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0/2022, 8:18:53 AM
今年央視春晚上,靈感分彆源自《韆裏江山圖》與《富春山居圖》這兩幅舉世聞名中國古代山水畫的節目《隻此青綠》與《憶江南》,雙雙火齣圈。
《韆裏江山圖》與《富春山居圖》,采用的均為中國畫形製中最具民族文化特色的手捲。而手捲形製恰為山水畫提供瞭絕佳的載體――山水是宇宙之大物,人在山林丘壑間遊曆見不到山水之全貌,山水畫要將韆裏之景容納咫尺絹素,唯手捲的形製纔得以在有限之內展示無限的浩瀚。從山水畫手捲中,我們讀到無盡的風光,更讀到深厚的文化。
――編者
南宋趙伯�X《萬鬆金闕圖》局部
手捲是中國畫形製中最具民族文化特色的,有著獨特的錶現手段、形式內容、尺寸標準,就連展示與欣賞的方式也有彆於立軸、冊頁、條屏等繪畫形式。在沒有動態畫麵的年代,手捲的作者為滿足觀者對動態圖像的心理需求,打破固定焦點的觀看模式,想方設法在二維平麵中以連續的方式,橫嚮延展畫麵的時間與空間,從日齣至日落,從春暖到鼕寒,從上天入地到遊江南江北,更有甚者將觀眾推齣現實場景拉入作者的心靈世界。
隨著手捲自右嚮左橫嚮緩緩打開,一幕幕風景會讓你時有驚喜時有期盼。古時手捲的欣賞不是在寬敞明亮的展櫃中平躺著,一覽無餘地接受著觀眾的檢閱,而是如書捲一般逐段打開,逐段閱讀。動態的閱讀是古時真正欣賞手捲的方式。手捲中除瞭畫芯,還有引首以及捲尾題跋都是補充圖像的重要文字信息載體。
在此僅以山水畫手捲為例,從幾個小視角選讀數捲,讓人們得以窺見捲中的敘事抒情、記憶想象,感知藝術傢不同的生命體驗,深味中國古代手捲的文化魅力。
東晉顧愷之《洛神賦圖》宋摹本
手捲中的圖文敘事
最早在手捲上齣現的山水圖像也許就是東晉顧愷之所畫的《洛神賦圖》,此捲寬27.1厘米,長572.8厘米,絹本設色。手捲的基本規格寬約30厘米,長100厘米左右,當然也有迷你型與高頭大捲的不同尺寸,都是根據不同創作題材、意圖而定的。《洛神賦圖》以曹植名篇《洛神賦》為創作題材。畫捲中的山水圖像雖“人大於山,水不容泛”,但已具備瞭晉唐早期的山水畫雛形。隨著畫捲自右嚮左展開,依次展現瞭曹植與洛神邂逅、凝眸、惜彆與歸去的四幕場景,人物與景觀交融齣現,時間與空間隨之延展,靜止的畫麵有瞭動態的變化與情節的推移。畫中起伏的山巒,靈芝狀的樹木,以及高古遊絲綫條所畫齣的祥雲與洛水,雖不是捲中主角,但伴隨著人物場景的推移轉換而此起彼伏,畫中那股悠遠而飄渺的仙氣,還有那淒美夢幻般的意境全由此帶齣。
顧愷之的《洛神賦圖》不僅將手捲的形式特點與故事情節發展充分融閤、並在對不同自然景觀如:坡岸、平原、洛水、祥雲的描繪中交代齣空間的轉換,讓人物的齣場自然連貫且具風采。
自《洛神賦圖》手捲誕生後,似乎有很多的畫傢熱衷於以此形式來講述故事,演繹經典文本與名著。北宋年間有一位畫史少有記載的畫傢喬仲常,留下瞭一幅以蘇軾《後赤壁賦》為題材的人物山水畫捲――《後赤壁賦圖》。在這幅長566.2厘米,寬30.48厘米的手捲中,作者以墨筆白描的技法精心描繪瞭賦中赤壁的自然場景,將蘇軾夜遊赤壁的過程展現畫捲。
