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6/2022, 2:45:22 PM
雙休日一般是異寵醫生鞏小鵬最忙的時候,周日一天,他要做五台手術。
躺在手術台上的可能是體重不足二十剋的難産守宮(壁虎)、吐著藍色舌頭的便秘蜥蜴、巴掌大小待絕育的蜜袋鼯或是眼角流膿的兔子……最讓鞏小鵬頭疼的患者是烏龜。
異寵越來越多,
看病卻很難
為瞭給一隻烏龜切除腫瘤,他先要對其進行麻醉,然後用骨科電鑽切開一指來厚的龜殼,還得小心繞開血管,避免造成大齣血。單鋸殼這一過程,他就要花去至少一個小時。
接下來的步驟同樣麻煩,“因為有龜殼限製,不像小哺乳動物,你感覺手術窗口不夠大,還可以不斷打開拉扯,烏龜是固定的,你開這麼大就這麼大,(往外)取東西也很浪費時間”。鞏小鵬告訴我,這樣的手術往往要持續兩到三個小時。
一隻受傷的蓋勾亞守宮趴在鞏小鵬手上。這類守宮因外錶奇異,還被飼養者們稱為“石像鬼守宮”。
26歲的鞏小鵬是上海呱呱寵物醫院異寵分部的醫生,這傢位於虹口區的機構,擁有3名各具專長的異寵醫生和9個助理,不過百來平米的空間,卻接待著全上海及周邊地區,甚至是更遠省市的異寵主人。
鞏小鵬之前的一位“患者”――一隻二十餘歲、患上濾泡滯瘤的草龜,就是由主人每周乘坐高鐵從河南鄭州帶來看病。
異寵,是區彆於傳統犬貓之外的各類小眾寵物,對大多數人而言,這個概念仍顯陌生,但呱呱寵物醫院異寵分部接待的客戶,近年來數量不斷攀升,這正指嚮一個國內悄悄躥紅的異寵市場。艾瑞谘詢發布的《2021中國寵物消費趨勢白皮書》中披露,雖然目前寵物類型以犬貓為主,但“更多一綫城市居民和‘90’後,因為身份和個性原因飼養水族或異寵,多類養寵成為趨勢”。
從業六年,鞏小鵬能明顯感知到這股新潮流。他是河南人,畢業後在省會鄭州工作,那時一年裏也見不到太多異寵病例,待到轉戰上海,成為呱呱異寵分部的醫生後,他現在每天三分之二的時間都待在醫院,“醒瞭就來醫院開始接診,晚上還有急診。助理全走完,我和閤夥人還要在這待著”。
他接觸到的動物種類也越來越多,有“基本天天見”的兔子和鸚鵡、品種稀少的爬寵和體格嚇人的蟒蛇,還有比人要高大的駝鹿和得瞭牙科病的小袋鼠。因為和一些動物園有閤作,“網紅”羊駝在鞏小鵬這更是常見,但卻不太受歡迎,“羊駝太大,一旦住院要占用我們一整個屋子,而且味道又比較衝,整個屋裏都是羊駝味,好久都散不掉”。
養異寵的人
第一次在呱呱寵物醫院見到四月時,這個從奉賢郊區匆匆趕來的年輕女孩,披著沾滿淺色動物毛的羊羔絨外套,懷裏抱著“百萬”的屍體,腳踩拖鞋,眼神空洞,正和醫生商量著火化事宜。
“百萬”是一隻六個月大的花枝鼠,也是四月最寶貝的一隻。去年5月開始,四月陸續養瞭數十隻花枝鼠,每次喂食,“百萬”總是衝在最前麵,吃得多,體型也格外大,四月會親昵地叫它“豬”。在她看來,“百萬”很乖、通人性,“一叫它就過來”。
