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2/2022, 9:18:38 AM
經曆幕府與明治時期的日本畫傢河鍋曉齋(1831-1889),被認為是傳統日本畫最後的大傢。他作品中的詼諧、活力和想象力依舊影響著當下漫畫等眾多藝術風格。
但在北齋和廣重盛名之下,河鍋曉齋常被忽視。3月19日起,倫敦皇傢藝術研究院(RA)推齣“河鍋曉齋展”,他最初師從浮世繪畫傢歌川國芳,後經過狩野派的訓練,創造齣可怕可敬、可愛諷刺的形象,尤其在莫奈等印象派畫傢嚮東方學習時,同時代的河鍋曉齋卻反過來望嚮西方。
河鍋曉齋等,《書畫傢會》(Shogakai),約1876年5月―1878年春
1870年,河鍋曉齋在享受瞭喧囂一夜後,走進瞭東京的監獄。與大多數以牢獄終結夜晚的人不同,他的過錯不是酗酒、鬥毆或盜竊,而是畫瞭一幅畫。可以肯定的是,河鍋曉齋喝醉瞭。當晚,他參加瞭一個“書畫傢會”,參與者們飲酒作畫,至於具體畫瞭什麼,他自己也斷片瞭。
對河鍋曉齋確切的指控至今仍是個謎,但有傳言稱,他當晚的畫羞辱瞭掠奪成性的西方人,據說是“以生動的隱喻,侮辱瞭重要人物”。因事發公共場閤,他當場被捕。
隨後的牢獄之災,傷其身體,卻無損其名譽。在那個時代,圖像是傳達觀點的重要手段,畫傢們用手中的畫筆喚起民眾意識。河鍋曉齋便是其中之一,他是一位開創性的畫傢,幽默的畫風和嫻熟的技法,使之成為日本近代社會轉型期的代錶,他的作品也有編年史的意味。
他精通各種風格,創作瞭大量作品,作為一名教師心胸開闊,結交甚廣,這也確保瞭他的作品被盡可能完整地保留。此次皇傢藝術研究院“河鍋曉齋展”的展品為藝術品商人高曼(Israel Goldman)私人收藏,他的收藏涉及瞭不同時代和門類,是河鍋曉齋和浮世繪的重要藏傢之一。
河鍋曉齋,《鍾馗和兩個小鬼》,1882
河鍋曉齋齣生於1831年,他所處時代的日本可能隻有三個地方值得關注:京都、大阪和江戶(今東京)。京都的神社和寺廟,印證瞭韆年文化傳承;大阪和江戶則得益於此前200年相對的和平和繁榮。17世紀早期,德川傢康開設幕府,成為國傢事實的統治者。幕府時代實行鎖國政策,國傢內部武士階級淩駕於農民、匠人之上,商人處於社會最底層。
到瞭1830年代,原有社會階層分崩離析。沒落的武士階層齣售他們的佩劍、盔甲、甚至武士身份。河鍋曉齋的父親就是其中的受益者,作為大米商人的兒子,在被武士傢族收養後,成為瞭幕府武士的扈從。
在河鍋曉齋一歲時,全傢遷居江戶。很快,這個男孩錶現齣藝術傢的潛質。六歲便進入歌川國芳的畫室。此時的國芳正在製作浮世繪版畫,畫中那些源自中國和日本文化中的武士、以及超自然的鬼怪世界給幼小的河鍋曉齋留下深刻的印象,國芳還嚮他傳授瞭一係列觀察自然的經驗,並建議不要隻追求直接錶達,而是捕捉“精神力量”。
河鍋曉齋,《鏡前的美麗》 (局部),1871-1889
但僅兩年,河鍋曉齋便離開瞭。原因可能是他的父親對國芳的古怪風格和與幕府的關係感到芥蒂。不過河鍋曉齋卻依舊熱愛畫畫,甚至會撈起河中發現的斷頭,帶迴傢寫生。為此,父母把他送到瞭更受尊敬的狩野派畫傢前村洞和門下,前村洞和又為他爭取到狩野洞白在駿河台分部的學員名額。
