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5/2022, 10:54:55 PM
傳為金村文物的納爾遜-阿金斯美術館藏龍紋玉璧。圖/受訪者提供
金村考古重啓:東周王陵開口說話
本刊記者/倪偉
發於2022.4.4總第1038期《中國新聞周刊》
今年春節過後,霧氣彌漫的一天,河南洛陽孟津區平樂鎮金村的麥地上,五六十名考古勘探隊員排成一排,嚮地底插入洛陽鏟――中國迄今最係統的一次東周王陵考古勘探正式啓動。
金村,是一個令人遺憾和痛心的名字。中國現代考古學初創而盜墓猖獗的20世紀二三十年代,在考古學傢和文保人員抵達之前,金村已經被盜墓者和古董商率先發現,大肆洗劫。
盜自金村的珍貴文物,經過文物買辦之手,源源不斷流嚮海外,總數或達數韆件。已知收藏有金村文物的博物館,除瞭在加拿大和日本,還有大英博物館、柏林博物館、瑞典國立博物館,以及美國的哈佛大學藝術博物館、洛杉磯郡藝術博物館、納爾遜――阿特金斯美術館……名單可以拉齣多個國傢的數十傢收藏機構。如果這些文物留在中國,它們足以撐起一座聲名顯赫的博物館。
傳為金村文物的納爾遜-阿金斯美術館藏錯金銀器座。圖/受訪者提供
而對於金村,人們其實所知不多。盜墓者心滿意足地走後,金村恢復瞭寜靜。但近百年之中,金村東周王陵蘊含的考古學潛力,始終讓考古學傢嚮往不已。有專傢如是指齣:“讀懂金村,就讀懂瞭東周時代的中國。”
這次考古勘探,將是中國對東周天子墓的第一次全麵勘探。百年之後,現代考古學將重新發現和建立金村的曆史文化身份。
這是一次剝開迷霧的行動,也是一次揭開傷疤的過程。
缺席的考古
從盜掘至今近一百年時間,金村東周王陵從未開展係統的考古工作。1962年和2007年曾勘探過兩次,但並不細緻,王陵遺址的麵目依然模糊不清。
與之形成對比的,是金村文物在國際上的顯赫地位。金村考古勘探現場負責人、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博士劉斌說,金村王陵流失文物可能多達幾韆件,都是稀世珍品。國際上由此形成瞭所謂“金村學”,一說到東周文物,馬上就能想到金村,金村文物是東周文物中最精美、最珍貴的一批,其風格也成為東周時期的斷代標準。
“金村齣土文物的珍貴與考古工作的進展,是極其不相符的。”劉斌對《中國新聞周刊》感嘆。他在山西大學學考古的時候,課上講曆代都城和陵墓,一講到東周就講不清楚瞭,就是因為這一段幾乎沒做過考古工作。提到金村,老師語氣中滿是遺憾。
金村東周王陵的盜掘史,至今迷霧重重。洛陽市文物管理局和洛陽市白馬寺漢魏故城文物保管所編輯的《韆年閱一城》中寫道,1928年夏鞦之際,金村一帶天降大雨,村東1.5公裏處地層塌陷,露齣洞穴。從此,地下寶藏重見天日,盜掘、販賣隨即興起,平津、開封等地市場上突然湧現齣“金村文物”。
那正是軍閥混戰、盜墓猖獗的混亂年代。同年,在考古學傢董作賓帶領之下,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的學者們正在河南安陽啓動殷墟首次試掘,後由考古學傢李濟領導,促成中國現代考古學誕生之初最為重要的發現。相隔300公裏的河南兩地,考古學傢與盜墓者同時嚮地底進發。
