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2/27/2022, 8:16:25 A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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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明朝正統年間,北京有一個叫楊安的軍人。
楊安在忠勇前衛當著一個百夫長,雖然官不大,但是日子過的也挺美滿。
最重要的是楊安有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姓嶽,兩口子非常恩愛。
很可惜的是楊安無福消受美人恩,壯年之際因病去世瞭。
這下嶽氏成瞭寡婦。
俗話說得好啊:寡婦門前是非多。
楊安剛死就有人來想要騷擾嶽氏,這人是一個錦衣衛校尉。
其實楊安還活著的時候,這個壞蛋就很垂涎嶽氏的美色,曾經動過心思想要乾點什麼。
不過嶽氏可不是那麼隨便的女人,一頓臭罵讓這校尉灰溜溜的走瞭。
現在楊安死瞭,沒人給嶽氏撐腰瞭,還不趕緊下手?
可嶽氏是個烈女子,再一次義正詞嚴的拒絕瞭這混蛋。
校尉這個氣啊:哎,臥槽,我一個堂堂的錦衣衛連一個娘們兒都搞不定瞭麼?這特麼以後還混個屁?不行,我得給她點顔色瞧瞧。
於是校尉就去衙門指控楊安其實是被這嶽氏害死的,原因是嶽氏和自己的女婿邱永有一腿。當初楊安的病實際上並沒那麼嚴重,但是嶽氏夥同女婿邱永通過鄰居郝氏找來瞭江湖術士瀋榮,把符紙燒成灰騙楊安喝下去,害死瞭楊安。
衙門一聽:咋滴?有人謀害親夫?這可是死罪啊!
《大明律》:妻妾因奸情謀害親夫的,連同奸夫一起淩遲。
順天府在第一時間就把嶽氏,邱永,郝氏,瀋榮抓捕歸案:說說吧,你們幾個是怎麼密謀害死楊安的?
這從哪兒說的啊?
四個人當然是大呼冤枉。
可報案的是錦衣衛的校尉,錦衣衛那時候在北京城裏走路都是橫著的,你說官府會信誰的?
不說是吧,打到你說。
02
屈打成招也是招瞭啊,既然招瞭,那就按照法律程序來吧。
該殺的殺該流放的流放。
但順天府隻有審判的權力,沒有裁定處決犯人的權利,這案子還得往上移交,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再一次復審。
三個部門都覺得這個案子沒問題再報給皇上,由皇上來親自裁定勾決。
這其實是很人性化的。
案子移交上去之後,都察院刑部都覺得事實清楚證據充分量刑得當,就這樣辦吧:殺啊颳啊,整稀碎。
然而,到瞭大理寺這兒卻卡殼瞭。
這時候大理寺的最高領導是薛�u。
薛�u這個人的名頭可是不小,號稱是“開明初道學之基”,開創瞭河東學派,甚至有人把他的河東學派與王陽明的陽明學派並稱為“有明兩文脈”。
薛�u可並不是光做學問牛掰,當官也是剛強正直,曾經在湖廣官場以一己之力把當地整治的一派清明。
所以,嶽氏很有運氣,遇到瞭這樣一個正直靠譜的青天大老爺。
薛�u像
03
薛�u接到瞭移交過來的這個案子,本著負責任不濫殺無辜的原則,仔細的研究一下案捲,很快發現瞭問題:
嶽氏的證詞前後不一,和其他人的證詞也有很多細節對不上。
有著豐富經驗的薛�u一下子就明白瞭:這是屈打成招的冤假錯案嘛。
大理寺是乾嘛的?就是要對刑部的判決負責審查,有“情詞不明或失齣入者”可以駁迴重申。
刑部一看案捲被駁迴當然很不高興:咋的啦?就你老兄能是不是?你這不是打我們刑部的臉嗎?我們覺得這案子就是這樣,不用重審。
就這樣,刑部和大理寺開始瞭拉鋸戰,誰都不肯承認自己有問題。
這樣一來,都察院也不高興瞭:薛�u你怎麼迴事?我們兩個部門都批瞭,你們大理寺卡著不批到底啥意思?不就是說我們都察院和刑部都不如你薛�u唄?
都察院的禦史王文忍不住瞭,跑去跟薛�u拍桌子吹鬍子瞪眼:你少在這兒挑刺兒,我知道你這樣做其實就是為難我,給王公公難看。
王文這樣做這樣說當然是有他的理由。
當時正統年間誰最炙手可熱啊?大太監王振啊!
薛�u剛到大理寺任職的時候,王振想拉攏他,就給他送去瞭禮物,錶示祝賀。
可是薛�u居然謝絕瞭,王振很不高興,後來就連“三楊”之一的楊士奇都曾苦口婆心的勸薛�u:王振得罪不起,伸手不打送禮人,你好歹去登門給他道個謝,日後好相見。
薛�u眼皮子一番:我的官職是朝廷給的,我憑什麼去謝他一個死太監,他算什麼東西?
04
而王文偏偏跟王振走得很近(其實和王振走得近的人多瞭,就連楊士奇都有點忌憚他,也沒什麼好厚非的),在他看來你薛�u這樣子做不就是故意跟我過不去跟王公公過不去?
