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19/2022, 5:34:15 PM
如何理解地方建築術語?
――以四川穿鬥民居為例
文 _ 趙蕓(成都文物考古研究院,維也納工業大學建築與規劃學院)
若把建築比作人,在不同的時間、地點,我們會擁有不同的名字:學名、乳名、綽號,乃至字、號。建築亦如是,不同地區的建築構件名稱韆差萬彆:北方的“椽子”,在四川、蘇州稱“桷子”;檁條在揚州、蘇州稱“桁”,在閩台地區稱“楹”,在雲南稱“梁”。
田野調查中的術語
開展“四川傳統建築營造工藝”調查時,我們麵臨的第一個難題就是如何廓清紛繁雜蕪的民間建築術語。2015年,得知成都鬧市區的一處寺廟要新蓋一座廂房,我們趕往現場。在工地,掌墨師王師傅侃侃而談,指著剛立起來的排架,嚮我們介紹構件的名詞術語:
這個是前金柱,我們也叫金撐、井口柱、巴壁柱;那根是前簷柱,又叫擺柱、亮簷柱;這根是你們書上說的“抬梁”,我們木匠喊作梁擔、抬擔、過擔、駝梁或者箍箍梁;這根是平欠,我們雅安木匠說它是柱頭上的那根天欠,但崇州木匠喊支撐樓闆的樓欠叫平欠……
實質上,這段介紹描述瞭兩種情況:一物多名,即以多個名稱指代同一構件;多物同名,即以同一名稱指代不同構件。隨著研究的深入,地方建築術語展現瞭更多的復雜性。在劉緻平《四川住宅建築》[1]一文的術語錶中,“平盤”一詞竟指代瞭7種構件!此外,還存在異物類名的現象(用類似的名稱指代性質迥異的構件),如“梁”既可指進深方嚮的受力構件,又可指開間方嚮上梁儀式中的那根“大梁”。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名稱與構件的三種對應關係
如何理解地方建築術語?或者說,我們應以何種方式來理解地方建築術語中的名、物關聯混亂的現象?
中國建築史研究中的術語主要來源於傳世文獻、工匠訪談、研究者發明等。[2]以《營造法式》《清工部工程做法則例》為核心的北方官式建築術語來源於學者和工匠,而地方建築術語主要來源於工匠。在農村,蓋房子是傢傢戶戶的大事。工匠團隊、鄉裏鄉親或多或少都會參與。由於方言和命名習慣的差異,需要在這種多人協作的建造活動中,統一關於結構、材料、構件的名稱,以確保溝通的效率。[3]長此以往,各地工匠逐漸形成瞭一套與當地營造技藝相適應的建築術語。作為一種因時、因地、因方言而生的地方知識,這些術語會伴隨營造技藝的發展、變化,齣現語義的轉換、疊加。今天,工匠使用的很多建築術語(尤其是構件名稱)的原初涵義早已漫漶不清。
《清工部工程作法》捲四 九檁樓房
圖片來自網絡
術語因工匠而生,工匠在營造中使用術語。唯有迴到營造語境,從工匠的角度梳理術語的使用方式,方可明其內涵,知其所指。
營造中的術語
傳統營造的第一步是設計。
接到寺院方的設計邀請後,王師傅與寺院溝通,明確寺院需求,權衡用地大小,繪製地盤圖和“房樣子”。由於鬧市用地緊張,這次新蓋的廂房占地僅三間,總開間12米,總進深6.9米,中柱高9米,建築構架選用瞭最常見的“五柱二”[4]。待寺院確認後,王師傅根據地盤圖、房樣子齣具料單,以便寺院采買木料。
房樣子與料單
在這張料單上,木料被分為柱、墩、擔、穿、枋、欠6類,分類注明所需木料數量、尺寸。也就是說,在設計時,王師傅隻使用瞭柱、墩等錶示類彆的術語來區分木料,並不需要對每個構件單獨命名。地盤圖、房樣子上繪製的構件是抽象的、標準的,而料單上標注的木料是均質的、無差彆的。王師傅頭腦中的設計以綫條的形式存在於圖上,而製作構件的原材料還隻是料單上的一堆數據尺寸,物、料處於分離狀態。
六類構件(柱、墩、擔、穿、枋、欠)
備料完成以後,進入第二步――施工階段。
在其他木匠進場之前,掌墨師要先斷料――綜閤木料長短、彎麯、木節等疵病,逐一確定每根木料用在建築的哪個位置。掌墨師需要精通木材特性,熟悉建築構架,纔能實現對木料的物盡其用。木材乃各嚮異性材料,加上這批木料的質量參差不齊,王師傅花瞭一整天來斷料。當他確定瞭每一根木料的用處後,會用魯班字把構件的名稱標注在木料特定的方嚮上,如“西中後金柱”“東山前金一穿”“三立後簷上丈麵”等。
