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5/2022, 10:14:54 PM
宮部美雪的科幻小說《海神的後裔》緻敬瞭科幻小說鼻祖、同為女性作傢的瑪麗・雪萊所著的《弗蘭肯斯坦》。圖為根據宮部美雪同名推理小說改編的日劇《無名毒》(2013)劇照。(資料圖/圖)
宮部美雪,一位有著眾多頭銜和標簽的日本作傢――“日本推理文學女王”“日本最受歡迎女作傢”“日本文學史上的奇跡”“平成國民作傢”“鬆本清張的女兒”等等。如此光環加身,自然會讓人對她的新作倍加期待。宮部美雪2022年齣版的短篇集《海神的後裔》卻多少讓人齣乎意料。這部短篇集中的七篇小說,既不是傳統意義上的推理小說,也不是宮部美雪經常涉獵的時代小說或者怪談小說,而是很正統、很“本格”的科幻小說。在這些故事當中,既看不到推理小說中常見的案件、偵探、推理、破案等元素,也沒有怪談小說中常見的各種靈異現象和神鬼妖怪。取而代之的,是科幻小說中的那些經典題材和主題,諸如:機器人(《告彆的儀式》)、外星人(《嚮星星許願》《戰士》)、人造人(《警長的明天》)等。而這部小說集的同名短篇《海神的後裔》,更是直接緻敬瞭科幻小說鼻祖、同為女性作傢的瑪麗・雪萊所著的《弗蘭肯斯坦》。
雖然有些推理小說中會帶有科幻元素,帶有“案件”“調查”等推理元素的科幻小說更是從阿西莫夫那個時代開始就屢見不鮮,但是像《海神的後裔》這樣,由推理作傢創作的,完全不含推理元素的“本格”科幻小說,卻並不多見。
國內科幻圈的情況更是如此。檢索國內每年齣版的各種類型文學年選就會發現,在推理、懸疑類的選集當中,尚且會齣現極少數跨界的武俠小說或者科幻小說,但是在科幻選集當中,則全都是科幻作者寫的科幻小說。
近幾年來,受到《三體》《流浪地球》等科幻小說和電影的影響,科幻在國內達到瞭前所未有的熱度。從此,由國內科幻圈之外的作者創作的“跨界”科幻小說逐漸多瞭起來。但是這樣的作品,在國內科幻圈中卻幾乎沒有熱度和討論,完全處於“牆外開花牆外香”的狀態。
那麼,這種跨界意味著什麼?
“排外”的科幻小說
那些“跨界”的科幻小說,看上去的確和我們所熟悉的那種“正統”科幻小說在很多地方都有微妙的差異。這些差異乍一看似乎很不起眼,細品卻又讓人無法忽視,就像達爾文在加拉帕戈斯群島上見到的雀鳥,明明都是一個物種,大體形態都差不多,但身體大小不同,鳥喙的大小、形狀差彆更大,甚至有的種群之間已經齣現瞭生殖隔離。
這種“隔閡”並不是一開始就有的。與所有我們現在所熟知的類型文學一樣,科幻小說一開始也是從通俗文學的母體中派生齣來的。追本溯源就會發現,現代意義上的科幻小說和推理小說幾乎同齣一脈。普遍認為的第一部科幻小說《弗蘭肯斯坦》和第一部推理小說《莫爾格街凶殺案》均齣版於19世紀上半葉,而且都帶有當時通俗小說所慣有的哥特、恐怖、驚悚元素。不僅如此,那個時期的科幻,比如“科幻小說之父”凡爾納的很多小說,與他同時代的通俗小說相比,並沒有太大的差彆。其中的“科幻元素”或者說“科幻設定”,隻是對當時已有的科學現象的簡單想象而已。按照現在對科幻的評價標準,那個時期的科幻小說,隻是帶有科學元素的通俗小說罷瞭。
就像所有的孩子都會長大,發展齣自己的性格一樣。科幻、推理、恐怖等類型文學,也走上瞭各自的發展之路,並且形成瞭獨特的文體標準和評價體係。在所有的類型文學當中,科幻可以說是最為特殊,也是標準最為明確的一類,甚至到瞭有些“排外”的程度。
究其原因,科幻小說作為類型文學,有著極為特殊的屬性。推理小說中可以沒有偵探調查推理的過程,甚至可以沒有傳統意義上的案件。武俠小說中主角可以完全不會武功,甚至整部小說中可以完全沒有用武功打鬥的內容。但是,科幻小說中必須要有科幻內容。而在介紹或者討論科幻小說的時候,首先會提到的,不是這部科幻小說講瞭什麼故事,而是這部科幻的設定是什麼。用近乎廢話的說法就是:科幻小說首先必須是科幻小說。
這給科幻小說劃齣瞭一個天然的邊界,也圈定瞭科幻的範圍,那就是,基於已有科學的閤理想象。這種創作上共同的基礎來源,使得科幻小說中存在大量相同題材的作品。
另一方麵,與本格推理非常強調謎題的創新性一樣,科幻小說也非常強調設定,或者說如何在小說中使用設定的創新性。也就是說,新的科幻作品需要有屬於自己的開創性。
這兩種相互矛盾的需求,使得科幻小說的發展方嚮更多是內嚮的,縱深的。於是,在一百多年科幻小說的發展過程中,圈內作傢們對各種經典題材,包括其內容、思想內涵以及講述方式的各種可能性都進行瞭不斷的深入探索。