再者說瞭,報案人是錦衣衛的人,錦衣衛的指揮使馬順那也是王振的馬仔啊。
在王文看來,所有這一切就是在給王公公過不去。
薛�u可不管你王文心裏怎麼想,也不管會不會得罪誰,任憑王文怎麼發脾氣,就是不批。
老子連王振都不鳥,你個王文算個屁?
可是就這麼一隻剛下去也不是辦法啊,案子總得有個說法吧。
這時候薛�u手下一個叫張祝的小兄弟齣主意瞭:老大,這事兒這麼拖下去不是辦法,我有一個主意不知當講不當講?
薛�u也是被搞得筋疲力盡瞭:
你說說?
張祝說:當初在宣德年間也有過大理寺和刑部因為一件死刑案扯皮的,誰都不鬆口,最後直接上報給皇上,爭端一下子都解決瞭。
薛�u一聽:對啊,勞資搞不定可以讓老闆來拍闆啊!
當時的老闆是硃祁鎮,你彆看硃祁鎮信任大太監王振,搞齣瞭悲慘壯烈的“土木堡之變”,但是硃祁鎮不傻。
明英宗硃祁鎮畫像
我要你們這些三法司是乾什麼吃的?連這樣一樁案子都搞不清楚,還要麻煩我老人傢來睿斷?就是想讓我來背鍋的吧?
呸,門兒都沒有啊!
“著都察院老成禦史一員,體訪得實來說。”
05
沒辦法,都察院隻好又派瞭一個叫潘洪的禦史下去重新查。
依照王文的意思,你老潘就下去裝模作樣的溜達一圈,迴來還按照咱們原來的計劃進行就好瞭。
可是這潘洪很顯然跟王文不是一路的人,並沒有下去溜達,而是很認真的進行瞭調查。
經過走訪左鄰右捨,又把當時給楊安看病的大夫也找來瞭仔細詢問。
得齣的結論是:楊安當時確實病瞭,得的是瀉痢,久病不愈,嶽氏纔通過鄰居郝氏找來瞭術士瀋榮在傢裏作法驅邪(封建迷信害死人啊)。結果半年之後楊安病治不愈死瞭。
至於嶽氏那是齣瞭名的好女人,說什麼跟女婿私通,完全都是鬍說八道。
老闆硃祁鎮一看:既然是冤枉的,那都放瞭吧。
可是老闆硃祁鎮的心裏可老不得勁兒瞭:就特麼這麼一件小事兒,事實清楚證據確鑿,你們三個部門的人居然都弄不好,害得勞資連著發瞭兩道聖旨,要是都像你們這麼辦事兒,我不成天得給你們擦屁股,哪還有時間乾彆的?
當初這事兒是不是刑部復審的?誰經手的,罰三個月工資吧。
刑部的人很委屈:這不光是我們一傢復審的啊,還有都察院呢,咋不罰他們呢?
都察院一聽:啥?給俺們也捎上瞭?那勞資可不吃這虧哦。當初是誰報的案?錦衣衛的校尉,那錦衣衛約束不嚴,霞基巴報假警,他們也得罰。
好嘛,幾個相關部門狗咬狗,咬齣來一長串名單來。
硃祁鎮一看:我特麼不過是敲打一下你們讓你們以後乾活操點心,現在你們居然整齣這麼多人來,這打擊麵也太大瞭,乾脆,都不罰瞭,迴去好好乾活。
按說,到這裏事情結束瞭,皆大歡喜,濛冤的迴傢過日子,做錯事的也繼續拿工資上班,美!
可是誰也沒想到這件事纔剛剛開始。
06
錦衣衛指揮使馬順本來對這件事兒一無所知(他知不知道,沒人知道),但是現在卻被牽連進來,差點被老闆通報批評罰工資。
這特麼什麼事兒啊?
要是彆人搞齣來的事情,也許馬順還揉揉肚子過去瞭,但偏偏是薛�u...
在這件事之前,錦衣衛就曾經整齣過這樣的一件事:
有個錦衣衛指揮死瞭,留下瞭一妻一妾。
王振的乾兒子王山看上瞭那個小妾,想把人傢娶迴傢。
可是按照規矩小妾改嫁這件事得正妻同意纔行,大老婆說我傢老公屍骨未寒哪兒就小妾改嫁?不行!
於是這個小妾在王山的教唆下誣告大老婆用巫術害死瞭自己的老公。
一樣的橋段,熟悉的劇情,我很懷疑那個校尉就是剽竊瞭王山的創意。
直接就把大老婆送進瞭都察院審瞭個死罪,可是到瞭大理寺卻被薛�u給駁迴瞭,順得著把都察院一幫子人彈劾瞭:瀆職。
如今,你薛�u又針對我錦衣衛的人搞事情?你是要玩兒死我嗎?
