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表日期 3/25/2022, 1:21:03 AM
瓦格納大號
安東・布魯剋納與評論傢愛德華・漢斯裏剋,剪紙畫,奧托・伯勒爾作,現藏上奧地利州博物館
指揮台上的布魯剋納,剪紙畫,奧托・伯勒爾作
奧托・伯勒爾創作的關於布魯剋納鋼筆畫
◎王紀宴
國傢大劇院管弦樂團在早春時節的3月中旬,連續兩個夜晚的音樂會以“十載嘉音”命名,意在緻敬指揮傢呂嘉到任國傢大劇院十周年的藝術曆程。兩場音樂會以典型的國傢大劇院管弦樂團音樂會麯目格局構成:上半場麯目不同,下半場以同樣的大部頭交響麯壓軸。這一次,下半場的麯目為布魯剋納的第九交響麯。
並非所有紀念色彩的音樂會都能夠同時在藝術上達到高水準,而這一次,在筆者看來,卻毋庸置疑地真正實現“雙贏”。在沒有機會聽到歐美一流樂團現場演奏已逾兩年後,呂嘉與國傢大劇院管弦樂團的布魯剋納第九交響麯,是一次可貴的精神之旅。
通透的世界還是粗壯的“大蟒蛇”
即使對於世界頂級樂團,在演齣中抵達藝術高峰也取決於天時地利人和等諸種因素,其中既有主觀的,也有客觀不可控的偶然因素。指揮大師卡拉揚在晚年與維也納著名音樂評論傢弗朗茨・恩德勒的對話中,迴憶他早年在維也納的求學歲月時就曾談到,對於他這樣一位來自薩爾茨堡的年輕學子,音樂之友協會大廳(即我們所熟知的金色大廳)就是“上帝之廳”,他當然欣喜地認為在這裏聽到的是世界上最好的音樂會,但事實上,日復一日的專注傾聽讓他發現,即使維也納愛樂樂團也會演齣水平不高的音樂會。這種情形適用於全世界任何一個交響樂團。迴顧過去十年中聽呂嘉指揮國傢大劇院管弦樂團的音樂會,當然也有不盡如人意的時刻,這是與“十年如一日”的贊譽不符閤的實際。但衡量一個樂團和一位指揮傢的水準,重要的根據之一是二者的閤作能夠達到的高度,如同體育比賽,也如同登山。
而在所有的偶然因素中,一定存在著成就一場精彩演齣的必然因素。對於呂嘉,除瞭他作為指揮傢的纔華、技巧、經驗、投入,還有他對布魯剋納音樂的熱愛與理解。呂嘉曾有一著名錶達:布魯剋納的音樂是一個通透的世界。這是眾多對布魯剋納的音樂難以親近甚至終生不解其妙的人無法理解的觀點――在布魯剋納的厚重密集聲響中,何來“一個通透的世界”?
確實,對於還未能走進布魯剋納音樂和精神世界的聽者,當鼓號齊鳴全奏一次又一次如同巨浪般鋪天蓋地席捲而至,當布魯剋納的同時代人和同行(冤傢)勃拉姆斯譏諷為“交響樂的大蟒蛇”的粗壯音樂一眼望不到終點時,通透,還是不通透,這確實是個問題。相信很多人和筆者一樣,有揮之不去的“嘔啞嘲哳難為聽”的布魯剋納交響麯聆聽記憶。而類似心態也不限於普通聽眾。比布魯剋納晚齣生11年的聖-桑,也就是以《動物狂歡節》和《第三“管風琴”交響麯》而為音樂愛好者鍾愛的法國著名作麯傢,對布魯剋納的交響麯說過一句戲謔而傳神的話,雖然聽起來似乎不像勃拉姆斯那句刻毒,卻也與描述對象十分符閤:“既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不過這就是持久!”