金村文物很快進入外國尋寶者視野。其中之一是居住在開封的加拿大基督教傳教士懷履光,他大批收購金村文物,寄往加拿大皇傢安大略博物館。另一種見於文字的記載則直言,懷履光直接參與瞭盜墓,“搭棚立竈,脅迫利誘當地村民公開大肆掘盜”。關於懷履光在金村文物流散海外過程中的確切角色,至今眾說紛紜。
傳為金村文物的嵌綠鬆石四獸紋方鏡,加拿大皇傢安大略博物館藏。圖/受訪者提供
對於懷履光的中國生涯,很難作簡單化的評價。在河南百姓流離失所之際,他曾積極救助難民,因而獲得民國政府多次嘉奬。而同時作為加拿大皇傢安大略博物館的中國藝術品代理人,他將八韆餘件中國文物陸續送往加拿大,助加拿大皇傢安大略博物館成為僅次於大英博物館的海外中國文物收藏第二大館。
加拿大皇傢安大略博物館副館長瀋辰在《金村傳說 :懷履光與洛陽文物之謎》中提齣,根據博物館檔案,懷履光隻匆匆路過一次洛陽,且沒有到達過金村的記錄。而且懷履光眼見金村大墓被毫無秩序地瘋狂盜掘,還有意瞭解和記錄下墓葬的考古學信息,成為後世唯一的金村學術性資料。
總之,結果是確定的:從1928年至1932年4年間,金村的八座大墓被非法盜掘,數韆件文物流齣中國。1934年,懷履光寫齣《洛陽故城古墓考》一書,讓金村大墓馳名世界。他在書裏記錄瞭墓葬的布局、結構、尺寸等信息,還根據獲知的信息繪製瞭草圖。這本書與三年後日本梅原末治編纂的《洛陽金村古墓聚英》,成為迄今最為詳實的金村文物研究資料。
現在,資料終於將迎來徹底更新。劉斌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此次考古其實是在做彌補基礎性工作,為未來的繼續考古、研究、保護提供詳實可靠的基礎資料。
徐堅對此次考古也期待許久。他是上海大學文化遺産與信息管理學院副院長,研究金村文物多年。他認為散落全球的所謂“金村文物”標準並不明晰,不乏魚龍混雜之物,他希望此次考古能為金村文物的認定提供新的綫索。
重返金村
金村東周王陵遺址區現在是一片平緩開闊的麥地。3月下旬,小麥長高瞭,為瞭不破壞農作物,勘探隊員轉到旁邊的樹林繼續工作。預計勘探麵積大約150萬平方米,麵積相當於首都國際機場。
勘探主要依靠洛陽鏟,在地錶像撒網一樣成排成列地嚮下鑽孔,依靠帶齣的土層,判斷地下的年代與功能區。在洛陽地區,小麥3月開始“起身”,6月收獲,再種玉米等作物,國慶之後再次收獲,其後纔是可供考古勘探的長時間段。如果天氣允許,他們可以一直乾到來年3月。
帝王陵禁止發掘,這是中國一道考古鐵律。此次金村考古限定在調查和勘探兩個環節。所謂勘探,就是站在地錶之上,利用鑽探、物探等技術,如隔著皮肉摸骨一般,勾勒齣地下遺存的分布。
關於重啓金村考古的動議,已經有很多年瞭,但一直未獲通過。
金村考古難以獲批的原因之一在於,各年代地層復雜,容易顧此失彼,可能為瞭東周,而破壞瞭漢魏等其他時期遺存。曆史上,金村這片麥地曾在上韆年的時間裏繁衍生息。東周文化層之上,還層層疊壓著秦漢、曹魏、西晉、北魏文化層。一個洛陽鏟下去,可能帶齣瞭綿延上韆年的信息。
1962年,中國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洛陽漢魏故城考古隊曾對金村做過一次勘探。那次勘探目的並非是東周王陵,而是為瞭漢魏故城,雖然也發現瞭東周墓的信息。“長期以來,相關的田野考古和文物保護工作並未深切地關注陵墓的現場,實屬當代中國考古之憾事。”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漢魏故城研究室主任嚴輝說。
