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9/2022, 4:50:03 PM
2月26日,基輔,烏剋蘭士兵在一處軍事設施外警戒,路上的車輛遇襲起火 圖/視覺中國
當地時間2月26日,俄羅斯宣布對烏剋蘭采取軍事行動的第三天,防空警報聲在烏剋蘭全境響起,多個城市的軍事設施被摧毀。一些地方油庫著火、天然氣管道爆炸,夜晚即使整座城市熄燈,天空仍亮如白晝。和平談判仍未進行。央視新聞報道,烏剋蘭衛生部26日在社交媒體上稱,俄羅斯軍隊的行動已造成198名烏剋蘭人死亡,另有1115人受傷。
幾天以來,許多人在恐懼中睡去,又在持續不斷的防空警報聲中醒來。一些當地的烏剋蘭人嚮我們講述瞭心中無法控製的憂懼。他們每天都收到來自不同地方的朋友的關心,心裏最掛念的則是在前綫的親友。生活已經無法重迴軌道,他們在綫上的群組不停策劃著遷移路綫,刷著圖片和視頻,看戰火是不是已經燒到瞭傢門口。炮火沒有預告。現在他們唯一想知道的是:它什麼時候會結束?
我們每一個國傢都不一樣,但是全世界的人都有一個共同點:我們都是人,我們都想活著。”烏剋蘭人吉利對我們說。“可是越來越多的人正在死亡。”戰火燃起一天後,吉利收到瞭一位俄羅斯朋友發來的消息,對方嚮他誠摯地道歉,祝他安全。但在吉利眼裏,這沒什麼實質作用。
《南方人物周刊》聯係瞭三位在烏剋蘭的華人留學生,他們講述瞭自己這幾天的親身經曆,也談到瞭當地萎靡不振的經濟、齣走的年輕人、分裂的文化認同。當我們觸摸流過這些敘述的時間之河,或許可以窺見它在這個國傢的炮火聲響起前的暗湧。
2月24日 利沃夫 陰轉晴
梁霄,35歲:“每到夏天,天氣轉暖,利沃夫街頭總能看到一些老人在賣自傢種的蔬菜。他們直到午夜也不肯迴傢”
今天蠻戲劇性的。平日裏烏剋蘭人很溫柔,但今天大傢因為一點小事就開始爭吵。
早上不到8點,我就被防空警報吵醒。昨天利沃夫斷過一小時網,說是排查俄羅斯的間諜,還提前預告瞭防空警報。早上我打開手機,同學說,仗已經打到烏剋蘭,國內都有新聞瞭。我意識到事情不對。
我想齣門取點現金。8點的街上都是打電話的人。取款機前的隊伍排瞭將近10米,我放棄瞭。迴傢後,房東提齣和我一起去附近超市囤點食材。超市前的小路隻容納得下兩列車,街道上排滿瞭車輛。我想拍個視頻,被一個人指著說“不要拍”,房東幫我說話,還跟對方吵起來瞭。經過加油站時我也聽到瞭爭執聲。
當地電視台的政府廣播叮囑民眾:不要到處亂跑,關閉傢裏的燈。街上的商店幾乎都關門瞭,隻有超市和藥店還開著。比較好的信號是超市裏一直在繼續上貨,大傢也都很有秩序。
在哈爾科夫的華人朋友發來視頻,說仗已經打到他傢門口瞭。很魔幻,一切都像電影裏一樣。我想,那種絕望、恐懼是無法用語言形容的。我嚮在頓涅茨剋(記者注:當地時間2月21日,普京宣布承認烏剋蘭東部的“頓涅茨剋人民共和國”和“盧甘斯剋人民共和國”)的朋友問好,他說,那裏的情況不太好,“疫情這麼嚴重,隻能一直呆在傢裏。”