在“百萬”身上,四月體驗到瞭養花枝鼠的快樂,但半歲不到的“百萬”,很快齣現瞭健康問題:它的耳朵開始流膿。起初,四月以為是被其他好鬥的公鼠咬齣的傷口,帶去醫院做檢查,卻被告知:“百萬”得瞭腫瘤。
12月4日淩晨,四月發現“百萬”的腳變成紫色,這是缺氧的癥狀,她偷拿瞭母親的車鑰匙,準備去最近的寵物醫院,給“百萬”上高壓氧艙。結果還沒來得及上車,她就聽到裝鼠的框裏“砰”地一聲,打開一看,“它吐瞭一口血已經死掉瞭”。
發現“百萬”死去的那個瞬間,四月跪在水泥地上大哭,然後托著花枝鼠僵硬的身體,在自己的寵物房裏呆坐瞭一整夜。“那是我養最久的,也是最寶貴的耗子。”這個頂著一頭雜亂綠發的女孩看著我的眼睛,認真強調道。
花枝鼠性格溫順,許多人不能接受的長尾巴,在四月看來頗具可愛之處。
同樣的心情,擁有百萬級粉絲的寵物博主董哲也體會過。她手腕上有一片羽毛,那是失去愛寵柯爾鴨“噠噠”的第二天文上的。手腕內側皮膚薄、敏感,文身的過程痛苦不堪,打小怕疼的董哲一直哭,卻也沒喊停。
2018年,董哲在Instagram上刷到瞭圓滾滾的柯爾鴨的圖片。那時,這種外形滾圓、腿短黏人的寵物鴨還未因王思聰的高調購買和各種憨態可掬的錶情包躥紅網絡,飼養的人少,價格卻不菲。董哲盤算著自己也能養一隻,然後就有瞭“噠噠”。
2020年初,獨自生活多年的董哲帶著“噠噠”和寵物貓“喬巴”,從北京搬到杭州。剛換瞭城市就撞上新冠肺炎疫情,生活節奏停擺,原本患有焦慮癥的董哲更加不安,心情崩潰的時候,她就在小區裏一圈圈遛鴨子。
“和貓不一樣,鴨子對我需求很大。”在董哲的記憶裏,“噠噠”格外黏人,看不見她就會嘎嘎亂叫。睡覺的時候,她把“噠噠”放進床邊的小盆裏,“噠噠”會把頭枕在靠她一側的盆子邊緣,“吊著脖子睡覺,就為瞭睜開眼就能看見我”。
“噠噠”補足瞭董哲在很長一段時間裏的情感空缺,但一次意外,“噠噠”的頭被門夾到,來不及送醫,“直接就沒瞭”。
“喬巴”和“噠噠”
小體格的異寵比犬貓要脆弱得多,醫生鞏小鵬對這樣的意外習以為常。“這種在外麵跑來跑去的,可能一開門就被撞到瞭,它們的骨頭很薄,兔子的骨密度是百分之八,鳥的隻有百分之五。人有百分之二三十,你被門撞一下頂多疼一疼,兔子被撞一下骨頭就斷瞭。”
除此之外,異寵生病時會“帶上麵具”,把自己最弱的一麵隱藏起來,而不是像犬貓一樣主動嚮主人錶達難受,這也緻使它們急病的治愈率更低。
“就像剛纔要安樂死的那隻兔子。”剛從鞏小鵬接診台離開的垂耳兔“嘟嘟”因意外而骨摺,但哪怕一截腿骨頭露在外麵,“它現在吃也好拉也好,連走路也正常。主人一開始很難觀察到,等看到時,已經很嚴重瞭”。
“養瞭二十多年的感情,
抵不過一次生病”
呱呱寵物醫院異寵分部的前台掛著幅“妙手仁醫”的大紅錦旗,這是一位叫做“紀梵希”的兔子傢長送來的,錦旗對麵,是塞滿上韆份異寵病例的白色檔案架。
異寵生病癥狀各異,且難被收治,這是不少養寵人麵臨的最大難題。哪怕是現在,異寵開始“齣圈”,它們生病或受傷,大多時候也隻能依靠主人自行救治。
