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3/2022, 9:39:05 AM
武漢大學生物化學與分子生物學專業博士,新加坡國立大學(NUS)博士後,一門心思搞科研,業餘寫稿不荒廢,努力給你驚喜。
――硃小鹿
這是【硃小鹿】第16期真實人物故事
我的網名是“小豬熊”@腎移植小豬熊。
人如其名,但我至今都沒混齣個熊樣來。
我今年32歲,是河南省的一個普通農村人。
3年前,我被確診尿毒癥。
生死之際,是父親的一顆腎,給瞭我二次生命。
齣身底層,我曾經發誓逃離農村,到大城市奔前程。
巔峰時期,我月入過萬,也在廣東買過一套房。
如今,我傾傢蕩産,不得不逃離城市,帶著老婆孩子迴到農村,再次開始全新的生活。
我齣生於1990年。
打我從娘胎齣來,基因裏就刻著“普通”二字。
我們傢在河南省豫東平原,是個普通農村傢庭。
我父母是刨地掙口糧的普通農民,我有個跟我同樣“齣廠設置”的普通姐姐。
都說90後是享福的一代,我卻沒享過什麼福。
我童年沒有五花八門的玩具,沒有種類繁多的零食。
窮,是我最深的記憶。
(上學時期的我)
傢裏一年到頭不見葷腥,我看見肉就兩眼放光,做夢都饞餃子。
當我啃著玉米煎餅時,老人們還嘖嘖稱羨:“你們真享福,我們以前隻能吃草根,啃樹皮。”
這樣一比,我想吃肉的欲望成瞭罪過。
雖然物質匱乏,我的肚子很空虛。
但精神生活卻很豐富,在農村,從天到地都是兒童遊樂場。
我像個野泥鰍,隻要從傢裏溜齣去,就逮不住半個人影,母親不喊我,我就不迴傢。
農村小孩兒,齣門必背三彆口訣: “彆下河,彆玩火,彆打架。”
我耳朵都聽齣瞭繭子。
村子裏有條河,曾有孩子溺水身亡。
我每次齣門玩,母親除瞭念三彆,還會敲黑闆劃重點,韆萬不要下河玩水。
有年夏天,我鬧瞭場烏龍。
那天下暴雨,我在小夥伴傢看VCD看得入迷,忘記時間。
直到晚上十一點,我纔戀戀不捨地迴傢。
一路上,我一邊��著水,一邊哼歌,開心極瞭。
但我父母正忙作一團,四處找我。
暴雨如注,河水上漲,父母找不到我,以為我發生瞭意外。
他們急瘋瞭,求著親朋好友冒雨到河邊找我。
最終,父母一無所獲,心如死灰,忍痛等著天意“宣判”。
此刻,我正蹦�Q著往傢走。
我一進傢門就傻眼瞭。
隻見堂屋裏黑壓壓的都是人,走近瞭,看見母親癱坐在中間。
她的衣服都濕透瞭,頭發上、臉上、胳膊上全是爛泥。
母親看見我,一下子把我抱住,哭得撕心裂肺。
我當時一臉懵逼,內心極為忐忑,不知道發生瞭什麼。
後來姐姐告訴我,我纔知道事情的經過。
在我的記憶中,那是母親第一次抱著我痛哭,我知道那是對我的愛,夾雜著虛驚一場的喜悅。
後來,母愛變成瞭一記重重的耳光。
9歲那年,父母外齣打工,我和姐姐成瞭留守兒童。
失去父母庇護後,我變得內嚮、膽小。
因為犯慫,我經常被熊孩子們拖到樹林裏海扁一頓。
姐姐每次都會化身寵弟狂魔替我解圍,以牙還牙。
留守兒童像根草,父母迴來就像個寶。
我的父母在外打工,隻有過年那幾天纔會迴來。
團聚沒有幾天,又要趁我們睡著的時候離開。
因為大人心裏明白,跟孩子道彆免不瞭一場痛哭。
在農村,很多父母沒讀過書,他們對子女最大的期許就是好好學習,考個好大學,以後走齣農村。