很久以前我聽朋友說,頓涅茨剋盛産煤礦,一直很富有。戰事破壞瞭這些,一言難盡。2017年我想去那裏玩,卻遭到當地朋友的勸阻。他說,你韆萬彆去,去瞭就迴不來瞭。那時候頓涅茨剋就有戰事。他們的護照和一般烏剋蘭公民持的護照也不一樣。
許多歐盟國傢對烏剋蘭免簽,不用簽證就可以在那兒呆三個月。最近是波蘭,或者挪威、荷蘭。齣去,再迴來,許多年輕人就這麼打黑工。烏剋蘭本土人口流失特彆嚴重,你去問當地人,10個人裏有七八個在國外打工或者親戚齣去打工瞭。
每到夏天,天氣轉暖,利沃夫街頭總能看到一些老人在賣自傢種的蔬菜。他們直到午夜也不肯迴傢,就睡在大街上。我一直不太理解他們。同學說,他們在外麵等興許能賣齣點什麼,但在傢裏什麼錢都賺不瞭。
說起來,我來烏剋蘭八年瞭,其間由於疫情和工作迴國呆瞭兩年多。我在基輔和哈爾科夫都讀過書,但我最喜歡利沃夫。這是一座古城,建築都有上百年曆史。如果戰火真的蔓延至此,許多建築可能會受損。這是錢也解決不瞭的事。
今晚看到大使館發布填撤僑登記錶的消息時,我的同班同學很感慨,從本科到博士,他一直在利沃夫呆著,覺得這十年如一夢。填錶的時候,我也有些猶豫,不知道自己的博士學業怎麼辦。想到要立刻離開,又有很多不捨。這裏有很多我的烏剋蘭朋友,包括我的房東,他們幫瞭我很多。
我喜歡和不同文化的人交朋友,雖然我的烏剋蘭語一直不太好,經常俄語、烏剋蘭語、英語混雜著用。烏剋蘭的語言使用情況比較復雜:烏東常用俄語,利沃夫在烏剋蘭西部,多數人傾嚮於使用烏剋蘭語。這些年來,政府一直大力推廣烏剋蘭語。2019年4月25日,烏剋蘭議會通過“關於確保烏剋蘭語作為國傢語言運作”的法律。但在更早的時候,街上的標誌已經開始使用烏剋蘭語,以烏剋蘭語授課的班級也開始普及。2019年,我剛來利沃夫藝術大學讀博時,去校行政處辦手續時脫口而齣的是俄語,結果被老師糾正:“你都在烏剋蘭語地區瞭,為什麼不講烏剋蘭語?”
烏剋蘭語太難瞭,它和俄語很像,語法卻有細微不同。盡管現在學瞭烏剋蘭語,但在生活中常常會有這樣的時刻――講烏剋蘭語時,對方聽不懂;講俄語時,對方會反問你,怎麼不講烏剋蘭語?
有時候,語言不好的確是障礙。以前在哈爾科夫時,我室友齣門總是緊張兮兮,擔心忘瞭帶護照。那裏有的警察在街上巡邏查到沒帶護照的外國麵孔,就說“你是偷渡客,給我200格裏(夫納)就讓你走”。很多留學生為瞭少一事,都選擇給錢走人。我覺得氣憤。如果我碰到這種事,我絕對要說,那你把警察證給我看看。
最近兩天,利沃夫的防空警報聲越響越早。我收到瞭很多問候消息,國內的、國際的。一個在中國工作的烏剋蘭朋友問我,有沒有辦法幫他的傢人從基輔附近離開,我也沒什麼辦法。
局勢愈演愈烈,烏剋蘭已經禁止18至60歲之間的男性公民離開本國。我擔心我的房東也被拉去參戰。填完撤僑登記名單後,我跟房東講,大使館在統計撤離名單,我可能會離開。他說,那還挺好的。他給我看瞭眼院子地下的防空洞,裏麵全是土豆和蘋果,夠吃好幾個月瞭。他們打算留在這裏,如果戰爭來瞭,就躲進防空洞。
2月24日,梁霄收到當地朋友發來的“烏剋蘭街頭”
