公園附近往往都停著一排排等待充電的電動車,對他們而言,賺錢暫列第一。外賣員中甚至有人開玩笑地說:如果感染病毒瞭,平台每天能補助500,算是賺瞭。外界對於他們的定義依舊沒有改變――賺錢、開快車、闖紅燈。
張小滿供圖 | 街上疾馳的外賣小哥
或許還有另一種解讀:他們在依附城市或者主動被城市淘汰兩者之間有選擇權。
自高職畢業後,阿亮就來瞭廣東。起初在惠州市一處工廠的流水綫裝配零配件。後來去瞭深圳龍崗區,當過廚師、服務員和奶茶店員工。他賭博欠瞭錢,工作是為瞭賺錢還債,而沾染賭博的初衷也是為瞭賺錢。2020年底,他送外賣收入尚可,但賺到的錢,全部換瞭賭債。經過這一次,他感覺送外賣不是長久之計,“但又沒有辦法,我羨慕坐辦公室的人、那些拿我外賣的人。”阿亮說。
隨著居傢隔離開始,這座代錶中國速度的城市慢瞭下來。
“通勤的時間減少瞭之後,可供思考的空間多瞭,”俞錚說。“其實大傢也想在這個局促的空間裏過得自在一點,試圖進入正常軌道。比如說有的人每天要鍛煉,就是想辦法在這個非正常環境下,讓自己的狀態調試到一個比較正常的舒適自在的狀態”。
整個城市正在慢下來。不被允許進入寫字樓的年輕人,開始欣賞起城市的景觀。
王誌雲還記得3月14號晚上,那時候小區還允許居民外齣。他看見小區一處頂樓天台,幾對看起來像情侶的人在靜候六點的夕陽。比起在傢工作帶來難以描述的局促,室外的新鮮空氣逐漸稀釋著內心的躁動。
他還記得,3月15日傍晚在小區門口遇到一隻泰迪犬拽著主人想要闖齣大門。每日的正常生活不僅讓人養成瞭習慣的生活狀態與節奏,寵物也是。在防疫的政策下,主人隻能將寵物拉迴身邊。黑灰色的泰迪犬支棱起身體,歪過頭蹲在進齣小區的柵欄邊看著主人,一副茫然的錶情。王誌雲說:“我當時就在想,我們知道該怎麼麵對疫情,可該怎麼跟狗解釋呢?”
小區物業通知,王誌雲和妻子的隔離和核酸檢測工作,有望在7天後收尾。夫妻倆都在期待7天之後的日子。深圳的春季很短,緊跟著就是炎夏,“再過半個月,深圳就會熱起來”。王誌雲和妻子平日裏喜歡沒事就去周圍的公園走走。他和妻子達成一緻,結束封鎖之後的第一要緊事就是去公園,看一次夕陽落下。
*文中部分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