馬順越想越氣,可是急切之間也沒什麼好辦法對付薛�u,就把那個校尉找過來一頓小皮鞭:叫你給勞資惹事兒。
校尉當然知道自己是誣告,可是這混蛋校尉也知道如果馬順知道自己是誣告,自己可能更死的難看。
於是,校尉隻能狠著心咬著牙一條路走到黑:楊安本來就是那娘們兒害死的,是後來那個潘洪調查不清楚,跟皇上亂說的。
馬順聽到校尉這樣說,心頓時就有底瞭:好傢夥,我以為你薛�u是什麼兩袖清風為民請命的好人呐,感情也是個混蛋啊,看我不整死你!
《齣警圖》裏的錦衣衛形象
07
要想整薛�u,那要先從潘洪著手,誰讓你不跟我們一個鼻子齣氣的,顯你能是吧?
一番運作之下,潘洪被以欺君罔上的罪名發配大同。
然而要想扳倒薛�u,必須得讓嶽氏她們承認楊安就是她們閤夥害死的。
於是,嶽氏四個人剛迴傢沒幾天又被抓瞭來,生生的把她們打得第二次認罪。
有瞭實錘,王振立馬興奮起來:大理寺這是置國傢法度於不顧,審案全憑個人好惡,這不是枉法嗎?
薛�u、張�怯胗疑僨涔宋┚礎⒑刈嫠謾⑺賂狽丫礎⒅芄鄣日�個大理寺的高級官員幾乎全軍覆沒。
他們被關在都察院台獄之中,由都禦史王文負責審問。
你想想王文能輕饒瞭他們?還不得藉這個機會一雪前恥?
沒啥說的,打吧。
大刑之下,哪有鐵漢?
最後被王文審齣一個特彆荒謬的結果:術士瀋榮,是蘇州府常熟縣人,而顧惟敬、周觀、張�欽餳父齬僭幣捕際撬罩萑耍�為瞭包庇同鄉,不惜作弊雲雲。
硃祁鎮一聽這個結果氣的鼻子都歪瞭:你們是真把勞資當傻子玩兒呢?
吩咐錦衣衛把他們分彆關押,單獨審訊。
錦衣衛的監獄叫昭獄,那對待犯人可比都察院更有辦法:都給我說,到底還有誰參與瞭這件事?
其中周觀被打的實在受不住瞭,交代瞭同事仰瞻,說他也是蘇州人。
這是扯淡。仰瞻當時就不在京城,正在淮上視察當地的災情,突然就被提溜迴到京城。可一頓苦打之後,也莫名其妙的招認。
判決很快下來瞭:嶽氏邱永有奸情,淩遲;郝氏瀋榮絞刑;仰瞻發配大同跟潘洪做伴兒,顧惟敬等官員連降三級。
至於薛�u,也問瞭死罪,不過是鞦後問斬。
薛�u心裏很清楚,事情到瞭這個地步,哭呀喊得都沒用,所以倒是氣定神閑的在監獄裏優哉遊哉的讀書。
薛�u不願摺騰認命瞭,可是朝野上下都被震動瞭。
08
薛�u畢竟是一代宗師,學生朋友遍天下,怎麼可能眼睜睜的看著他去死?
就連王振傢的老僕人一天正做飯呢忽然都哭起來瞭,王振很奇怪:不缺你吃不卻你喝的,你哭啥?
老僕人流著眼淚說:
聞今日薛夫子將刑也。
王振有點吃驚:臥槽,這老薛影響力這麼大呢?真把他弄死瞭恐怕要惹齣事兒吧?
加上朝中官員紛紛上述為薛�u喊冤,最終薛�u被削職為民迴瞭老傢當農民。
薛�u的結局還是很好的,沒過幾年,土木堡事變,硃祁鎮的弟弟硃祁鈺當瞭老闆,馬順在朝堂上被大臣們打死,王振的乾兒子王山也完蛋瞭。
薛�u鏇即被啓用。
09
諷刺的是,薛�u卻不如仇人王文混得好。
王文緊抱景泰大腿,堅決反對接迴英宗,以吏部尚書、文淵閣大學士入閣,創瞭二品大臣入閣的記錄。
更諷刺的是,天順元年,奪門成功的硃祁鎮著手清洗舊臣,殺瞭於謙、王文...
於謙之冤,天下為之不平,而王文呢?
“文之死,人皆知其誣。以素刻忮,且迎駕、復儲之議不愜輿論,故冤死而民不思。”
冤死而民不思。
可實在是太諷刺瞭!
而誅殺王文的聖旨,恰恰是薛�u親自送過去的...
此後,薛�u感到心灰意冷,緻仕還鄉。
天順八年六月十五日,薛�u去世,終年七十六歲。
薛�u死後,朝廷都派人來諭祭,並指令有關部門給他辦理喪事,第二年春天,又追贈他為資善大夫,禮部尚書,謚號“文清”。
算得上是風光至極瞭。
老王:
每次讀史,都無比敬佩這群硬骨頭文人...
一身正氣,不論世道有多黑暗。
隻是太少!
而天下的苦人太多!
多到也許我們已經見慣不驚,多到甚至讓我們忘瞭我們自己其實也是苦人。
誰會記得當年那4個本可以活命卻因為政治鬥爭冤死的亡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