2月24日,哈爾科夫,排隊等待取現金的人 圖/受訪者提供
2月25日 哈爾科夫 雪
高一平,25歲:“幫忙開門的是一個烏剋蘭女生,文文靜靜,很漂亮,可她的眼睛是紅的、腫的,眼角眉毛全往下耷拉。恐懼、委屈、心酸,所有情緒都在那張臉上”
我身上隻剩800格裏納夫瞭。
在烏剋蘭,雖然格裏納夫是通用貨幣,但美元、歐元和盧布是強勢貨幣。本來很多地方可以換錢,這在烏剋蘭是種職業。不過戰事使得這些地方都關閉瞭,我隻能找黑市換錢。
睡瞭四個小時齣門,哈爾科夫的氣溫比前幾天冷瞭很多,下過雪,隻有-2到1攝氏度,還好我的衣服夠暖和。至於(爆炸的)聲音,那時候還很遠,我並不擔心。
走到地鐵口發現地鐵仍然停運,換錢的黑市離我非常遠,無法成行。我便去附近的超市買東西。今天超市人很多,米、麵、罐頭、副食被搶購一空。因為麵包售罄,有些小超市的麵包價格奇高。
你能想象烏剋蘭近年的經濟是什麼樣的嗎?[記者注:經曆2014年“廣場革命”、剋裏米亞事件、烏東衝突危機後,2015年烏剋蘭GDP下降9.77%;2020年GDP下降4%,為1473.6億美元,幾乎退迴到2007年(1426 億美元)的水平]2018年我剛來烏剋蘭的時候,看到很多烏剋蘭人買肉――烏剋蘭的肉比較便宜,一買買一大塊,我一個北方人都覺得買的肉這麼多――但是這幾年很少看到瞭;還有老人因為行動不便,一次齣門會買很多東西,老頭老太太們相互攙扶著在超市買東西,一買就買一手推車,現在基本也見不到瞭。我有個博士朋友成績挺好,畢業後留校,但有一次我在肯德基看到他在兼職做收銀員,因為學校給他的薪水沒辦法讓他很好地生活。我身邊有許多烏剋蘭年輕人覺得未來灰暗,他們對政府沒有信心。
但我遇到的烏剋蘭人民對這次軍事行動的態度很堅定。我去防空洞的時候,有個烏剋蘭男孩對我說,哈爾科夫不會倒下,它會戰鬥到隻剩最後一個人。有個烏剋蘭女孩說,我們不需要俄羅斯國旗,我們隻需要烏剋蘭國旗。
我從超市齣來,聽到一聲巨大的金屬撞擊的聲音,塵土飛揚,地都在顫。我嚇懵瞭兩三秒,然後被下一個爆炸聲驚醒,纔發現離我50米以內有一枚炸歪的啞彈。這是我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原來影視劇裏那種特彆脆的爆炸聲是假的,近距離的爆炸特彆沉悶,我的身體和周圍的一切都在顫,好像所有運氣都用光瞭。
趕緊迴宿捨!現在腦袋裏隻想著快快快,還有多遠!
咦?我好像看到宿捨前麵有傢餐廳在開業,它的煙囪在冒著煙。生活裏還是有一些部分是正常的。有幾個烏剋蘭學生也迴來瞭,可能來拿點東西吧……現在又聽到聲音……原來又有炮擊瞭。
好日子連半個小時都沒有。這幾天大傢的神經都綳得越來越緊。昨天晚上我手機沒電瞭要齣去充電。下樓到宿捨一層,有幾個管理員,問我去乾嘛。“我手機沒電瞭要去充電。”我說。
“不行。”一個管理員說。
“那我還想拿點東西。”
“拿什麼?”
“天氣冷瞭拿床毯子。”
“迴去吧。”
我轉頭上樓,後邊有個女生跟著我。我說女士,你為什麼跟著我?她說我跟你去房間。
“你為什麼要跟我去房間?”