預備(協助準備繪畫材料)瞭兩年後,河鍋曉齋開始係統研究傳統中國和日本繪畫,其中就包括反復臨摹釋道人物等經典作品。課餘時間,河鍋曉齋也去體驗江戶市民生活,其中就包括飲酒、落語、妓院、狂言等。
1849年,河鍋曉齋完成瞭學業,通過牽綫被鞦元藩畫師坪山洞山收為養子。這意味著,未來他將繼承這一封號。但事實卻並非如此,1852年,在流言蜚語中,曉齋與坪山傢族斷絕關係。幾年後,他開始瞭獨立藝術傢的職業生涯。
河鍋曉齋,《放屁大戰》(局部), 1881年1月
河鍋曉齋並不是唯一一個走上這條道路的人,在河鍋曉齋齣生前的兩個世紀,江戶幕府一直實行著閉關鎖國。但此後,他見證瞭1853年的“黑船事件”、1867年德川幕府時代的終結、基督教在日本的閤法化,以及鐵路、電報的齣現……日本已經無法迴到過去的平靜。
河鍋曉齋,《來自印度的大象》,1863
正是在這熾熱的年代,河鍋曉齋結婚、有瞭第一個孩子,他為自己創造瞭藝術名稱“狂�取保�Kyōsai,意味“戲仿”的“房間”),並創造瞭“狂畫”(kyōga,諷刺漫畫)。
日本嚴格等級製度為諷刺漫畫提供瞭無法抗拒的題材,同時這也是一項冒險的事業。其結果是,很多這一時期的日本作傢和畫傢成瞭寓言故事大師,從民間傳說到動物世界,他們利用世間萬物取笑當權者,同時又保持著某種貌似閤理的安全界限,這讓人想起日本古老的《鳥獸畫捲》。
河鍋曉齋,《青蛙學校》,1870年代早期
《青蛙大戰》(1864年),是河鍋曉齋最早的此類作品之一。畫中用水槍和蘆葦矛武裝的青蛙在池邊發生瞭衝突。當時的讀者從畫中不同的紋章可以明白,他隱喻瞭與德川結盟的氏族正在與長州藩的統治者(日本西南部一個從未完全接受幕府統治的地區,也是當時在反對幕府的最前沿)作戰。
1868年,反對勢力升級為一場內戰,戰爭的結束也宣告瞭幕府政治的終結。江戶成為“東京”,新復闢的天皇被命名為“明治”。如今通過讀曆史知曉,“明治維新”創建瞭亞洲第一個現代民族國傢。但在當時,人們對此褒貶不一,河鍋曉齋便是時評傢之一。這是一個不確定的時期,渴望西方的認同和對文化輸入的試探與警惕相伴而生,由此誕生瞭一係列滑稽的圖像。
河鍋曉齋,《戴著禮帽的骷髏演奏者與跳舞的怪物》,1871-1878
在他的一件作品中,一具骷髏戴西式禮帽、佩著一把古老武士刀,演奏三弦琴,他的麵前是一直跳舞的小怪物;另一件展示日本西式學校的作品,畫中長凳、課桌、教棒和西裝革履的教師,與一般新式學堂無異,但這卻是一所“幽靈學校”(1874 年),在那裏,妖怪和河童的後代正在被訓導。與當時大眾擔憂的一緻,河鍋曉齋可能也認為原本田間幫工的孩子“流失”到教育機構,會給農業生産帶來影響(從長遠看這種認知是錯誤的);同時,政府也將政令擴展到超自然領域,“迷信”被指責為阻礙國傢發展,開始受到遏製(批評傢認為此舉是對日本想象力的攻擊)。
河鍋曉齋,《幽靈學校》,1874
在一個天翻地覆的世界裏,天纔的畫傢永遠不會缺乏靈感。但1870年,河鍋曉齋的被捕清楚地錶明瞭他所承擔的風險。 日本的新領導層是低級武士,大多數人不為公眾所知。 他們雖有天皇作為傀儡,但政治和經濟上仍然虛弱,擔憂西方列強進一步稀釋日本自治權。他們四處尋找可能有助於將新國傢聯係在一起的粘閤劑――對皇室的崇敬、重新設計“日本”價值觀――他們擔心諷刺文藝作品可能將粘閤劑溶解。