我父母對我的期望也是如此。
(上學時期和同學的閤照)
我也爭氣,一直是學霸。
對我來說,拿奬狀不是新鮮事,不拿奬狀纔奇怪。
每次考試,我都穩居全校前三名,屬於“彆人傢的孩子”。
親戚鄰居對我贊不絕口,認定我將來一定大有齣息。
我不負眾望,一路開掛考入縣重點高中,還被劃分到重點班。
如果不齣差錯,我肯定能考個好大學,將來再找個好工作,人生順風又順水。
然而,我飄瞭,開始作天作地。
上高中後,我認定自己是天之驕子,不需要按部就班地學習,隻要臨時抱佛腳,也能甩齣其他同學一大截。
我把大部分學習時間用來看課外書,金庸武俠、四大名著一口氣看完瞭。
成績逐漸亮紅燈,我卻迷之自信,感覺高考尚早,最後發力也不遲。
大傢都知道“龜兔賽跑”的故事,沒錯,我就是那隻被當作反麵教材的“兔子”。
我在考場上一敗塗地,高考成績383分,連大專都沒考上,很丟人。
母親知道我的成績後,狠狠甩給我一個耳光,手哆嗦著指著我,氣得臉色慘白,卻說不齣話來。
這個耳光,是她對我的失望,也是對我人生的擔憂。
一直指望我鯉魚跳龍門,沒想到我還是要繼承他們的“衣鉢”,齣門打工。
果不其然,高考結束後,母親讓我跟隨父親去工地。
我強硬地拒絕,選擇復讀。
但因為分數太差,復讀班不願意收留我,我隻好去做插班生。
我給自己定下目標,至少要考上二本。
復讀這一年,我不敢再飄瞭,開始腳踏實地埋頭苦學。
我變得很勤快,每天第一個進教室。
晚自習迴來,宿捨熄燈瞭,我還摸著手電看書。
我像走火入魔瞭一般,捧著書,像捧著武功秘籍。
很快,我功力大增,從成績墊底的學渣,變成考試第一名的學霸,昔日的同學都覺得不可思議。
我自信滿滿,第二次走進高考考場。
本來,以我復讀那年的成績,考上二本根本就是小菜一碟。
可是命運給我上瞭盤大菜,給瞭我一個昏天暗地的神轉摺。
分數下來,我離二本綫還差5分,特彆悲催。
我心裏有數,三本是上不起的。
於是,我誌願申請全都填大專院校。
我心想,或許是我考運不佳,玩不過,乾脆懶得死磕,見好就收。
畢竟,高考隻是人生的第一個關口,翻過這座山頭,我再去尋找其他高峰。
我自知大專學曆沒有優勢,就在大學裏給自己“鍍金”。
大學期間,我考到會計資格證,通過英語四六級,通過專升本考試,順利修完學業。
除此之外,我人生最幸運的事情,就是和我女朋友一見鍾情。
(大學時遊玩照片)
曾經,我開玩笑說:“多虧我考砸瞭,不然,我就跟這麼好的姑娘錯過瞭。”
在一起後,我許諾要給她最好的生活,事實上,我給她的全是大風大浪。
畢業後,我第一份工作是做賣房小哥。
我從小性格就很內嚮,不擅長跟人打交道,但我想突破自己,逼自己嘗試。
整整3個月,我沒賣齣一套房子,底薪纔1100元,連吃飯租房都不夠。
無奈之下,我又換第二份工作。
於是,在大街小巷的人群中,多瞭一個滿臉假笑,揣著“萬能清潔膏”推銷的我。
帶我的師傅是個嬌小瘦弱的短發女孩,她可以笑容滿麵地俯身給彆人擦鞋,弄得彆人很不好意思,隻能掏錢買兩盒。
而我始終放不下身段,覺著那樣很丟人。
但師傅一臉不在乎,說隻要能賣齣去,這又有什麼呢?
現在想來,我一個大男人的覺悟竟不如一個小姑娘。
麵子哪能當飯吃,肚子都填不飽,還死撐什麼麵子?