“第九魔咒”
呂嘉選擇的布魯剋納第九交響麯演齣版本是三樂章的未完成版,而不是有的指揮傢和樂團采用的根據布魯剋納留下的手稿續寫齣第四樂章的版本。
布魯剋納這部交響麯也屬於傳說中的“不祥的第九”或“第九魔咒”的例證:貝多芬、舒伯特、布魯剋納、馬勒、德沃夏剋,都是在完成他們的第九交響麯後辭世的。馬勒齣於對“第九魔咒”的擔心,有意沒有將他的《大地之歌》列入交響麯序列,以為就此成功擺脫瞭這一魔咒,因而在繼續創作下一部交響麯時失去警惕之心,寫齣瞭第九交響麯,然而他最終還是沒有戰勝這一魔咒――第九交響麯成為他完成的最後一部交響麯。而馬勒在維也納音樂學院的老師布魯剋納,在第九交響麯中也未能抵達終點。在寫完前三個樂章之後,按照他的傳記作者卡爾・格雷貝所寫的,“當醫生和周圍的人已經發現他意識混亂,衰老的跡象已經無法掩蓋的時候,他仍然以頑強的音樂意識在寫第九的終樂章。”雖然布魯剋納立下遺囑時說“我相信死亡不會奪去我的筆”,但終樂章最終沒有完成,使得這部交響麯如同舒伯特的那部一樣,成為交響音樂文獻中另一部“未完成”傑作。
但布魯剋納與前輩舒伯特的“未完成”在音樂規模上大相徑庭:舒伯特的B小調第八“未完成”交響麯演奏時間通常不及30分鍾,而布魯剋納第九交響麯的第一和第三樂章的一個樂章的演奏時長就接近舒伯特的全麯,第二樂章雖相對較短,但也超過10分鍾。因而,演奏布魯剋納交響麯,即使較快速度,也至少要65分鍾,而在以寬廣緩慢著稱的指揮傢切利比達剋的演奏中,時間逼近1小時20分,也就是說,與布魯剋納最長的第五交響麯相差不多瞭。
這樣的時間,足以讓摯愛布魯剋納音樂的人在“通透的世界”中盡情徜徉,也能夠讓音色璀璨的交響樂團充分展現力量與光彩。正如指揮傢奧托・剋倫佩勒在1967年3月維也納愛樂樂團慶祝建團125年前夕給樂團的緻辭中所寫下的:“富特文格勒有一次在和我談到貴團時說,‘除非你聽到他們演奏布魯剋納,否則不可能獲得對這個樂團的正確印象。’他說得非常對,因為當我1933年5月在維也納指揮布魯剋納的第五交響麯時,我感覺到瞭這個團體奏齣的聲音所具有的無與倫比的美。”
但對於實力不那麼強大的樂團,布魯剋納的交響麯也極容易讓銅管樂器隨時“以壓倒性優勢”占據主導地位的全奏,給聽者留下聲嘶力竭之感。作為布魯剋納熱愛者的呂嘉,對布魯剋納的音樂有著深刻理解,同時也有足夠的感召力與技巧率領國傢大劇院管弦樂團呈現齣一個為布魯剋納所具有的“通透世界”。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在於,他能夠做到在密集強奏中既讓樂團爆發齣雷霆之力,又始終最大程度地保持管弦樂的音色之美,體現瞭一位詮釋布魯剋納音樂的指揮傢在“調配”管弦樂音色方麵所具有的藝術造詣。當布魯剋納的音樂不再是震耳欲聾的噪音,而是被賦予布魯剋納式瑰麗色澤的響亮之音時,步入布魯剋納交響麯的壯麗恢弘之境,對於聽者而言,也就成為可能。
在呂嘉指揮國傢大劇院管弦樂團的布魯剋納第九交響麯中有著無數難忘的時刻,而印象最深的,是每個樂章結束時那種即使在世界頂級樂團發揮最好的演齣中也並非總能遇到的燦爛餘音,那種極難以語言加以描述而又真實存在的感受,高度契閤樂評傢哈羅德・C.勛伯格在《偉大的指揮傢》一書中對富特文格勒指揮風格的描述:“尤其令人難忘的是他賦予一個和弦的那種聲音,他使之充滿色彩和清澈感……在空氣中延留,生輝。”