畫捲按原文內容依次分為7個場景。捲中又將賦文抄錄畫旁,圖文並茂。起首齣現瞭主人公蘇軾、兩位賓朋與僕人,人物身後畫傢以淡墨繪齣四人的影子,如實地錶現瞭“人影在地,仰見明月”的文意,也藉這影子點明瞭時間。此圖中“影”可算開古代中國畫“影”之先河。沿小橋進入第二場景的“臨皋亭”,見蘇軾一手提魚、一手拿酒。再嚮左看:主客來到赤壁崖台上,麵對江流飲酒食魚。第四、五個場景繪蘇軾攝衣登山,此段密林山石得以呈現喬仲常非同一般的山水畫技能:在“距虎豹、登虯龍”處,極具韌勁的綫條勾勒齣岩石、叢林,山崖之下的水紋綫描圓轉靈動。六、七場景分彆為泛舟江上,孤鶴長鳴,以及最末蘇軾迴到“臨皋亭”,夢中與道人對話,醒後遙望遠山疊嶂。
畫捲以主人公的活動為綫索,隨著時間的推移,場景的更換,手捲如同電影膠片一般,連貫地呈現齣似有動態的畫麵,將文章中的敘事轉換為連續的視覺圖像。此時手捲中的山水畫有瞭情節的敘述,視覺的延展。喬仲常繼承瞭李公麟素筆白描的文人畫語言,在手捲上創作齣畫史中第一幅“東坡赤壁”,也繪齣瞭畫史中第一個“影子”,並讓此圖真正成為瞭手捲上流動的一次月光下的赤壁之旅。
除瞭文本敘事,特定事件的敘事也是手捲畫的重要內容,最著名的如北宋張擇端《清明上河圖》,清王��等所繪《康熙南巡圖》以及曆代各類的雅集圖捲。這些畫捲好比今日影視紀錄片,為我們還原瞭那個年代真實的生活場景。
北宋喬仲常《後赤壁賦圖》局部
追求極緻的華麗
山水手捲中的敘事性往往與文本、特定場景聯係在一起。五代始,山水畫已漸漸從作為人物故事、建築的背景中走齣,自荊浩《匡廬圖》起,不少五代兩宋的山水畫手捲逐漸以自然山水為主題,錶達人與自然愈益親密的聯係。北宋是山水畫的成熟期,無論是技法之豐富,取景構圖的完備,已能將無盡的山水風光融入咫尺絹素之內。畫傢以筆墨色彩來格物、闡發理性的秩序與自然的多變。此時的山水不僅是自然狀態、人格的化身,甚至成為瞭理想的傢國象徵。
公元1100年19歲趙佶登基,年輕的宋徽宗開啓瞭屬於他的藝術新紀元。在徽宗傾力關心的翰林圖畫院中聚集瞭一大批優秀的畫傢,如李唐、硃銳、張擇端,其中李唐的《江山小景》,張擇端的《清明上河圖》都以手捲的形式描繪瞭從自然到都市的繁華,這樣的極緻華麗是宋代院體山水畫捲的主鏇律。最能體現華麗之美的山水捲莫過於齣自當時還未入畫院,但已被徽宗視為“其性可教”並“親授其法”的18歲少年王希孟所繪的《韆裏江山圖》。此捲縱51.5厘米,橫1191.5厘米,可謂真正的長捲,所繪韆山萬壑,峰巒起伏連綿,江河煙波浩渺壯麗,山林間有人物、飛泉、房捨、樓台、林木、花竹、漁舟、遊船,遠處島嶼相疊,汀渚綿延,水天相接,好一個理想中華麗光明的太平世界。山水是宇宙之大物,人在山林丘壑間遊曆是見不到山水之全貌的。山水畫要將韆裏之景容納咫尺絹素,唯手捲的形製纔得以在有限之內展示無限的浩瀚。
《韆裏江山圖》的華麗先是錶現在空間上,原先在縱嚮立軸中善於錶現的“三遠法”此時移至橫嚮的手捲中且連續疊加齣現:畫者似以航拍般的高視點逐段繪齣圖景高遠、深遠、平遠的空間感並整閤連貫,所以你會發現每一段空間都是豐富且獨立完整的畫麵。全捲展開,群山浮於碧波之中,又似漂浮在宇宙間。其次就是青綠設色,昂貴的寶石藍、孔雀石研磨而成的石青石綠色,披掛在具質感與造型的山體上,經曆韆年仍顯齣奪目的光澤。色階的豐富、渲染的細膩,讓青綠超越瞭晉唐裝飾的平麵效果,而進入瞭三維立體的視覺想象。
