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9/2022, 4:19:16 PM
浮生六記,薄薄一本小書,清代文人瀋復的自傳體散文,因為民國時期林語堂評價書中人物的一句話,“中國文學史上最可愛的女人”,轟傳一時,影響力直到如今。全書六章,一記一章,各自獨立。據說,這本書的後兩章本已散失,現有的是後人添加補全的。不過原本這本書的精華,也是在前三章,真正觸動人心的,是貫穿其中的一個“情”字。
其中,既有作者筆下的妻子“蕓娘”,毫不矯揉造作,對美好浪漫的天真追求的“真情”,也有蕓娘對丈夫,無論窮通,一以貫之的“愛情”,更有作者瀋復本人,字裏行間對於妻子蕓娘的“深情”。然而,正如那句話,“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美好的東西,撕碎給你看”,作為讀者,看到書中如神仙眷侶的年少夫妻,一步步陷入睏頓,直到病臥床頭,沒錢等死之時,很難不為之深深嘆息。
讀到書中夫妻病榻前執手永離,猶言“來世”,“當是時,孤燈一盞,舉目無親,兩手空拳,寸心欲碎”時,想來再堅強的人,也很難掩住自己的淚水。自古有言,“情深不永”,即便是北宋文豪蘇軾,情深處,“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也難逃,“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鬆岡”。隻是如這浮生六記中,前後落差之大,實在讓人難以接受,難怪很多看完這本書的人,都說積鬱難平,經日方消。
那麼,瀋復,蕓娘這對夫妻,是如何將他們的浪漫愛情,無可挽迴地走入這個結局的呢?
瀋復,蕓娘,夫妻之情,之所以觸動人心,在於二人相知相守,相互尊敬又相互包容,在二十三年的顛沛人生中,始終如一。瀋復為人落拓不羈,難免有時開玩笑就不分輕重。蕓娘性子相對平和穩重,瀋復於是也就收斂性情,夫妻間對話的口頭禪是“豈敢,得罪”,以為平常。然而時間長瞭,蕓娘也難免被瀋復帶跑偏。
剛嫁到瀋傢時,蕓娘“事上以敬,事下以和,井井然未嘗稍失”,生怕被人說閑話。傢居日常,迎來送往,兩人路遇,總得執手相問,“去哪裏?”。兩人情好處,同行則執手,落座則並坐,剛開始還避開人前,覺得不好意思,時間長瞭,竟自然而然,毫不避諱。
這樣的真情自然流露的生活狀態,若是在如今,那真是叫人羨慕,但是以清朝乾隆末期的士族大傢庭生活而言,恐怕就很難不讓人側目。簡單說,生活在那樣的官紳大傢庭中,得“注意影響”,是沒有多少夫妻間真情地錶達空間的。
瀋復,蕓娘這種毫不掩飾,做作的真情流露,習以為常,在這個大傢庭中給種種人等留下的印象,恐怕正是後來諸多事件的起點和背景。這一份真情,是全書最為打動人心的所在,然而也正由此,成瞭悲劇的起點。而這,至少從全書看來,夫妻倆至死都沒能明白。
瀋復,蕓娘,同樣齣身讀書人傢,傢境卻是大不相同。瀋傢在多地置有房産,在蘇州傢常宴席,便招來歌舞班子助興,對門就是蘇州名勝,“滄浪亭”,傢境可見一斑,在當時妥妥的中産。蕓娘自幼喪父,全靠她稍稍長大,學會針織刺綉,奉母養弟。無論她此後有多努力,小心,缺乏自小的耳濡目染,對大傢庭生活種種禮數,“潛規則”,人情往來的分寸拿捏,很難做到完美不齣紕漏。
偏偏丈夫瀋復又是個灑脫,不拘禮數之人,在這方麵能幫到她的很少。如果隻是這樣,那也罷瞭,最多讓傢中長輩一笑而過,迴頭慢慢跟她講解就是,並不是多大的事。然而,一來因為上述兩人日常的真情流露,“不莊重”,二來瀋復的這般“名士”性子,體現在他的外齣求職過程中,可想而知的不順利,以至引起父親,傢族由對他的不滿意,遷怒到蕓娘身上。
客觀地說,在後來蕓娘的種種失誤上,瀋復是有責任的,正是他的各種不拘小節,導緻瞭蕓娘百般周摺,而進退失據,最後把公公,婆婆一起得罪瞭。
瀋復自小傢境不錯,生活優渥,又自詡詩畫通纔,性子上就有些收不住,花起錢來,那是眉頭都不帶皺的。蕓娘雖然自小傢境貧寒,相比丈夫知道些疾苦,但原本她的性子裏,就有嚮往自由灑脫的一麵,這從夫妻兩人後來對李白來說,杜甫詩句評價,可以得知。對瀋復的詩酒風流,蕓娘從不曾有怨言,這裏頭既有她個人的喜歡,也有對丈夫的由愛而“寵”,甚至到瞭“拔釵沽酒”的程度。
然而,風花雪月終究是不能拿來過日子的,當夫妻二人的率性真情,一而再,再而三地遭遇“交友不慎”,“傢産危機”時,種種的尷尬,不幸也就隨之而來。相較於弟弟,弟媳爭奪傢産的百般算計,暗中詆毀,夫妻二人竟如天真的孩子般,毫無防範,一再地被傷害,被侵奪,書中讀來,教人感慨。
自己掙錢的本事不大,花錢卻如流水,又為“義”之名所睏,不屑爭“利”,但憑這一身的“正氣”,“骨氣”,又如何養傢活口?以上種種,若是在一個好的時代,在一個傢境足夠寬裕的讀書人傢,那都不是個事。大傢庭嘛,養個把全脫産的“名士”,多大點事?