瓦格納大號
“‘台下十年功’的辛勤,換來的是德奧晚期浪漫派作品的恢弘之聲。”由樂評人張聽雨在“十載嘉音”音樂會綜述中寫下的這行文字頗切中肯綮。國傢大劇院管弦樂團在去年3月20日演齣的“布魯剋納密碼”音樂會,對布魯剋納A大調第六交響麯的闡釋已經顯示齣我國樂團與指揮傢在布魯剋納演繹領域的新高度。無論就樂團各聲部的整體錶現,還是難能可貴的樂隊音色美,都令人贊賞。那一晚的演奏同樣具有指揮傢斯托科夫斯基所說的優秀演奏所具備的特點:“樂隊演奏員彼此默契,感受一緻,和指揮一起奮力提升音樂的錶現力。這種理想的樂隊演奏是充滿靈感的。”
國傢大劇院管弦樂團迄今已演奏過布魯剋納的第二、第四、第六和第九交響麯,其中第二、第六和第九為呂嘉指揮,第四為呂紹嘉指揮。雖然就布魯剋納交響麯的總體數量而言尚未過半,但積聚起演奏布魯剋納的經驗,找到瞭布魯剋納的正確風格。而且,樂團於2017年購入的瓦格納大號,也為演奏布魯剋納後期交響麯解決瞭樂器上的問題。在寬廣的布魯剋納第九交響麯第三樂章到來之前,當圓號聲部八位演奏員中的第五至第八席位的演奏傢放下圓號、拿起對於不少音樂會聽眾而言頗為新鮮的瓦格納大號時,有一種特彆的感染力。這也意味著一種新的音色將融入即將奏響的這個深情的終樂章。
這件雖頂著“大號”之名,卻並不由大號演奏員吹奏的樂器,是瓦格納的發明,他希望將心愛的大號低沉音色與圓號演奏鏇律的能力融於一體的大膽想法,居然真的被齣色的德國樂器工匠變成瞭現實!於是不僅在拜羅伊特演齣《尼伯龍根的指環》的幽暗樂池中齣現瞭一種新的樂器,而且後來在演齣布魯剋納第七、第八和第九交響麯,理查・施特勞斯的《阿爾卑斯山交響麯》以及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的音樂會舞台上也需要用到它。
在德奧之外的很多地方,瓦格納大號的擁有都需要些時日。我們從《牛津簡明音樂詞典》的“Wagner tuba”即“瓦格納大號”詞條中能夠讀到,在倫敦科文特花園皇傢歌劇院管弦樂團,“直到1935年比徹姆纔從美因茨弄來瞭一套瓦格納大號”。也就是說,全世界演齣歌劇的主要歌劇院之一,也是在《尼伯龍根的指環》首演近60年後纔“弄來瞭”瓦格納在總譜上要求的這件特彆樂器!
“好的演奏永遠有益於對音樂的理解。”舒曼的這句樸素之言適用於任何一位作麯傢的音樂,包括布魯剋納和馬勒的作品,它們代錶瞭人類在復雜音樂領域的探索在19世紀下半葉達到巔峰。
在去年3月的“布魯剋納密碼”音樂會上,一個令人有些不解的現象是,上半場演奏的莫紮特降B大調第33交響麯四個樂章間齣現瞭少數聽眾稀稀落落的掌聲,而在下半場的四個更長的樂章之間,卻再未響起掌聲,直至全麯終瞭。這樣的音樂會足以令我們欣慰地認識到,我們國傢已開始擁有人數可觀且足夠安靜的聽眾,即使沒有那些關於音樂“錶現內容”的子虛烏有的標題,沒有八卦軼事和心靈雞湯故事,也能夠隨著演奏的進行而解讀“布魯剋納密碼”。
時隔一年的布魯剋納第九交響麯再次印證瞭這一點,對於不同年齡層的聽眾,布魯剋納的復雜深奧音樂正顯示齣真正的吸引力。這種現象無法以慣常的對高雅藝術的“附庸風雅”心理得到解釋,而應該是音樂聽眾欣賞能力和理解力提升的體現,是否可以說,在布魯剋納的“波濤洶湧的和聲的汪洋”(瓦格納語)中,我們的聽眾因感受到這種音樂所錶現的一種獨特的壯麗感和鼓舞力量而漸入佳境?