比如科幻經典題材之一的外星人,最早期是外星人駕駛飛船來侵略地球,或者人類在地球之外遇到瞭外星人這類簡單直白的故事。後來發展齣瞭諸如《索拉裏斯星》這樣深入探討存在與智慧的本質、人類認知的局限性等經典哲學命題的深刻作品,以及《三體》這樣在空間上縱橫數光年,直至整個宇宙,在時間上前後數百年,直至宇宙終結的,關於整個人類命運的恢弘巨作。
正是這種不斷深入的探索,使得科幻小說逐漸成為瞭一個自己獨有的特質和魅力文類。現在人們對於科幻小說的慣有印象,諸如“幻想”“未來”“科技”“變化”“好奇心”“求知欲”等等,絕大多數都源於此。
在宮部美雪寫科幻的110年前,推理作傢阿瑟・柯南・道爾爵士創作瞭科幻小說《失落的世界》。這種跨界非常少見。圖為根據宮部美雪同名推理小說改編的日劇《小暮照相館》(2013)劇照。(資料圖/圖)
小圈子的隱憂
加拉帕戈斯群島上的雀鳥,在長期隔離的小環境中産生瞭各不相同的特徵,最終變成瞭完全不同的亞種。科幻小說也在一百多年裏,逐漸形成瞭自己的特性,以至於形成瞭一個完全獨立的文類。
如果迴顧科幻發展史,就會發現,恰好有一部同樣由著名推理作傢創作的“本格”科幻小說,可以與宮部美雪的《海神的後裔》對讀,形象地感知這種變化過程。那就是《福爾摩斯探案集》的作者阿瑟・柯南・道爾爵士於1912年創作的《失落的世界》。在這部科幻小說中,一支探險隊在南美一片與世隔絕的高原發現史前恐龍――看上去和同時代的凡爾納、H・G・威爾斯等人的科幻作品,並沒有什麼明顯的差異。
在作者層麵,科幻這種形成自己文類特點的發展趨勢,在很大程度上是有利於科幻發展的。而在讀者層麵,科幻同樣孵化齣一個亞文化的小圈子,在這一端,情況則更為復雜。
與所有的亞文化一樣,限製科幻發展成真正的大眾文化的根本因素,恰恰是科幻之所以成為科幻的特質。這些特質賦予瞭科幻獨特的魅力,同時也導緻,不僅創作科幻小說是有門檻的,閱讀和欣賞科幻小說也是有門檻的。
科幻是基於“想象”和“科學”的文學形式。科幻成其為科幻,就在於作者創造的那一個個迥異於我們現實生活的想象世界。而閱讀科幻,是一項反編譯的過程,它要求讀者用自己的想象力,通過小說中的文字,去還原作者想象中的那個世界。
絕大多數科幻小說的寫法,對於從未接觸過科幻小說的讀者來說並不友好。魔術師不會在錶演開始之前,照本宣科地把魔術原理朗誦一遍;成熟的科幻作者也不會在小說開頭,用說明性的文字把小說裏的設定列舉一遍。這些設定,都是通過小說中的種種細節,像拼圖碎片一樣,一點一點呈現齣來的。因此,閱讀科幻小說,就比一般的通俗小說多瞭一個任務,除瞭要在閱讀過程中還原情節和人物,還要留意小說中的種種反常與未知的細節,去還原齣作者所構思的那個世界的樣貌。
劉慈欣在《三體》中,花瞭好幾章的篇幅去描寫汪淼參與“三體遊戲”的情節。這些內容初看起來不僅遊離於汪淼的生活之外,而且汪淼每次參與的遊戲內容都完全不同。對於不瞭解科幻的讀者,初次讀到這裏很可能會一頭霧水。但是,對科幻有所瞭解的讀者,則會明白,這些看似毫不相關的內容,必然有著作者的用意。也隻有耐著性子讀完瞭《三體》第一部,纔能湊齊所有的拼圖,明白這一切不閤理的地方,其實都是由三體星人、地球三體組織這些小說中的核心設定延伸齣來的。這種恍然大悟的驚奇感,正是科幻的魅力。
顯然,這種需要付齣、延遲滿足的樂趣,本身就會勸退很多讀者。正因為此,科幻愛好者群體,成瞭需要跨過一道門檻纔能進入的圈子。
在國內,這個圈子還要更小一些。這是由國內科幻創作和引進的現狀決定的。新中國成立後,科幻有過好幾次的發展波摺。現今國內科幻,可以認為起步於1980年代。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不管是引進的外國科幻經典,還是國內原創科幻,幾乎都隻有一種風格和模式,那就是“黃金時代”的科幻。
這一風格的科幻,塑造瞭很多科幻迷對科幻的認知與審美。而國內關於科幻的很多爭論,諸如“軟科幻”與“硬科幻”之爭,科幻到底應該以科學設定為主還是以故事為等等,基本上都與這種認知和審美有關。
這種讀者層麵的小圈子化,是不利於國內科幻發展的。畢竟,作為市場化類型文學的科幻小說,得有足夠多的受眾群體纔能健康發展起來。對於發展中的國內原創科幻來說,齣現更多風格和類型的科幻作品是必然的。如果僅僅因為“新麵孔”看起來不像我們熟悉的那種科幻小說,就對它們加以排斥,那對任何人都是損失。
畢竟,看小說的本質是一項休閑娛樂。而最初吸引我們拿起一本科幻小說的,是因為那本書足夠有趣,而不是因為它是我們認知裏的那種科幻小說。
從這個角度來說,宮部美雪的這部《海神的後裔》是一本值得一讀的科幻小說。畢竟,在小說的層麵,它很成熟,也很有趣。而且與那種由科幻作傢寫成的科幻小說,又有一些微妙的差異。
南方周末特約撰稿 海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