那時,我和女朋友租最便宜的民房,房租每月200元,房間狹小,像個螞蟻窩。
後來,舊房拆遷,我們連螞蟻窩都沒得住。
屋漏偏逢連夜雨,我又弄丟工作。
生活太苦,但愛情給瞭我甜。
女朋友不離不棄,我們攜手走進婚姻。
在我事業受挫的日子裏,我們的小傢迎來最歡欣的時刻:我女兒齣生。
女兒到來,讓我有一絲急迫,我想為她創造好的生活。
於是,我和妻子商量後,決定去廣東省珠海市生活。
2016年,我們一傢三口到廣東省珠海市投奔嶽父嶽母。
(我們一傢三口在珠海的海濱公園)
我重新找份工作,在一傢電池廠做流水綫工人。
這個工作就是拼手速,把電池拿上去,充滿電再拿下來。
一上一下2分錢,這套組閤動作我一天重復5000次,隻能拿100塊錢。
錢少事多還受氣。
有次,因為一堆貨物沒有及時搬走,主管對我破口大罵。
我咽不下這口惡氣,跟他爭執瞭幾句,他指著鼻子讓我滾蛋,我當天就辭職不乾瞭。
不久,身邊一位親戚又給我推薦一份實習生工作:設計綫路闆。
進入公司第一天,部門主管就放話:“實習工資2800元,6個月乾不成,就捲鋪蓋走人。”
這份工作有點挑戰性,我很感興趣。
但軟件操作說明書全是英文,根本看不懂。
我拿齣上學時的那股勁,捧著厚厚的英語資料,對著手機邊查邊研究。
弄清楚軟件操作過程,我又開始學習設計綫路闆。
有時,自己琢磨說明書,完全看不懂,我就去生産綫請教有經驗的師傅們。
我每天加班學習,即使沒有加班費,我也堅持,因為我堅信我能行。
同時期來的實習生,要麼主動跑路,要被動炒魷魚,最後隻剩下我一個人。
為瞭生活,我必須留下來。
5個月後,我終於設計齣瞭第一個作品。
看著密密麻麻的綫路,我激動地不知所以,這麼多年,我終於乾成一件事。
憑藉齣色的設計作品,我被提拔為工程師,當月工資從2800元漲到瞭4500元。
我告訴自己不能鬆懈,我的目標不止如此,我要不斷突破自己。
(生病前的我)
彆人996,我是007,長期加班熬夜,我的身體嚴重透支,但我總想著,趁年輕要好好乾。
我經曆過那麼多狗血橋段,生活終於有好轉的跡象。
我必須抓住機會,給傢人拼一個美好未來。
我拼命加班工作,月薪就像芝麻開花,節節高。
最終,我苦盡甘來,實現月入過萬的終極目標。
2019年,我和妻子湊足25萬首付,在珠海市旁邊的小鎮上買下人生第一套房。
有瞭自己的房子,我們就不再是無根的草,四處漂泊。
我們終於在城市裏落腳,嚮著熱氣騰騰的生活齣發。
可這樣的幸福還沒過太久,我的美夢就被打破。
在一次上夜班時,我突然覺得胃裏翻江倒海,吐個沒完。
我之前也有過同樣的癥狀,隻是沒這次嚴重,我就沒當迴事,隻以為是加班太纍,身體吃不消。
那天,我實在受不瞭,纔請假去醫院。
臨行前,我還在工作群裏開玩笑,說自己肯定不是啥大病,估計是腸胃炎,輸點水就行瞭。
檢查結果齣來後,我拿著報告去找醫生。
醫生對著那張報告,皺著眉頭說: “你是尿du癥,慢性腎髒衰竭五期,需要立刻住院治療,透析保命。”
我反問道: “是不是搞錯瞭?我隻是腸胃不舒服而已。”
最終,事實讓我啞口無言。
我纔29歲,我們剛買瞭房子,我們的苦日子剛熬齣頭。
這一紙報告,就像一記悶拳,將我打倒在地。
命運麵前,人是那麼脆弱渺小,即便嘶吼慟哭,也無濟於事。
2019年7月,我抱著一絲幻想,來到中山大學附屬第五醫院。
我特意掛瞭專傢號,寄希望於名醫,能讓我盡快恢復。
但沒用,半年時間裏,我病情逐漸惡化,開始沒有小便,雙腿和腰部都開始水腫,連走路都很睏難。
醫生說,要治病隻能換腎。
母親知道我這個病可以換腎治療,便斬釘截鐵地說:“就是砸鍋賣鐵,也要給治好。”
為瞭籌錢,父親在上海市做保潔,為瞭能多掙點錢,他晚上兼職給小區掏糞池。
生病期間,我極度悲觀,覺得命運就是故意摺磨我。
這些年,我高考失利、工作不順、身患重病,非要把我逼上絕路。
一想到這,我心情就特彆暴躁,隻想一死瞭之。
殊不知,傢人的悲痛不亞於我百倍韆倍。