那麼,瀋復,蕓娘生活的,是一個什麼樣的時代,他們傢的傢境,究竟如何?瀋復自述,“餘生乾隆癸末鼕…”,是為1763年。以此推斷,瀋復,蕓娘夫妻二人生活的時代,主要是在乾隆末年至嘉慶初年時期。
清朝自入關而至康熙時期,人口約為7000萬。隨著社會秩序逐漸恢復正常,明朝時期引進的高産作物,如玉米,紅薯,土豆,花生等種植技術,也開始成熟並得到推廣。此後約莫百餘年相對穩定的生活,到瞭乾隆中期,清朝人口暴增至4億。人口的高速增長,攤薄瞭社會總資源的分配,到瞭乾隆末年,民生凋敝,韆瘡百孔之下,“盛世”之名,其實難副。
具體到讀書人的齣路,生計,也在這人口的快速擴張下,日趨艱難。原因很簡單,讀書人的數量越來越多,而科舉入仕的名額,卻始終沒變,絕大多數人,一生功名不就,成為常態。於是,這時讀書人,尤其是瀋復身處富裕江南地區讀書人的主要齣路,由科舉一變而為“遊幕”,就是在全國各處大小官員身側,充任“幕僚”,負責處理來往公文等等日常工作。
後來廣為人知的“紹興師爺”,即是其中一例。相比開辦“學館”,幕僚的收入還是相當不錯的,在經濟尚可的州縣,年收入4~500兩,隻是尋常,能力強,會交際的,能達到年入2000兩以上。由書中所載,“遊幕”多在“江寜”,“海寜”等富裕州縣看,瀋復的父親,個人能力是相當不錯的,這也成就瞭瀋復自小的優渥生活。
然而,正因為多年身處官場之中,對整個社會經濟下行,對幕僚工作激烈競爭,相互傾軋的狀態,瀋復的父親心知肚明,深知危機所在。由於瀋復自小在詩文上的悟性,纔氣,瀋父對他的職業期許,必定也是抱著極高期望值的,這從他幾次親自為瀋復選擇名師,可以看齣。
然而,瀋復個性上的不羈,在求職之路上的一再任性,受挫,讓他的父親惱恨之餘,就又很難不因為上述種種“小事”,遷怒於兒媳蕓娘的“一味縱容”,不加勸導。如上,在那個時代,讀書人的齣路極其有限,除瞭“學館”,“遊幕”,再一個相對多的,就是“經商”瞭,這也是那段時期齣瞭很多“儒商”的緣由。
然而,無論“遊幕”,還是“行商”,都是需要人際關係加持的,就不免接觸到“熱鬧場中卑鄙之狀不堪入目”,這又與瀋復的性情衝突,唯一一次經商“成功”,其實就是人傢帶著他齣瞭趟遠門。若是在當下,瀋復夫妻,大可以“一技之長”,不問世事,保持個性,做一對平凡煙火中的神仙眷侶。
可是,身處那個時代,無論是在傢族內,還是在社會中,留給“個性”的空間,實在太小。既然直到最後,瀋復,蕓娘都堅持著個性,不肯動搖,那麼在整個時代的重壓之下,他們的悲劇命運,也就是注定的瞭。
瀋復,蕓娘,二十三年的夫妻日常,從最初的無限美好,到墮入深淵的每一步,我們作為讀者,總難免會想著,“假如…”沒有假如,美好之所以炫目,正因為他的超脫尋常的脆弱,悲劇之所以撼動人心,正因為在堅硬的日常之下,美好過於不堪一擊。
試想,若是瀋復,蕓娘夫妻妥協瞭,動搖瞭,還會有這本“浮生六記”帶給我們對美好的嚮往,以及對我們心靈的撞擊嗎?進而,還會有林語堂口中,那個“中國文學史中,最可愛的女子”,蕓娘嗎?
小結:瀋復,蕓娘,一對各自都有性格缺陷,不完美的兩人,以其自身不完美的愛情結局,在那個不完美的時代,卻為我們呈現瞭一段,在日常的人世煙火中,升騰齣的,並不驚天動地,卻直透人心的,完美愛情故事。情與真,義與利,在每一個時代,都會有不同的解讀,也總會有永恒的東西,存在其間。
瀋復,蕓娘作齣瞭他們的選擇,為此至死不悔。作為讀者的你們,又會如何看,如何想,作齣自己在這個時代的選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