在此畫誕生前三年,徽宗皇帝畫完瞭那件傳世的《雪江歸棹圖》雪景山水手捲,此捲為水墨絹本,雖不足2米,但構圖仍具宏闊的視角,極具魅力。徽宗將設色的精妙轉化為墨色渲染,烘托齣瑞雪豐年的光明和華麗。也許此後他正構思著另一幅更為絢爛的帝國山水長捲,王希孟的齣現讓徽宗有瞭實現這一想法的衝動與可能。於是《韆裏江山圖》在徽宗的指點下,藉這位天纔少年之手繪齣瞭心中期盼的極緻華麗與光明。
北宋王希孟《韆裏江山圖》局部
在閱讀與迴憶中創變
手捲上青綠的華麗,自元代開始漸漸褪色,這種褪色是洗去鉛華後沉澱的顔色――不見浮世的華麗卻留有曆練後的層次,這是一種迴憶的顔色,也是藝術傢內心的自覺與獨白。
錢選的《浮玉山居圖》可謂是元代山水畫手捲的經典之作。手捲縱29.6厘米,橫98.7厘米,短小的尺幅中沒有宏偉的氣勢、華麗的青綠,甚至已淡化瞭“三遠”的取景與寫真的方式。畫麵中三組山體的堆積,平麵化地置於畫捲中,以示作者隱居的浮玉山位於碧浪湖中。樹石均以極細的筆觸,符號化的形式構建齣樸素含蓄的審美氣質。這樣的錶達,既與客觀現實有極大的差異又完全迴避瞭宋代山水視覺驚艷的寫真手法。錢選的這幅山水小捲似乎不需要打動你,它以一種迴憶的方式,緩緩訴說著自己隱逸的生存狀態。畫傢的筆墨極為理性而謹慎,小心追述悠悠的古風。淡彩的設色與水墨調和是華彩盡褪後本色的凝練。這樣的畫捲需要你暫時放下心中的訴求,貼近它,甚至走進它,去閱讀畫傢的心靈獨白。
與錢選亦師亦友的元代畫壇翹楚趙孟�曾請益於錢選,問“何為士夫畫”,在相互聊天中悟得瞭文人山水畫“與物傳神盡其妙也”的真諦。1295年自大都迴至吳興的趙孟�為好友周密創作瞭山水橫捲《鵲華鞦色圖》,撩起瞭老友對祖居山東濟南風光的絲絲鄉愁。
手捲右側為華不注山,左側為鵲山,俱是濟南著名的景點,畫作以實景為題但並未寫真,在創作手法上完全是運用瞭記憶和閱讀的經驗。據款識所知,畫傢南歸傢鄉,憑藉記憶將兩山構思在同一畫捲,並置於一片秀麗的河澤之上。近觀兩山與林木,披麻皴、荷葉皴以及勾樹畫水的綫條,均取唐代王維、五代董巨之法。史料記載,趙孟�曾從大都南歸帶迴瞭大量的名畫,其中便有董源之山水。在他的繪畫理論中極重“古意”,即對前代優秀傳統的繼承和緻敬。趙孟�此捲的筆墨與設色,均是對唐、五代畫風以及宋畫青綠設色的藉鑒修正,以閱讀古畫的經驗與審美來構建自己的作品。明代書畫傢董其昌窺得其意,在題跋中寫道:“吳興此圖,兼右丞、北苑二傢。畫法有唐人之緻,去其縴,有北宋之雄,去其獷……”可謂一語道破。趙孟�另兩件:《水村圖》捲與《雙鬆平遠圖》捲均以記憶與閱讀的方式化繁為簡、創變古意,開拓瞭文人山水畫捲的新境。文人的山水畫捲拒絕瞭對宏大繁復的場景敘述,多在個性化的私密場域間抒情,所以尺幅上也少見長捲巨製而多為一掌在握的短幅小捲。
元趙孟�《鵲華鞦色圖》局部
生命肌理的留痕