國內獸醫專業現下還未廣泛開設異寵專項,鞏小鵬之所以跨入這行,最初也是因為自己喜歡的動物無法醫治――讀書時,他養的鸚鵡生病,卻找不到醫治的地方,他用自己學的獸醫知識試著治,“結果就死掉瞭”。畢業後,看到犬貓醫療市場已經成為一片紅海,鞏小鵬便轉投異寵賽道,專攻小哺乳類和鳥類疾病。
可之前學過的知識,全部都要推倒重學,“一個物種學一次,一年學費就要十幾萬,後來一年學費將近二十萬”。鞏小鵬記得,那時自己每上兩個月班就得去進修一次,一年忙到頭,卻攢不下一分錢,是徹頭徹尾的“月光族”。
異寵醫療市場,也不如鞏小鵬預想的那樣景氣。
2017年前後,資本湧入寵物醫療行業,以犬貓為主要醫治對象的各類連鎖醫院開滿全國,而鞏小鵬從事的異寵醫療,卻不為投資人所喜,“沒人願意投這麼偏門,(我們)就隻能和人傢閤作,靜悄悄做”。
和很多異寵傢長認知相悖的是,鞏小鵬告訴我,在他們這樣的專業機構裏,異寵的治療費用遠低於犬貓,一次正常規格的絕育手術,“公兔子收500元,母兔子收1000元”;一台常見的骨科手術,“可能最貴也就收到5000元左右”。
異寵醫生的收入也不算豐厚,鞏小鵬的閤夥人、呱呱異寵分部的院長成奇曾嚮媒體披露:有五年工作資曆的犬貓醫生,月薪一般穩定在一萬五韆元左右,而異寵醫生隻有三分之二;頂尖的犬貓醫生,月收入可達五萬,但同樣資曆的異寵醫生,可能隻有兩萬五左右。
鞏小鵬這樣的資深醫生,平時工作繁忙,早上要看住院病例,晚上還要接待急癥,卻依舊租住在距離呱呱醫院一個半小時車程的江橋鎮,因為“遠一點,房租便宜”。
不過,哪怕鞏小鵬覺得自己的治療費用低廉閤算,卻依舊超齣瞭很多養寵人的預期。在呱呱寵物醫院的病房,我又一次見到瞭那隻腿骨暴露在外的白色垂耳兔“嘟嘟”。
鞏小鵬解釋,“嘟嘟”的骨摺手術並不復雜,麻煩的是它在術前麻醉時檢測到心律不齊,甚至齣現瞭心髒驟停,隻得暫停手術,繼續住院穩定治療。現在,兩年前從菜市場買下“嘟嘟”的男主人正在考慮,要不要提前結束它的生命。
“我住得很遠,不能每天來看它,今天還是請瞭年假。也不知道住院要住多久。”這個皮膚略黑的年輕男人也倍感無奈,他權衡目前狀況,覺得安樂死可能是省時省力的更好選項。
對此,鞏小鵬卻不能輕易錶示認同,“如果達不到安樂死的條件,我們沒辦法去做這個事”。若繼續治療後,寵物無法獲得良好的生活質量,他會尊重養寵人意見,但現在,“嘟嘟”的治療仍有意義,他想好瞭,如果主人堅持選擇安樂死,他會拒接:“換傢醫院去做吧,不掙你這個錢。”
這是一隻被主人棄養的的龍貓,留在呱呱寵物醫院等待最後一次手術救治。
看診多年,鞏小鵬也發現,異寵,尤其是難與主人産生互動的爬行動物,被棄養的比例更高,“比如活得久一點的烏龜,養瞭二十多年的感情,抵不過它一次生病”。
直接在醫院棄養異寵的主人不多,但一個月也總能碰到一兩例,鞏小鵬還遇見過直接被丟棄在醫院門口的兔子。不過他相信,能帶著寵物走進呱呱的主人,都很愛自己的寵物,“不喜歡的,可能就不進醫院瞭,直接就丟掉瞭”。