“智力”與成就相悖?
幾乎所有布魯剋納的傳記以及關於他生平的記述都會寫到這樣一種矛盾現象:這位1824年9月4日齣生於上奧地利州安斯費爾登村的一所樸素房屋、不到13歲就失去父親的貧窮孩子,在林茨的聖弗洛裏安教堂童聲閤唱團中演唱,在教堂接受音樂教育,擔任過助理教師和教堂管風琴師,世事不諳,思維幼稚,即使在成為聞名音樂之都的名人,仍被認為保留著滿身的鄉下土氣,舉止著裝從不得體,卻為何天賦異稟寫齣世間最壯麗雄渾的交響樂?奧地利音樂理論傢曼弗雷德・瓦格納在他的《安東・布魯剋納――生平與創作》一書中甚至抑製不住憤怒地寫到世人對這位有著曠世之纔的偉大音樂傢的醜化:
如果對一位作麯傢的想象僅止於他的剪影的話,是多麼令人氣憤。實際上,奧托・伯勒爾用特殊的剪紙勾勒的布魯剋納形象給人留下瞭如此深刻的印象,以緻所有的布魯剋納肖像畫、雕塑以及照片都無法再有同樣的效果。
奧托・伯勒爾對布魯剋納的剪紙中,布魯剋納的身體比例完全失調。他的身高隻是他寬度的兩倍,有一個碩大的光頭,一個典型的鷹鈎鼻,幾乎沒有脖子,五短身材,或者穿著肥大的褲子,或者做齣無助的手勢。
而第一位為布魯剋納寫傳記的弗朗茨・布倫納,在惡毒程度上有增無減,他居然稱布魯剋納為上奧地利的“果子酒腦瓜”!“這位有著圓圓禿腦瓜的、大腹便便的人是成功抵禦肉價上漲的光輝標誌,他讓人想起有著兩條腿的巨型梨。”即使像唐納德・托維這樣以洞見獨特著稱的音樂傢,也寫下這樣的文字:“至於布魯剋納,他雖曾構思過宏偉壯麗的開端,以及《諸神的黃昏》式的高潮,可是他一生隻能抱殘守缺地守著那一套鄉村管風琴師所理解的古典奏鳴麯式。”樂評傢愛德華・唐斯在為紐約愛樂樂團撰寫的樂麯解說中,關於布魯剋納的交響麯本身的闡述混雜著對這位作麯傢不敬的逸聞趣事,比如布魯剋納在一次聚會時收到惡作劇者的電報,稱某國要擁戴他做國王,他居然激動得坐立不安!還比如他齣於娶一位“閤適的可愛女士”為妻的願望,在第一次與女士見麵時就發齣求婚請求等等。
凡此種種,構成“智力”與成就相悖的“布魯剋納之謎”,以至於《牛津簡明音樂詞典》在“布魯剋納”詞條中提醒廣大讀者:“創作齣組織如此精密的復雜交響麯(大多數交響麯長1小時以上)的作麯傢決不是頭腦簡單的人。”而曼弗雷德・瓦格納的分析可能更有說服力,也更能解釋包括布魯剋納在內的很多看似愚笨、實為大纔的“帕西法爾式”(《帕西法爾》為瓦格納的最後一部樂劇)人物的共同特徵,那就是有創造性的人因其創造力的潛能而會顯露齣與普通人不同的性格舉止,而這一切又隨著他們成為名人而更引人矚目,更多地被談論,被誇大。而隻有真正深入到作麯傢的音樂中,纔能由衷地認識到其創造者的卓越,從而摒棄那些逸聞趣事,對音樂傑作以及創造傑作的人肅然起敬。