60年後重啓的這次考古,目的則是全麵厘清金村東周王陵整體情況,包括分布範圍、陵墓數量、形製、文物保存狀況,以及陪葬墓、車馬坑、陵園建築等情況。具體步驟是先做調查勘探,再選取有助於解決重大學術問題的關鍵遺跡,如一座陪葬車馬坑或者小型墓葬進行考古試掘,一共為期五年。
為瞭保護墓葬的安全,1962年的鑽探資料至今從未發錶。現在重新拿齣來看,劉斌發現,當時考古工作做得遠不如今天精細,信息記錄沒有現在這麼精確。
“這一次,我們並不是隻對東周感興趣,其他時期的東西就會忽略。從錶土到生土之間,所有文化層都要記錄。”劉斌說,此次考古雖然以東周王陵為主,但會仔細保護所有時期的信息,“目前這一階段隻做勘探,減少瞭一些難度,所以項目終於被批準瞭。”
傳為金村文物的持杖青銅立人像,波士頓美術館藏。圖/受訪者提供
“金村標準”迷霧
金村首次被盜十多年後,著名考古學傢陳夢傢到訪美國,在芝加哥大學教授古文字學之餘,全力編寫一部全美所藏中國銅器圖錄,即著名的《美帝國主義劫掠的我國殷周銅器集錄》。他在紐約見到文物商人盧芹齋,盧經營中國文物40年,經常幫各國學者尋找綫索。1947年,陳夢傢離美時對盧說,自己將迴清華大學籌建博物館,希望他能有所贊助,盧一口應允。陳夢傢特地點瞭一件文物的名字:令狐君嗣子壺。
次年,盧芹齋就將這隻青銅壺空運迴瞭國內。陳夢傢感到“無限的快慰”,因為“這件重器遠渡重洋寄居巴黎紐約二十年之久,現在又迴到瞭老傢”。20年前,正是金村王陵被盜之時。此後,令狐君嗣子壺一直是被認作國內金村文物中最著名的一件,如今收藏於國傢博物館,陳列在“古代中國”展廳,標記為“1927年河南洛陽齣土”。
目前,在中國,受到普遍認可的金村文物僅有三件,另兩件是南京大學收藏的“周尺”,及洛陽博物館的竊麯紋銅鼎。上海大學文化遺産與信息管理學院副院長徐堅認為,後者缺乏必要的流傳綫索證據。“這隻是大傢所知曉的。金村器群曾廣泛散布在開封、京津和上海等地市場上,也許還有其他金村遺物保留在國內,隻是我們不知曉而已。”徐堅說。
全球最為著名的“金村文物”,包括�T氏羌鍾、令狐君嗣子壺、錯金銀銅舟、人物狩獵紋錯金銀銅鏡和雙舞人玉佩等。�T氏羌鍾一組14枚,銘文裏記載著春鞦“三晉伐齊”的一次勝利,被視為東周最具史料價值的青銅精品。民國時,因為唐蘭、徐中舒、吳其昌等幾位金石學大師的爭相考釋,�T氏羌鍾就全球知名。如今,這組編鍾天各一方,兩枚在加拿大,12枚在日本。
傳為金村文物的嵌蜻蜓眼珠飾陶罐,波士頓美術館藏。圖/受訪者提供
金村文物以青銅器和玉器最為重要。徐堅說,傳為金村的青銅器有的體量巨大,有的裝飾繁縟,最具特色的,是大量極為精緻的錯金銀銅器。相傳來自金村的玉器,可能也代錶瞭東周製玉工藝的巔峰。金村文物中還有很多不太常見的類彆,比如蜻蜓眼琉璃珠及早期玻璃器。“被推定為金村遺物的器物,屬於東周那個時代最精美的類彆。”徐堅感嘆。
然而,由於失去確切的流傳綫索,金村文物的認定一直標準模糊。即使是懷履光和梅原末治在30年代編纂的金村文物資料,也並不準確。
當年,由於金村文物在市場上大熱,很多並非齣自金村的文物,為瞭抬高身價也被貼上金村標簽,導緻魚龍混雜。考古學傢陳夢傢就曾直言,懷履光書裏羅列的380多件“金村文物”,其實齣處非常混亂。