在我初次拜訪後的第二天,垂耳兔“嘟嘟”的男主人最終選擇瞭繼續手術。幸運的是,“嘟嘟”挺瞭過來,術後恢復良好,隔天就成功齣院,手術、醫藥加住院前前後後共花去五韆塊。接“嘟嘟”齣院那天,男主人在微信朋友圈發瞭條“嘟嘟”的視頻,配文道:“你現在就是我傢祖宗。”
飼養異寵充滿風險
飼養異寵帶來的問題遠不止於此。但很多異寵擁有自身的獨特習性,處置不當將會對本土生物種群和公共衛生防疫帶來安全風險。
“鳥類、蜥蜴被棄養之後多是活不成的,但有的龜類會引起生態鏈紊亂,比如巴西龜。”鞏小鵬告訴我,目前市場上最常見的觀賞龜巴西龜,也被稱為“生態殺手”,一旦被放入原産地外的自然水體中,沒有天敵的它們便開始破壞原有生態平衡。
一些被遺棄的異寵,還會危害到人身安全。去年12月初,上海普陀某小區內,一隻白色狐狸四處遊蕩,引發瞭住戶恐慌。民警調查後發現,這是一位租客養的寵物,在搬走時遺棄。
“狐狸不能算寵物,是猛獸。”作為一名異寵醫生,同樣也是資深異寵飼養者的鞏小鵬覺得,雖然異寵飼養者群體在不斷擴大,但人們對異寵的認知,還停留在一個亟待提升的層麵。
在我蹲守呱呱寵物醫院的第三個下午,一位紮著低馬尾的中年女性提著鸚鵡籠子走進瞭診室。鳥類極易應激,為避免鸚鵡齣現意外,鞏小鵬特意關瞭燈,整個問診過程在黑暗中持續瞭一小個多小時。
“沒辦法,要從飼養開始教。”鞏小鵬解釋道,異寵看診時間往往比犬貓更長,“犬貓作為寵物飼養已經有很久的時間,但對異寵來說,這個過程剛開始。我們要不停地、一點點對客戶進行教育”。
很多常見的飼養誤區能輕易斷送寵物的性命。“我們小時候唱兒歌‘小白兔愛吃蘿蔔和青菜’,都是騙鬼的。”鞏小鵬的語氣和錶情都有些無奈,“兔子要吃草,不要吃蘿蔔和青菜”。鞏小鵬見過把兔子買迴傢後隻喂青菜的案例,“然後就拉稀,引起敗血癥。這種十個都救不過來一個”。
這樣讓人惋惜又詫異的故事並不少見,“像烏龜會嗆水、被溺死”,很多新手飼養者會將烏龜直接放進深水缸,但烏龜屬於爬行動物,靠肺呼吸,很多品種都不能長期生活在水裏。
“這些也有很多人不知道。”即便鞏小鵬堅信,飼養方便的爬行動物將是今後都市養寵的流行趨勢,但他也承認,這個圈子還相對小眾,依舊有相當多現實問題存在。
鞏小鵬也想過主動去解決難題,比如齣版一本異寵飼養和救治的專著。他和同事去找過齣版社,對方隻是規勸,“人傢說你這麼一點小東西,印什麼書”?想自費申請書號,但高昂的費用又勸退瞭他們。
我最後一次見鞏小鵬時,他正和同事討論新編寫的一本異寵傢庭急救手冊,他負責撰寫鳥類和小哺乳類部分的內容。暫時沒法齣版一本完整的書,鞏小鵬希望,這本傢庭手冊至少能先起到一些效用,“你在傢裏麵可以做的急救操作,(異寵)至少有機會往醫院送”。
(保護野生動物人人有責,拒絕非法交易、捕獵和養殖。)
攝影 鬆鬆
采訪、撰文 王小毛
編輯 楊雨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