麵對我的暴躁,妻子從不辯解,隻是在一旁聽著,安慰我,鼓勵我。
後來我纔知道,她經常偷偷躲起來哭。
最讓我心疼的是女兒,有人給她買零食,她卻說:“我不要零食,我要把錢留給爸爸看病。”
聽到這話,我心都化瞭。
(生病時和妻子女兒拍的閤照)
女兒就是我的命,為她,哪怕讓我付齣生命我也願意。
血濃於水,心意相通。
我的父親為瞭他的兒子,又何曾憐惜過自己的生命。
2020年4月,我接受換腎治療。
我和父親配型成功,父親隻輕輕說瞭四個字: 換我的腎。
這四個字很輕,卻深深烙印在我心裏。
2020年6月16日,父親把他的一顆左腎換給我,給瞭我第二次生命。
手術第三天,父親就著急下床,趁護士不注意,提著尿袋溜到重癥監護室看我。
當聽醫生說我的指標恢復正常時,他比我還要高興。
為瞭給我治病,我們欠下20多萬元外債。
齣院後,不光要還房貸,還要加上我的治療費,每個月一萬多的費用,讓我們陷入窘境。
(換腎手術後剛能下床)
2021年初,我們忍痛賣掉房子。
那時房價不景氣,房子賣齣去前前後後虧瞭30萬。
房子賣瞭,心裏空落落的。
這麼多年,從一無所有,到兩手空空,真算白活一場。
我曾經想要逃離農村,一腔熱血要去齣人頭地。
如今,我遍體鱗傷,對生命又有瞭新的認識:
如果能平平安安過一生,何嘗不是一種幸福,哪怕平庸,平凡。
我實在太纍瞭,隻想逃離城市,迴到農村老傢。
老傢纔是我的根,雖然老傢也有讓人頭疼的鄰裏人情。
準備做換腎治療時,我就和父母提前迴瞭鄭州老傢。
那時,因為女兒上學的問題沒有解決,妻子和女兒就沒跟著迴來。
沒成想,好事不齣門,壞事傳韆裏,迴老傢沒多久,我的“悲慘事跡”就傳遍十裏八村。
村頭就像城裏的CBD,有人光速宣布新聞,說我得重病,老婆帶著孩子跑瞭,我跟著父母灰溜溜地跑迴來,能不能活命還難說。
這些傳言讓我哭笑不得,還有較真兒的人,跑到我麵前打破砂鍋問到底。
“你老婆孩子迴來瞭嗎?”
在他們眼裏,好像隻有老婆跑瞭纔符閤我的下場。
問我還不夠,他們還會問我的父母,我父母每次都尷尬地含糊應答。
(在老傢休養)
除去現實中的竊竊私語,綫上社交群的互動同樣熱鬧非凡:
“他這個病活不長,用不瞭一年人肯定就掛瞭。”
群裏的好事者們信誓旦旦,他們好像比我的診治醫生還瞭解我的病情。
後來,我換腎手術成功,我的妻子也帶著女兒從珠海迴來,流言蜚語纔得以平息。
我們一傢人終於團聚,我帶著妻子和女兒在老傢縣城租房住,女兒順利找到學校上學。
起初,妻子非常不適應老傢的環境,總說後悔。
我們也因女兒的教育問題起過爭執,她認為我自私,讓女兒錯失大城市的好教育。
而我認為,縣城教育近年來發展不錯。
最後,我們互相妥協,重新融入農村生活。
在修養期間,我每天看看書,有時也會去田裏走走。
後來,我嘗試著寫作,把自己患病的經曆分享齣來。
一方麵提醒更多人能重視健康,另一方麵也提醒病友不要走自己走過的彎路、錯路。
如今,為瞭維持生活,我也開始做一些小生意,跟著父親一起炒花生賣,也通過電商的方式幫助傢鄉人賣水果。
(我和妻子在果園)
城市的車水馬龍,我已經不再留戀,故土的粗茶淡飯,我也覺得格外香甜。
我希望我的餘生能在這片豫東平原上平安度過,讓父母老有所依,讓孩子幼有所養,陪妻子走完這一程,我平凡的一生就有意義。
網上曾看到一句話: 八韆裏悟道,無非詩酒田園 。
如今,我沒走八韆裏,半道迷途知返,不負這人間清歡。
古人雲,三十而立。
我的30歲,好似人生轉摺的指示牌,29歲突遭大難,三十歲又峰迴路轉。
麵對變幻莫測的人生,我也堅信:縱然疾風起,人生不言棄。
今年,我已經32歲瞭。
我預測不瞭人生的哪個路口會有一個深坑,也不會知曉在哪個路口將會收獲一份饋贈。
但前麵的路還很長,我絕不會輕易投降。
口述:小豬熊
編輯:小鹿&木兮
END
看更多人物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