長期以來,加拿大皇傢安大略博物館也知道,懷履光購迴的“金村文物”並不可靠。2000年後,該館啓動對館藏金村文物調查,最後鎖定瞭1182件懷履光所稱的“金村文物”。但現在來看,其中還有些文物明顯齣自漢代。加拿大皇傢安大略博物館副館長瀋辰因此說,流失海外的所謂“金村文物”,實際應該是20世紀20年代末至30年代初從洛陽地區齣土的、年代從戰國至西漢時期的文物組閤。
最完美的解決方案,或許是從金村發掘齣新的文物,建立比照的標準,但這一可能性已經被排除。徐堅說,僅靠考古調查和勘探,可能無法直接得到“金村標準”。不過,調查勘探結果也許可以揭示王陵區布局、王陵規製、遺跡組閤等,從而推知王陵的形態特徵和埋藏規則。這或許也有助於我們判斷哪些傳為金村的文物更有可能,或者更不可能為“金村齣品”。
首探東周天子墓
2014年,此次金村考古勘探現場負責人、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博士劉斌第一次來到金村。上學時就如雷貫耳的金村,如今隻是一片沉默的莊稼地。“你無法想象幾十年前,這地方有那麼多人,挖齣瞭那麼多精美的文物,現在隻剩下一些傳說,一些耳聞。”他聲音低瞭下來,“你站在那個地方,但沒機會看到那些東西,心裏是比較遺憾、比較失落的。”
金村的沉默,也是一段曆史的沉默。
都城與陵墓遺址,是一個朝代留給後人最豐富的實體檔案庫,而東周的檔案庫有些蕭索。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東遷洛陽,東周啓幕。東周都城包括王城和成周兩座,春鞦末期發生爭奪王位的“王子朝之亂”後,周敬王避走狄泉成周,直至末代天子周赧王之前,成周都是都城。東周王城位於今天的洛陽城區之下,而狄泉成周又在哪兒呢?文獻記載,狄泉也稱翟泉,幸運的是,“翟泉村”至今還在,就是緊鄰金村的村莊,而金村的得名其實非常晚近。金村東周高等級大墓的發現,也印證瞭成周城和王陵的所在。
據目前所知,25代東周天子埋葬在洛陽附近的王城、周山、金村三個陵區。前代考古學傢推知,三片陵區分彆有10座、4座和11座王陵。不過,金村陵區到底有11座王陵,還是懷履光時代發現的8座?如果多瞭、少瞭,該如何解讀?這些問題都需要藉助考古厘清。
2022年3月,金村考古勘探現場。圖/受訪者提供
洛陽市文物考古研究院漢魏故城研究室主任嚴輝說,如果證實11個周王墓葬均在金村,則是成周城在戰國作為東周都城的最好證據,可以消除以往在此問題上的曆史爭議。同時,金村王陵的勘探,也將成為解決成周布局結構的突破口,勢必推動成周城考古的深入。
除此以外,金村王陵還有另一個特彆之處:正好坐落在中國陵寢製度改革的一個坐標點上。嚴輝說,戰國是中國國傢製度的轉型期,也是陵墓製度從先秦“集中公墓製”到秦漢“獨立陵園製”轉型的關鍵期。全國發現過列國諸侯墓,但是作為最高等級的東周周天子墓,卻從未完整發現。這是陵墓考古的重大遺憾,應該補上這個缺環。
這一次,除瞭傳統的考古鑽探方法,上海大學還將提供物探裝備,采用目前技術成熟的主流方法:高密度電法勘探。不同物質成分具有電性差異,通過采集不同深度的視電阻率值,可以推斷地下埋藏的形狀和特徵,這尤其適用於埋藏較深的遺跡。
利用洛陽鏟加上物探儀,考古工作者將逼近東周王陵的謎底。這片沉默的土地也將揭開傷疤,開口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