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4/8/2022, 6:16:54 PM
本文授權轉自:摩登中産( ID:modernstory)
時光中仍有支撐的力量。
上海上一次大疫,源自長江入海口下一個巨型深坑。
1987年,上海港疏通水道,當年10月,挖泥船在啓東江段,意外挖齣一個長20餘公裏,深約3米的毛蚶帶。
渾濁冰冷的江水下,數以億計的毛蚶層疊纍積,最開始還能挖齣泥,後來每鏟下去都是毛蚶。
臨近縣城聞訊而動,長江之上韆帆競逐 ,村民動用瞭所有的農用船、機帆船,以及陸路的三輪車和拖拉機,滿載毛蚶,日夜兼程,嚮上海進發。
事後統計,深坑共挖齣毛蚶約4000噸,一半以上,流嚮上海。
毛蚶抵達上海後,運進集市,散入街巷,最後由主婦購買迴傢,開水燙後,撬開貝殼,配以薑絲食用。
上海人偏愛毛蚶,1988年之前,上海三分之一傢庭,每年都要吃毛蚶,而且愛生食,貝肉帶血為上品。
意外麵世的啓東毛蚶,成為鼕日傳奇,擠走瞭山東養殖毛蚶,價格也低至兩毛一斤,上海人開始成袋購買。
然而,他們並不知道,那些毛蚶在江麵下日夜被汙水衝刷,運輸船上有大量糞肥殘留,甚至有運輸者為保鮮活,用糞水潑喂毛蚶。
疫情陰雲不斷聚攏,陰雲下的上海卻一無所知。1987年最後一天,疫情先以腹瀉的方式,全麵爆發。
當日,上海多傢醫院,湧入大量腹瀉病人,醫生詢問飲食史,發現絕大多數吃過毛蚶。醫院密集上報後,上海全市緊急禁售毛蚶。
毛蚶仍源源不斷湧嚮上海。僅1月6日,交通部門便攔截毛蚶300餘噸。此後,毛蚶銷售減少,腹瀉病情停歇。
然而,少數醫學專傢卻在擔憂,甲肝病毒潛伏期比細菌長,一場大流行或將到來。
可惜,因官僚作風和麻痹大意,專傢的預警並未得到重視。
1988年1月18日,上海《解放日報》角落登齣453字短訊,題為《衛生部門和廣大市民請注意,毛蚶可能攜帶甲型肝炎病毒》。
然而為時已晚,第二天,大疫情以摧枯拉朽的方式到來, 大批病人現身醫院,他們因甲肝導緻皮膚和眼球發黃,黃色成為上海夢魘。
最初,每天新增病人一兩百例,很快升為三四百例,繼而升至一兩韆例。1月底,上海單日新增突破1萬例。2月1日,單日新增達1.9萬例。
3月8日,上海確診甲肝患者近30萬人,這是建國後有記載最大一次甲肝爆發。
采血試管告急,驗血人員告急,更告急的是病床,當年上海全市隻有病床5.5萬張。
危急之下,病房加床,走廊加床,最後車庫和自行車棚都被改為臨時病房。
即便如此,仍然不夠,大批病人自帶摺疊床,要求立即入院。各傢醫院走廊中都擠滿人,有人排著排著就昏迷倒下。
混亂中,有人磕頭求診,有人砸窗進房,有人朝醫生臉上吐痰威脅住院,有人用大便在醫院磚牆上寫:我要活命!我要住院!
上海一個區衛生局局長,電話裏嚮副市長哭訴:病人那麼多,都要住院,我實在是沒有辦法瞭!
謠言開始四下流傳,說龍年災年,說病毒神秘,最後傳至外地,誇張成上海人患甲肝後,臉掉黃粉,擴散病毒。
上海電視台《醫藥顧問》編導硃健,去南京齣差,一路上無人敢檢票, 接站人員叮囑他,齣站後不要講上海話。
那幾個月,上海運齣蔬菜被扣留,上海生産食品被封存,上海人赴京開會,會場會單獨劃定區域。
最後,連飛機上標有“上海製造”的食品,都被乘客驚恐扔掉,避之不及。
疫情爆發之後,上海滿城都是求藥的人。
藥店、藥房、醫療公司傳達室、藥廠倉庫,到處都排起長龍。消毒用的過氧乙酸,五天漲價五次。
最後無藥可搶的人,開搶蜂王漿等營養品,連葡萄糖注射液也售罄。
上海有報紙刊登瞭四付預防甲肝的藥方,結果增印瞭5萬份,但藥方很快無用, 中藥店都被買空瞭 。
《文匯報》稱,上海供應全年的170萬噸中藥材,3天就賣空瞭,大批藥販從外省奔嚮上海。
闆藍根再次登場,並成為絕對主角。 原價一毛一包的闆藍根,最高時賣至80元。有上海市民追憶:
“那個時候招待人最上檔次的就是闆藍根瞭,到彆人傢去,不上茶的,直接一杯闆藍根泡上,每個人都喝得有滋有味。”
上海華僑商店門前,闆藍根取代外幣,成為黃牛新寵,可換進口香煙。更受追捧是特效藥丙球蛋白,一支等同一條萬寶路。
絕望的人們用各種方式積攢希望,適應停擺的生活。
公交車上滿眼都是白色手套,同一棟居民上下樓不敢摸欄杆,蕭條的小飯館門前立起牌子, “以潔為上”。
入夜的街心公園內,染病年輕人勾肩搭背唱起紅高粱,他們感染後不願歸傢,寜願露宿街頭。
文匯報老記者,還記得疫情時一個清晨,鄰傢小孩敲門說,父母多日沒迴傢,小貓不願吃方便麵餓跑瞭,“小貓還會迴來麼?”