山水畫是一種時間、空間在畫捲中的留痕,時空周而復始亦變化無盡,如果手捲可以足夠長,也許可以永遠無盡地畫下去。在畫史上有一幅手捲,前後畫瞭三四年仍未完成,若不是受畫者“無用師”催促,也不知作者何時纔能收筆,這件需“興緻所至”“逐鏇填��”,將近七載方算完成的山水捲,即是元代畫傢黃公望的《富春山居圖》。畫傢以富春山腳的一處遠景作為畫捲起點,展開畫捲隨即引領觀者至山中、山前、山後,並以遊觀的視綫尋覓樵夫的蹤跡,江麵的漁舟。
山水畫筆墨由宋代寫真發展至元代寫意,黃公望以即興書寫的筆意點樹勾石,一切景物不見刻畫,皆由筆墨隨心而生,於是建立瞭一套由淡及濃、隨時隨畫、隨畫隨改、不斷生發的作畫方式。畫捲筆墨的留痕如同作者的心電圖,在心律的波動中得見生命的自由生長。於是畫捲上不隻是富春山的物質形態,時空的變化,更是呈現齣作者與作品雙重的生命肌理。黃公望在《寫山水訣》中提及畫山要“摺搭轉換,山脈皆順,此活法也”。“活法”二字應是畫齣具有生命體驗感之山水畫的重要法門,也許還是黃公望這位全真教徒一生修為的體悟。長捲中“渾厚華滋”的筆墨正是一種能夠永遠畫下去的生命肌理。行文至此我突然尋思:王希孟耗時半年,透支極大的精力與體力,以生命的代價完成的《韆裏江山圖》這一宏偉的命題創作。如果時空翻轉,他的老師不是趙佶而是黃公望,聰慧的王希孟一定會悟到世間還有另一種可映照生命的畫技,天纔也許不會早逝,也許《韆裏江山圖》會呈現齣另一番樣貌。
明清之際有兩位以極具個性的筆墨在山水手捲中傳達強烈生命體驗的畫傢:龔賢和石濤。現藏故宮博物院的龔賢60多歲所繪的積墨山水捲《溪山無盡圖》中,全捲丘壑皆為近景,密集而封閉,除幾處茅捨點綴外空無一人,全然一片極幽極靜、孤寂絕俗的意境。這正是與他“性孤僻,與人落落難閤”的個性與生命體驗相關。這樣的無人之境前代畫捲中幾乎不見,唯有倪雲林的空亭平遠與之遙相呼應。可惜倪瓚的山水畫手捲我們從未得見,無人之境的創造也隻此龔賢一人瞭。
清初創新型藝術傢石濤有一件《搜盡奇峰打草稿》的山水捲,手捲不算長卻是作者知名度最高的作品之一,其理由不僅全捲淋灕地傳達瞭畫傢的藝術生命,更在於捲中的畫題與跋文顯露齣作者鮮明的繪畫理念。作為中國畫手捲重要的組成部分――題跋,也是手捲欣賞的重要內容。此捲首右上方作者以隸書題寫“搜盡奇峰打草稿”七字,旗幟鮮明地亮齣瞭不同於當時四王摹古為主流的創作理念。捲尾楷書跋文以郭熙“可望可遊可居”的言論引發瞭畫傢創作需感受“江南江北、鬍橋斷岸、林巒翠滴、飛岩墜日”的自然造化,既呼應瞭畫題也強調瞭遊曆體驗的重要。繼而覺察沉迷“此某傢筆墨、此某傢法派”以緻齣現“猶盲人之示盲人,醜婦之評醜婦”的弊病,畫傢敏銳的藝術直覺和批判性由此可見一斑。畫捲中群山危崖、林木奇石皆非某時某地的風景而是遊曆歸來後一掃畫譜習氣的活潑心象。石濤筆墨與龔賢決然兩極,後者守寂前者張揚,但皆在藝術中打磨齣生命的豐富肌理,這也是以各自不同的生命軌跡和體驗在畫捲中創造齣的奇峰奇境。
元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局部
作者:邵仄炯(上海師範大學美術學院副教授)
編輯:範昕
策劃:範昕
責任編輯:邢曉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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