除瞭漫畫,河鍋曉齋還繼續創作一些更傳統的作品。如果他隻停留在狩野派,他的作品可能會齣現在一個新的藝術標準中,當時這個標準正在被拼湊。傳統繪畫、陶瓷、宗教雕像,甚至歌舞伎劇院被認為類似歐洲歌劇,經典但過時;江戶時代的流行藝術,也沒有吸引力瞭,盡管西方收藏者似乎很喜歡這些作品。
河鍋曉齋的藝術確實得到過官方的認可,1881年,他的狩野風格“烏鴉”在東京工業博覽會上獲得瞭最高奬。雖然,評委們稱贊他畫筆的“強大力量”,但很快,因其諷刺漫畫的“粗俗、任性、白癡”而被禁止參加世博會。
河鍋曉齋,《河邊樹上的猴子》(雙聯畫的右手捲), 1888年5月
在日本,流行藝術和精英藝術之間的界限從來都不是固定的。河鍋曉齋的纔華讓界限更為模糊。即使是最簡單的諷刺,他也以驚人的技巧錶達。正如他所在學校的學生所描述的那樣,他是一位善良、高要求的傳統繪畫大傢:學生們要通過幫助磨墨、準備顔色等開始觀察和學習,他的兒女也非常擅長模仿父親的風格,以至於他們的作品經常被混淆。
英國建築師約西亞・康德(Josiah Conder,東京鹿鳴館設計者)曾受教於河鍋曉齋。1880年代,約西亞・康德在東京教授西方建築,兩人很快成為瞭朋友。從約西亞・康德對河鍋曉齋教學風格的描述中可以看到,他的基礎建立在狩野派訓練之上,並結閤瞭歌川國芳從小灌輸的對世界的嚴謹觀察。在一次去鐮倉的素描之旅中,康德觀察到,對於曉齋來說,“臨摹意味著完全同化”,他可以一次次地臨摹一幅圖像,而不需要再參考原始的畫稿。
河鍋曉齋,《月下虎 水中影》, 1871-1889年
河鍋曉齋的精湛技藝為他獲得瞭大量的訂單,至去世時還有近300筆未完成。他的插圖深受各類讀者的喜愛。然而,盡管他多纔多藝,對西方技術持開放態度,並對未來充滿期望,但約西亞・康德在他那代人身上發現瞭無法磨滅的“舊江戶”特徵。這包括參加書畫聚會時,需要清酒和藝妓照料,並根據客人的要求製作作品。1853年的一次聚會熱鬧非常,以至於曉齋的老師國芳撕下衣服作為刷子,因為畫筆不足以描繪他所要錶現的龐大的人物。
河鍋曉齋,《地獄交際花》,1871-1889
1870年被捕入獄前後,河鍋曉齋都是這些書畫聚會中最受歡迎的客人之一。但晚年的河鍋曉齋與書畫聚會形成瞭一種愛恨交織的關係――他是否意識到,聚會已經不再是曾經的樣子瞭?他似乎也不喜歡在私人聚會上被國際客人慫恿作畫。他的另一位外國仰慕者莫蒂默・門佩斯(Mortimer Menpes)迴憶起1887年的一次聚會,當時距河鍋曉齋僅兩年。那天晚上大量清酒下肚纔使河鍋曉齋有瞭心情,他走到為他準備的絲綢、墨汁和毛筆前:
“他跪在那裏,手握畫筆,凝視絲綢,看上去像神一樣――他完成瞭自己的畫。他驕傲地挺直身子,四肢顫抖著,扔下畫筆,把畫捲沿著地闆嚮觀眾滑去,說瞭一聲:‘這是曉齋’,便離開瞭屋子。每個人……都意識到這是一位大師。”
注:展覽持續至6月19日,作者剋裏斯托弗・哈丁 (Christopher Harding) 係愛丁堡大學亞洲曆史高級講師,本文編譯自倫敦皇傢藝術研究院網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