記者哭瞭,安慰孩子,“會迴來的,它會迴來的。”
經曆最初慌亂後,醫療機構開始反擊。全國醫護馳援上海,85個地方單位援助超58萬公斤藥材。
湖北黃石派齣16輛卡車,滿載價值200萬中成藥,風雪兼程,途中還因積雪側翻兩輛。
藥材之外,病床難題也在緩解。上海增設1.2萬多個隔離點,增加11萬張病床,6萬醫護晝夜工作一綫,最後連醫學院學生也申請上陣。
新增的病床,設在旅館、招待所、小學教室和工廠禮堂內。浦東新竣工的20棟樓,也被徵用為隔離點。
在曹傢渡,病人李達生,住進一處劇場改的隔離點內。
每晚,他睡在舞台之上,幕布低垂,夜晚能聽見簷角外的風。
疫情最危重之際,上海政府全市動員,號召“打一場防治甲肝的人民戰爭”。
當時主政上海的負責人下令,三天內所有甲肝病人都要收治,並安撫同事,“要說責任,都是我的責任”。
彼時,新市長剛調任上海不久,辦公室燈火連續兩月通宵不滅,他夫人擔憂地說:他快纍死瞭。
上海政府迅速推行多種舉措,首要便是信息公開。上海市傳染病醫院院長巫善明頻上電視,通報疫情實時情況。
廣播電視每天十幾小時滾動科普,《新民晚報》《文匯報》開闢專欄,專傢告知上海民眾:生食毛蚶不可取,闆藍根預防甲肝無效,好好洗手是最好的消毒。
1988年小年夜,《解放日報》頭版文章,名為《祝君健康,不宜齣門》,安慰上海市民: 做一段藏龍,將身體養得棒棒的,今後纔可大乾一番。
透明通報和科普攻勢之下,謠言漸漸消散。
當年兩會,上海代錶團團長,那位新調任的市長,嚮國內外記者公布患病人數,結尾他淡定說,“肝炎已經下去瞭,再沒有高潮,不會引起恐慌。”
不久後,上海醫學專傢公布:實驗室通過核酸雜交方法,確認啓東毛蚶攜帶此輪疫情病毒。
專傢分析發現,上海疫情三個高峰期,均在三個毛蚶食用高峰後的30天,恰對應甲肝病毒平均潛伏期。
未知消散後,上海民眾心態漸漸樂觀。
1988年2月10日,小平同誌動身去上海,齣發前,工作人員勸他過段再去,他迴應,“我要和上海人民共同過春節,毛蚶病有什麼瞭不起啊。”
除夕前夜,他觀看上海春節聯歡會,謝幕時,他齣乎意料地走上台,與演員一一握手,並親吻幼童臉頰。
消息不脛而走,在劇場隔離的李達生迴憶,“聽到這個消息後,焦慮不安的上海仿佛輕鬆瞭一點,大傢期盼著春天早點到來”。
1988年除夕平靜來臨,冷清街巷響起劈啪的爆竹聲。除夕過後,每日新增病例數字開始下降。3月,病毒退潮,醫院院內的玉蘭花抽枝綻放。
那場疫情深刻改變瞭上海,它變相推動瞭醫療係統完善,促使瞭《傳染病防治法》齣台,也讓上海一度成為公共衛生應急響應最迅速的城市。
在民間,抽水馬桶普及,分餐製推廣,傢傢存有84消毒液,上海人精緻仔細的背後,藏著對那場大疫的警醒。
疫情後,嚴順開等演員排演瞭滑稽戲《GPT不正常》。GPT是肝功指標,疫情時,GPT升降勾連著命運起伏。
那些人間悲喜,最後凝成台上光陰 。燈光下,嚴順開說,“人與人之間應該多一點溫情,多一點友愛和理解”。
劇場之外, 那場因未知、慌亂、無措而爆發的疫情,終因科學、開明、樂觀消散,最後沉在時光之中。
而支撐戰勝疫情的精神力量,並未隨之沉寂,反而鼓動風雷。
疫情退後,上交所成立,浦東騰飛,開放大門轟隆打開,新市長在會上說, “我們已經揭開這個曆史的第一頁瞭。”
黃浦江奔流如常,波濤中藏著《基督山伯爵》的字句:人類的全部智慧就包含在這兩個詞裏麵,等待和希望。
這個春天,上海又臨疫情考驗,病毒學專傢常榮山受訪時重提往事:
1988 年上海發生甲肝大流行,感染人數達 30 萬之巨,但在短短兩個月的時間就被消滅瞭。對現在的上海,我仍然抱有信心。
現在是最難捱的時刻,但時光中仍有支撐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