“我怕你做錯事。”
電梯不運行瞭,我們一路走上七樓。宿捨條件也不太好,走廊的燈已經不會亮瞭,她一直拿著手機在後麵打光。到瞭房間門口,我伸手要去開燈,她一下子按住我的手,“不能開燈,我用手機給你照明,但是你不能開燈。”
我一下明白是怎麼迴事瞭。
今天換錢沒成迴宿捨時也是,我發現在宿捨一樓,學生們拿膠帶紙給窗戶全貼上一遍,防止炮擊或槍擊導緻玻璃飛濺傷人。其中有幾個學生我也認識,就笑著和他們打招呼,想開些小玩笑,但沒有人迴應,所有人都在悶頭乾活。
然後我們在屋子裏聽到外麵傳來轟擊的聲音,估計隻有幾百米遠。幾個男生拿著手機在那裏拍。我想這段距離傷不到我們,就跑齣去看。屋裏有人喊,“趕緊迴來!乾什麼呢!”我往迴走,快到門口的時候跑瞭起來。
幫忙開門的是一個烏剋蘭女生,文文靜靜,很漂亮,可她的眼睛是紅的、腫的,眼角眉毛全往下耷拉。恐懼、委屈、心酸,所有情緒都在那張臉上。她一邊開門,一邊極力地往遠處看看會不會有什麼危險。
人每天處在非常強烈的刺激當中,無時無刻不感到危險,而在危險的情緒和環境裏,任何一點意料之外的刺激都會激起更強烈的反應。
距離高一平僅有50米的啞彈 圖/受訪者提供
2月26日 第聶伯羅彼得羅夫斯剋 多雲
程季,25歲:“她爸爸有持槍證,把傢裏的手槍給瞭她。昨天我們聯係過,我問她槍還在嗎?她說已經扔掉瞭”
殘忍地說,在霸權之間的鬥爭中,烏剋蘭甚至不是棋子,隻是棋盤。戰場在烏剋蘭,給烏剋蘭人造成的傷亡、損失和恐慌是難以預估的。
昨天我齣去買吃的,順便取個錢。排隊的時候有三個警察一直在外圍待著。過瞭一會兒又來瞭兩個一米八幾、特彆壯的警察,他們腰上彆著槍。突然五個人就把我背後的那個人按倒瞭,說不要動不要動、我手上有槍。那個人就懵瞭,把手舉起來說,“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他們把他帶到一邊盤問瞭幾句,又把他放迴來瞭。
街上的手機店已經被搬空,連樣品機都沒瞭,估計是怕人搶劫。
其實第聶伯羅這邊還好,24號早晨8點多爆炸聲響完,之後再也沒響過。但在這裏,戰事導緻猜疑和分裂,人心惶惶。本來我還想找當地人聊一聊,在咖啡廳吃早餐的時候問服務員,她的錶情很不高興,說不想聊。後來進來一個背著吉他的年輕人,也不想聊。我在超市碰到兩個老奶奶,一個都不願意聊。
在社交網站上有的烏剋蘭年輕人整天在發“榮耀歸烏剋蘭”。戰火燃起之前就有人問過我,說你支持俄羅斯還是支持烏剋蘭,我說我持中立的立場。
我的女朋友是烏剋蘭人,她爸爸40齣頭,之前服過兵役,所以打之前已經被徵召入伍,她和其他傢人遷往烏西部。她的妹妹還未成年,都還不懂吧,隻是跟著一傢人走。她爸爸有持槍證,把傢裏的手槍給瞭她。
昨天我們聯係過,我問她槍還在嗎?她說已經扔掉瞭。路上好多檢查站,就把槍扔瞭。她爸爸一早接到電話去軍隊後再也聯係不上瞭,不知道被派到瞭哪裏,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女朋友平時不太關心政治,我認識的很多烏剋蘭年輕人也是。不過我前女友比較關心,還在社交網站上關注瞭澤連斯基。我曾聽她媽媽說起,他們不選前總統波羅申科,是因為認為波羅申科一是政客、二是寡頭。他們認為烏剋蘭的政權長期被政客和寡頭資本傢控製瞭,沒有治理好,波羅申科和他們不是一個階級的,“你站在人民的對立麵,我們就選一個非政客非寡頭的人上台。”不管政客之間誰輸誰贏,老百姓隻希望不要戰爭。
(梁霄、高一平、程季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