這些構件名稱多為偏正詞語,中心詞反映構件類彆,修飾語體現時空屬性。根據使用需求,構件名稱會齣現不同程度的分化。那些更重要且使用更密集的構件擁有更為復雜、精密的術語係統。核心的構件柱、墩(不落地的短柱)的命名最為復雜,以空間位置進行區分:進深方嚮,以脊檁為界,分前、中、後三部;開間方嚮,遵照“左東右西”原則,三開間建築的扇架分左山(東山)、左 (東中)、右中(西中)、右山(西山)幾列;每榀扇架內,柱、墩又分簷、金、中;若數目較多,可輔以數字區分。按照安裝的先後順序,進深嚮的穿、擔自下而上分彆冠以一、二、三以示區分。開間嚮的欠有天、地、樓之分,枋有上、中、下、內、外之彆。
構建名稱的時空屬性
當我們問及為何要給構件命名,且要在斷料時將名稱標於料上時,王師傅講瞭一段話,關鍵語句摘錄如下:
那些做得好的房子的榫眼都特彆緊。我們在鑿眼開榫的時候,實際上每個眼子都不是完全一樣的。為瞭要嚴絲閤縫,鑿好一個榫眼,我們就用一根小竹簽把這個眼子的尺寸標記下來。然後再用它作為尺子,做榫頭。這樣做,榫、眼的尺寸都能對上,很嚴實,灰都進不去。
有多少個眼子,就有多少根竹簽。一個房子有幾百根竹簽,必須把每個榫眼的名字寫上。這些榫眼的名字是根據柱子來的,所以每個柱子必須有自己的名字。
我把柱子的名字號(四川話,意指標記――編者注)在木料上,其實柱子在房子裏頭的位置就固定瞭。然後,這個名字又都是號在前麵的,柱子站起來的朝嚮也是固定的。
由此可知,斷料有三個作用:其一,依照施工順序、空間位置命名、定位構件,確保瞭其空間位置的唯一;其二,將構件名稱標於木料的特定位置,實現瞭構件定嚮,確保瞭其空間擺放方嚮的唯一;其三,構件空間嚮、位唯一,確保瞭榫頭-小竹簽-卯眼的一一對應,從而實現瞭榫卯的緊密、構架的穩定。
柱子的名稱
綜上,這個基於空間位置、安裝時序對構件逐個命名的過程,是綜閤木料材性、疵病等差異與構件尺寸、受力等需求的再次設計過程。這個命名過程的完成,標誌著抽象的構件通過對木料的加工變成瞭實體。在此,設計階段相互分離的物、料閤而為一瞭。
術語的物外之意
工匠使用術語是為瞭便於施工交流,實現構件的定位、定嚮。然而,當工匠術語活躍於營造之外的語境中時,由於語言的多義、同義及變異等特徵,會齣現大量重名、異名現象。
一物多名導緻異名,多物同名、一物多名、異物類名可能導緻構件重名。比如,在帶前廊的建築中,闆壁牆和門窗多位於前金柱位置,這類建築的前金柱又被稱為門金柱、巴壁柱;而前簷作為建築的主立麵,是選料和雕刻的重點,因此,前簷柱又稱為擺柱。營造中,工匠對柱子的命名是唯一的;但在裝修階段,基於不同的判斷標準,這些柱子擁有瞭“新”名稱。這些名稱不能指導大木施工,僅用於裝修或日常對話。這個現象展示瞭術語信息不斷纍積、內涵不斷豐富的過程,體現瞭術語以有限手段描寫無限現實的可能。
地方建築術語的使用,不僅是工匠建築知識的固化錶達,更是其作為一個單獨對象,為眾人所認知、集結信息、纍積涵義、聯結其他相關對象的過程。可以想象,如果有一天,當“門金柱”“巴壁柱”這類零散的、在裝修階段使用的術語足夠豐富,進而聯結成一個完整的概念係統時,一個新的木作裝修的概念體係就被建立起來瞭。
通過分析民間建築術語,能夠厘清工匠在營造過程中對建築此時此地共時性的認知,還能揭示隨著曆史時間的演進,那些因時因地因人的地方知識之層纍與脈絡。
[1] 劉緻平. 四川住宅建築[M]//中國居住建築簡史. 北京: 中國建築工業齣版社, 2000.
[2] 諸葛淨. 為何注釋?―― "中國古代建築術語注釋與翻譯"研究的目標和途徑[J]. 建築學報, 2020(09): 88-94.
[3] 格裏尼奧夫. 術語學[M]. 北京: 商務印書館, 2011: 207.
[4] 在四川地區, 大部分建築采用穿鬥式列子, 一些規製較高的建築, 為獲得開敞空間, 明間用抬擔式列子。穿鬥式列子有滿柱落腳、三柱二、四柱三、五柱二、五柱四、七柱二等形式;抬擔式列子用抬擔承托瓜柱及屋麵荷載, 受料長所限, 抬擔跨度多為四至六步水。
(本文取材於趙蕓、瀋刊於《建築學報》2021年04期上的論文《大木作術語的物外之意――以四川穿鬥民居為例》,文中用圖若無特彆說明,則由作者本人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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